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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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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尼,我很快乐,我情愿守著你不出去,艾珂说什么你懂吗?安东尼,你懂吗?”
过了半个月,宿舍又开了,我告别了劳拉小姐回到大学城内来,艾鸟拉替我把箱子
提上楼,我把安东尼往她手上一递,人往床上一躺,口里喊著,“天呵,让我睡一
觉吧,我十五天没好好睡过。”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著了。

  以后我有了好去处,功课不顺利了,想家了,跟女孩子们不开心了,我总往厨
房外的大树下去找安东尼,在笼边喂它吃吃米,跟他玩一阵,心情佾自然然的好起
来了。

  前几星期马德里突然炎热起来,我在阁楼上念书,听见楼下院子里吱吱喳喳的
全是人声,探头一看,几个女孩子正打开了笼子把安东尼赶出去,它不走,她们把
它一丢,安东尼只好飞了。我一口气冲下去,抓住一个女孩就推了她一把,脸胀红
得几乎哭了,口里嚷著∶“你们什么意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放了。”

  “又不是你的鸟,春天来了不让它离开么?”

  “他脚断过,飞得不好。”我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转身跑上楼,在室里竟大
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前几天热得宿舍游泳池都放水了,大家在后院穿著泳衣晒太阳玩水,我对失去
安东尼也不再伤心了。春天来了,放它自由是应该的事。那天夜晚我尚在图书室念
书,窗坍突然刮起大风,接著闪电又来,雷雨一下子笼罩了整个的夜,玻璃窗上开
始有人丢小石子似的响起来,两分钟后越来越响,我怕了,去坐在念书的伊娃旁边
,她望著窗坍对我说∶“艾珂,那是冰雹,你以前没看过?”我摇摇头,心里突然
反常的忧闷起来,我提早去睡了,没有再念书。

  第二天早晨,风雨过去了,我爬过宿舍左旁的矮墙走隔壁废园的小径去学院,
那条路不近,却有意思些。当我经过那个玫瑰棚时,我脚下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再仔细一看,它竟然是一只满身泥浆的死鸟,我吓了一跳,人直觉的叫起来━━“
安东尼,是你,是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叫著,又对自己喊著,“快看他
的脚。”一翻过它缩著的脚来,我左手的书本松了,人全蹲在花丛里再也站不起来
━━安东尼,我的安东尼,我们害死你了,安东尼。我伏在一根枯木上,手里握著
它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流满了面颊。我的安东尼,我曾在你为生命挣扎的时候帮
助过你,而昨夜当你在风雨里被击打时,我却没有做你及时的援手,我甚至没有听
见你的叫声━━这是春天,我却觉得再度的孤零寒冷起来。空气里弥漫著玫瑰的花
香,阳光静静的照著废园,远处有人走过,几个女孩子的声音很清晰的传过来━━
“春天了,艾珂正在花丛里发呆呢。”安东尼,我再也没有春天了,昨夜风雨来时
,春天已经过去了。


              赴欧旅途见闻录

  绕了一圈地球,又回到欧洲来,换了语文,再看见熟悉的街景,美丽的女孩子
,久违了的白桦树,大大的西班牙文招牌,坐在地下车里进城办事,晒著秋天的太
阳,在露天咖啡座上看著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在台湾那些日子像是做了一场梦
又感觉到现在正可能也在梦中,也许有一天梦醒了正好睡在台北家里我自己的床上


  人生是一场大梦,多年来,无论我在马德里,在巴黎,在柏林,在芝加哥,或
在台北,醒来时总有三五秒钟要想,我是谁,我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总得想
一下才能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在这儿呵━━真不知是蝴蝶梦我,还是我梦蝴蝶,
颠颠倒倒,半生也就如此过去了。

  离开台北之前,舍不下朋友们,白天忙著办事,夜里十点钟以后总在Amig
o跟一大群朋友坐著,舍不得离去,我还记得离台最后一晚,许多好友由Amig
o转移阵地,大批涌到家里,与父亲、弟弟打撞球、乒乓球大闹到深夜的盛况,使
我一想起来依然筋疲力尽也留恋不已。当时的心情,回到欧洲就像是放逐了一样。
其实,再度出国一直是我的心愿,我是一个浪子,我喜欢这个花花世界。随著年岁
的增长,越觉得生命的短促,就因为它是那么的短暂,我们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
了。回台三年,我有过许多幸福的日子,也遭遇到许多不可言喻的伤痛和挫折,过
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我想在我身心都慢慢在恢复的情
况下,我该有勇气再度离开亲人,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了。
我决定来西班牙,事实上还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比较我过去
所到过、住过的几个国家,我心里对西班牙总有一份特别的挚爱,近乎乡愁的感情
将我拉了回来。事实上,七年前离家的我尚是个孩子,我这次再出来,所要找寻的
已不是学生王子似的生活了。

  这次出国不像上次紧张,行李弄了只两小时,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房间给父
母去头痛。台北机场送我的朋友不多,(亲戚仍是一大堆呵!)这表示我们已经进
步了,大家都忙,送往迎来这一套已经不兴了。上机前几乎流泪,不敢回头看父亲
和弟弟们,仰仰头也就过去了。


                再临香港

  我的母亲舍不得我,千送万送加上小阿姨一同飞到香港。

  香港方面,外公、外婆、姨父、姨母、加上妹妹们又是一大群,家族大团聚,
每日大吃海鲜,所以本人流浪的第一站虽不动人但仍是豪华的。(这怎么叫流浪呢
?)香港我一共来过四次。我虽是个红尘中的俗人,但是它的空气污染我仍是不喜
欢,我在香港一向不自在,说圻是中国吧,它不是,说圻是外国吧,它又不像,每
次上街都有人陪著,这种事我很不惯,因我喜欢一个人东逛西逛,比较自由自在,
有个人陪著真觉得碍手碍脚。虽说香港抢案多,但是我的想法是“要抢钱给他钱,
要抢命给他命”,这样豁出去,到那儿都没有牵挂了。广东话难如登天,我觉得被
封闭了,大概语文也是一个问题。

  香港是东方的珍珠,我到现在仍认为它是不愧如此被称呼的。了不起的中国人
,弹丸之地发展得如此繁华。二十世纪七○年代的今天,几乎所有经济大国跟它都
有贸易上的来往,当然它也占尽了地理上位置上的优势。虽然它的出品在价格上比
台湾是贵了一点,但仍是大有可为的。这些事暂不向读者报道,这篇东西是本人的
流浪记,将来再报道其他经济上的动向。

  海底隧道建成之后,我已来过两次,请不要误会本人在跑单帮,香港太近了,
一个周末就可来去,虽然不远,但总有离家流浪之感。隧道我不很感兴趣,我仍喜
欢坐渡轮过海,坐在船上看看两岸的高楼大厦,半山美丽的建筑,吹吹海风,还没
等晕船人已到了,实在是过瘾极了。


            买了一家怪公司的包机票

  且说坐飞机吧,我买了一家怪公司Laker航空的包机票,预备在香港起飞
到伦敦再换机去马德里,到香港一看机票目的地写的是Gatwick机场,打电
话去问,才知我要换BEA航空公司去马德里的机场,是英国另外一个Heath
row机场,两地相隔大约一小时车程。

  当时心里不禁有点生气,坐长途飞机已是很累人的事,再要提了大批行李去另
一机场,在精神上实在不划算。不过转过来想,如果能临时申请七十二小时过境,
我也不先急著去西班牙了,干脆先到伦敦,找个小旅馆住下,逛它三天三夜再走。
后来证明我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这次登机不像台北那么悠哉了,大包机,几百人坐一架,机场的混乱、闷热、
拥挤,使我忘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年迈的外祖父。坐飞机不知多少次了,数
这一次最奇怪,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手里拿的护照只有我是台湾的。匆忙去出
境处,香港亲友挤在栏杆外望著我。

  不要望吧,望穿了我也是要分离的。移民的人问我填了离港的表格没有,我说
没有,讲话时声音都哽住了。挤出队伍去填表,回头再看了母亲一眼,再看了一次
,然后硬下心去再也不回头了,泪是流不尽的,拿起手提袋,我仰著头向登机口走
去。就那样,我再度离开了东方。

  在我来说,旅行真正的快乐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它的过程。遇见不同的人,
遭遇到奇奇怪怪的事,克服种种的困难,听听不同的语言,在我都是很大的快乐。
虽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更何况世界不止是一沙一花,世界是多少多少奇妙
的现象累积起来的。我看,我听,我的阅历就更丰富了。


               换了三次座位

  飞机上我换了三次座位,有的兄妹想坐在一起,我换了又来了一家人,我又
换了又来了一群学生想坐一起,我又换了。好在我一个人,机上大搬家也不麻烦
。(奇怪的是我看见好几个年轻人单身旅行,别人商量换座位,他们就是不答应,
这种事我很不明白。)予人方便,无损丝毫,何乐不为呢?

  机上有一个李老太太,坐在我前排右边,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我
去洗手间,空中小姐叫∶“坐下来!坐下来!”她听不懂,又走,我拉拉她,告诉
她∶要降落加油了,你先坐下。”她用宁波话回答我∶“听不懂。”我这才发现她
不会国语,不会广东话,更别说英文了,她只会我家乡土话。

  (拿的是香港居留证。)遇见我,她如见救星,这一下宁波话哗啦啦全倒出来
了。

  她给我看机票,原来她要换机去德国投奔女儿女婿,我一看她也是两个不同机
场的票,去德国那张机票还是没划时间的,本想不去管她了,但是看看她的神情一
如我的母亲,我忍不下心来,所以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宁波人,我也要去
换机,你跟住我好了。”她说∶“你去跟旁边的人说,你换过来陪我好吗?”我想
这次不能再换了,换来换去全机的人都要认识我了。


               大约六十八岁

  飞机飞了二十一小时,昏天黑地,吃吃睡睡,跟四周的人讲讲话,逗逗前座的
小孩,倒也不觉无聊。清晨六点多,我们抵达英国Gatwick机场,下了飞机
排队等验黄皮书。我拿了两件大衣,一个很重的手提袋,又得填自己的表格,又得
填李老太太的。(奇怪的是她没有出生年月日,她说矣不记得了,居留证上写著“
大约六十八岁”,怪哉!)两百多个人排队,可恨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验黄皮书,我
们等了很久,等完了又去排入境处的移民局,我去找到一个移民官,对他说∶“
我们不入境,我们换机,可不可以快点。”

  他说∶“一样要排队。”

  这一等,等了快两小时,我累得坐在地上,眼看经过移民局房子的有几个人退
回来了,坐在椅子上。我跑去问他们∶“怎么进不去呢?”有的说∶“我英国居留
证还有十五天到期,他们不许我进去。”

  有的说∶“开学太早,不给进。”

  有一个中国人,娶了比利时太太,他的太太小孩都给进了,他被挡在栏杆里面
,我问他∶“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是拿中国护照。”我又问∶“你的太太
怎么可以?”他说∶“她拿比利时护照。”“有入境签证吗?”他说∶“我又不入
境,我是去Heathrow机场换飞机去比利时,真岂有此理。”

  我一听,想想我大概也完了,我情形跟他一样。回到队伍里我对李老太太说∶
“如果我通不过移民局,你不要怕,我写英文条子给你拿在手上,总有人会帮助你
的,不要怕。”她一听眼眶马上红了,她说∶“我可以等你,我话不通……。”

  我安慰她,也许我跟移民局的人说说告以过,现在先不要紧张。等啊,等啊,
眼看一个个被问得像囚犯似的,我不禁气起来了,我对一个英国人说∶“你看,你
看,像审犯人似的。”他笑笑也不回答。

  站到我脚都快成木头了,才轮到我们,我先送李老太太去一个移民官前,她情
形跟我差不多,她通过了,我松了口气。轮到我了,我对移民局的人说∶“麻烦您
了。”他不理,眼睛望著我,我对他笑笑,他不笑。手里拿著我的护照翻来翻去的
看了又看,最后他说∶“你,你留下来,这本护照不能入境。”

  我说∶“我是换机去西班牙,我不要入境,我有BAE十点半的飞机票。”(
看情况我得放弃七十二小时申请入境的计划了。)“哦,你很聪明,你想找换机场
的理由,半途溜进英国是不?你们这些中国人。”

  我一生除了在美国芝加哥移民局遇到过不愉快的场面之外,这是第二次如此使
我难堪。(更难堪的还在后面。)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给我通
过了再骂他还来得及。我尽力对他解说∶“请不要误会,我给你看机票,给你看西
班牙签证,我很匆忙,请给我通过。”

  讲完更好了,他将我护照、机票全部贝下来,他说∶“你回到那边去,等别人
弄好再来办你的问题。”

  我拿了大衣,也不走开,跨了栏杆回到里面,嘴里轻轻的骂著∶“混蛋,混蛋
。”

  那位李老太太走到栏杆边来。眼巴巴的望著我,我写了一张英文条子叫她拿著
自己走吧。她再度眼圈湿了,一步一回头,我看了实在不忍,但也没有法子助她了
。李老太太如果看见这篇文章,如能给我来张明信片我会很高兴。助人的心肠是一
定要有的,我们关心别人,可忘记自己的软弱和困难。


               阴沟里翻船

  再说杠机的人都走了,一共有五个人留下来,我机上认识的朋友们走时,向我
挥手大叫∶“再见,再见,祝你顺利通过。”我也挥挥手叫∶“再见呵,再见呵!


  等了又快一小时,有三个放了,最后第四个是那个拿台湾护照,娶比利时太太
的也放了。他太太对我说∶“不要急,你情形跟我先生一样,马上轮到你了,再会
了。”

  这一下我完全孤单了,等了快三十分钟,没有人来理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
英俊的英国人站在我后面,看样子年纪不会比我弟弟大,我对他说∶“你吓了我一
大跳。”他笑笑也不响,我看他胸口别著安全官的牌子,就问他∶“你在这儿做什
么?”他又笑笑不说话。(真傻,还不知道是来监视我的。)这时那个移民局的小
胡子过来了,他先给我一支烟,再拍拍我肩膀,对我友善的挤挤眼睛,意味深长的
笑了笑,(你居然也还会笑。)然后对我身后的安全官说∶“这个漂亮小姐交给你
照顾了,要对她好一点。”说完,他没等我抽完第一口烟,就走了。

  这时,安全官对我说∶“走吧,你的行李呢?”我想,我大概是出境了,真像
做梦一样。他带我去外面拿了行李,提著我的大箱子,往另一个门走去。

  我说∶“我不是要走了吗?”他说∶“请你去喝咖啡。”

  我喝咖啡时另外一个美丽金发矮小的女孩来了,也别著安全官的牌子,她介绍
她叫玛丽亚,同事叫劳瑞。玛丽亚十分友善,会说刻班牙文,喝完咖啡,他们站起
来说∶“走吧!”

  我们出了大门,看见同机来的人还没走,正乱七八糟的找行李,我心里不禁十
分得意,马上找李太太。我的个性是是泥菩萨过完江,马上回头拉人,实在有点多
管闲事。

  玛丽亚将我带著走,我一看以为我眼睛有毛病,明明是一部警车嘛!她说∶“
上吧!”我一呆,犹豫了一下,他们又摧∶“上吧!”我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个小
胡子意味深长的对我笑笑的意思了━━中了暗算,被骗了。(气人的是,那个娶外
国太太的中国人为什么可以走?)眼看不是争辩的时候,还是先听话再说,四周的
嘈杂的人都静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我默默的上了警车(真是出足风头),我的
流浪记终于有了高潮。


                我不闭嘴

  警车开了十分钟左右,到了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我的行李提了进去,我一看,
那地方有办公室,有长长的走郎,有客厅,还有许多房间。再走进去,是一个小办
公室,一个警官在打字,看见我们进去,大叫∶“欢迎,欢迎,陈小姐,移民局刚
刚来电话。”

  玛丽亚将门一锁,领我到一个小房间吩,我一看见有床,知道完了。突然紧张
起来,她说?∶“睡一下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什么事?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要睡。”她耸耸肩走了。

  这种情形之下我那里能睡,我又跑出去问那个在办公的警官∶“我做了什么事
?我要律师。”他说∶“我们只是管关人,你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要关多久
?”他说∶“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关了好多天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才十几岁
的阿拉伯男孩。

  我回房去默默的想了一下,吵是没有用的,再去问问看,我跑去叫那警官∶“
先生,我大概要关多久?”他停下了打字,研究性的看著我,对我说∶“请放心睡
一下,床在里面,你去休息,能走了会叫你走的。”我又问∶“什么样的人关在这
里?都是些谁?”“偷渡的,有的坐船,有的坐飞机。”“我没有偷渡。”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可不可以闭嘴?
”我说∶“不闭。”他说∶“好吧,你要讲什么?”我说?∶“我如果再多关一小
时,出去就找律师告你。”

  “你放心,移民局正在填你的罪状,不劳你先告。”

  我说∶“我要律师,我一定要律师。”他气了,反问我∶“你怎么不去房间里
抱了枕头哭,你吵得我不能工作。”“我要律师!”他奇怪的问我∶“你有律师在
英国?”我说∶“有,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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