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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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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你要不要吃梨?”他说。“好。
”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
“家茵。”

  他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嗯?”他又
说:“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怎么?”宗豫笑道:“没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
“你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
样叫你的。”家茵轻声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给她,道:“你吃一块。”家
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挺甜的,你吃一块。”家茵道:“
我不吃,你吃罢。”宗豫笑道:“干什么这么坚决?”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
笑道:“怎么?迷信?讲给我听听。”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因为不可以
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分离的!”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
声道:“那将来的事情也说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会说不定?你手上
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紧了决不撒手的。”

  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到八点了!”他自言自语
道:“还有一个应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还是去罢。”宗豫笑道:“现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
会人家等你呢?”宗豫踌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应他们要去的,因为厂里有点事要谈
一谈”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明天再来看你
。”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停
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宗豫!
宗豫!”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
老先生笑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汽车在这儿,我就没进来。让你们多谈一会儿。

  嗨嗨!你爸爸是过来人哪!”家茵也不做声,只把蜡烛吹灭了。

  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你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别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个大老婆现在来了。你还是孩子气,这时候我做爸爸的不
来替你出出主意,还有谁呀?”家茵走过来道:“嗳呀爸爸,你说些什么?”虞老先生拉着
她的手,道:“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好
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
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
她做什么呢?”家茵实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
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小孩子。现在他决
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等他离过婚之后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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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时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该回去了罢?”虞老先生道:
“呃,我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别的,因为这儿的房东太太老说
,天黑了大门开出开进的,不谨慎。她常常闹东西丢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
”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过一遍,道:“我记得我放在这儿的——就找不着了
!昨天我看见房东太太穿着新做来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丢了的那件一样。我也不能疑心她偷
的,不过我倒是有点儿闷得慌——怎那么巧!赶明儿倒去问问她是哪儿买的!”虞老先生喝
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地摇手道:“咳,你不问我也就不说了:

  是我替你送给她的。”家茵十分诧异,道:“嗯?”虞老先生叹道:“*銧!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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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真糟极了,这虞老头儿,今天厂里闹得沸沸腾腾,宗豫知
道要气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院
,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儿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语,就
给花了。”秀娟惊道:“真的啊?有多少钱哪?”宗麟道:“钱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
处处简直就是丈人的身份,问他他还闹脾气!”秀娟道:“那他现在人呢?跑啦?”宗麟道
:“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秀娟愕然道:“怎么这样!”宗麟道:
“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秀娟便
道:“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的!”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道:“大爷来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不很自然,她
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
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头发,
苦笑道:“可不是吗?这件事真糟极了!”宗豫疲倦地坐下来道:“当初怎么也就没有一个
人跟我说一声呢?”宗麟道:“他们也是不好,其实也应当告诉你的。不过——”宗豫道:
“怎么?”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也难怪他们。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乱盖的
,弄得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个什么关系。”宗豫红了脸,道:

  “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说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这儿
来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我就叫汽车去接他。”宗麟
又道:

  “待会儿我走开你跟他说好了,当着我难为情。”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
他们等着,先还寻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
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
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吗?”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惊


  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
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赔笑道:“是的,是我拿的
,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一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持
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生
,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是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一
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分什么彼此?”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
了看住他,道:“像这样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
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
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唉呀,我们打开盖
子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
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
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
论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
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

  宗豫厌恶地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荒了,道:“
嗳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心
吗?”

  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地道:“我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
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份,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过身来
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
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话
,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叫什么话?

  我简直听也不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
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
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
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我干吗?”姚妈道


  “谁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儿闹什么鬼!”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罢,
我就见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了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
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来
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故
,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

  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
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决没有
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
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个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伺候
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
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儿,这点道理
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銧!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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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
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
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
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
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
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
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
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

  “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

  “我待会儿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
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是他们父女俩串
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銧!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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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先生先生,赶明儿叫娘也跟先生念书好不好?”家茵
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先生,好不好
?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先生,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
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
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
,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
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儿
罢?”夏太太酸酸地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
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
没有碍你们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夏先生,这趟回来了他简直多嫌我!我现在别
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虽然我是太太,只要这
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
,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了
身了,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
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

  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
!你不信去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我
不要再听下去了!”

  夏太太眼见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软了下来,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
就算我现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这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了!”家
茵不禁回过头来惶惑地望着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啊?肺病?”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
“——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
就算你说错了?这话是可以说错的吗?”夏太太道:“咳,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怜我,心
也乱啦!请你原谅我说错了话罢!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
了——”说着,早已呜呜咽咽大放悲声。家茵道:“我们本来的计划并没有什么昧良心的。
你要是叫我们糊里糊涂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许多人的废话来了么?”

  夏太太只管放声痛哭,又夹着剧烈的咳嗽,喘着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太
,您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传染,因把一只手
揿着嘴,道:“姚妈,你把窗子开开,透透气。”开了窗,风吹进来帘卷得多高的,映在人
脸上,一明一暗,光彩往来,夏太太平整的脸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要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
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
们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
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
“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
活几年呢?我也不在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
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开点,不怄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
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
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
懂事——将来,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呀
!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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