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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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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
周静得要窒息,稍稍吹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
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
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
天气阴暗,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
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
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
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
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
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
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著,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
复仇似的击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
,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
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
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
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
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
本是个度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
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
著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
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
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恋似的红著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著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著∶“喂,三
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
她∶“你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著她,她一
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
摄影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
定弄成柠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

  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
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莓的。
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
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
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著来
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
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
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
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著
∶“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
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盯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著。

  我又自说佾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巫 人 记


              ━━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情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
下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
的旅游事业,偏偏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
般。

  我因为去年曾经给这个群岛写了一个中篇游记,收录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
里,因此有关加纳利群岛的其他,无心再在这儿重述了。

  有兴趣写的还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经过情形。

  第一次听说吝纳利人相信巫术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时候。

  那时,许多加纳利岛的工人过海去沙漠的小镇讨生活,他们或多或少总会说说
佾己故乡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之━马诺林是大加纳利岛去的,他可以说是同乡们中的知识分子,
本身极爱思考,也很喜欢心灵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的养父,过去一度是做巫人
的,后来娶了他的母亲,才改在香烟厂去做事了。

  马诺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时候十分的怪异,我跟他很谈得来,
而荷西就比较没有办法进入这个人的心灵领域里去。

  当时,我们的沙哈拉威邻居的男孩子,一个名叫巴新的,不知为什么迷上了一
个沙漠里的妓女,几个月来鬼魔附体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认识,可是只要
黄昏一来,他的步子就会往女人住的那个方向走。家里的东西不但偷出去卖,连邻
居那儿都红著吓人的眼睛死赖著借钱,钱一到手,人就摇摇晃晃的被吸去了,好似
那个妓女勾著他的魂一般。

  有一天巴新晃进来借钱,我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三百,这点钱上女人那里去
自然是不够的,他又可怜巴巴的求。马诺林当时恰好在我们家,也给了他两百,他
才低著头走了。

  “这个孩子可怜,中了蛊。”马诺林说。

  我一听,全身寒毛肃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讲这么可怕的话。

  “中的还是加纳利群岛那边人搞过来的鬼东西。”马诺林又说。

  “迷女人呀?”我又吓吓的探了一句。

  “不小心,吃下了一点别人放的不该吃的东西,就回不了头了。”

  “你怎么晓得?”荷西很不以为然的问。

  “这种东西,发起来一个样子,没有那个女人,就是死路一条,妓女常常用这
种方法去教人中迷的。”

  本想反驳马诺林这过份荒谬无知的说法,后来想到他家庭的背景━━养父是巫
人,母亲开过酒吧。在他生长的环境里,这样的迷信可能还是存在的。我因此便不
说什么,笑笑的看著他,可是心里是不相信这一套的。

  “巴新也真可怜,十六岁的小家伙,爱上那个女人之后完全变了,有一次三更
半夜来敲门借钱,好像毒瘾发作的人一样,我们开慢了一点,他就疯了似的一直敲
一直敲,真开了,他又不响了,呆呆的站在月光里,好可怕好可怕的红眼睛瞪著人
看。”我越说越怕,声音也高昂起来了。

  马诺林听了低头沉思了好一会。

  “他们家是保守的回教家庭,出了这样个儿子,真是伤心透了,上礼拜巴新还
给绑起来打,有什么用,一不看好,又逃出去了。”我又说。

  这时候马诺林抬头很奇异的抹过一丝微笑,说∶“可以解掉的嘛!”

  “巴新是初恋狂,性格又内向,所以这个怪样子,不是你说的中了什么蛊。”
我很简单的说。

  马诺林也不争辩,站起来,穿过我们的天台,到巴新家里的楼梯口去。

  “要巴新的妈妈来跟我谈。”马诺林对我说。

  虽是沙漠女人,为了谈儿子,匆匆忙忙就跑过来了,马诺林低低的对她不知讲
什么,巴新的母亲猛点头,一句一句答应著,又擦眼泪,不停的擦泪。

  没过第三天,巴新意外的好了,人也精神起来了,很快活的坐在大门口,黄昏
也不出去,接连十多天都没再出去,以后完全好了。

  我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又不能问巴新。

  马诺林来了,我自是逼上去死死追问,可是他也不肯讲,只说∶“这种事只有
巴新的妈妈可以化解,如果没有母亲,就难了。”

  “可是做了什么呢?”我又追问著。

  “小魔术。”马诺林仍是笑而不答。

  我们是不相信的,看了巴新仍不相信。直到来了丹娜丽芙岛,发觉连乡下女人
要抓住丈夫的心,都还相信这些巫术,真教人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慢慢的也听习
惯了这些事。

  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般少数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男人,并不能代表大半的
加纳利民风,这些事在城市里是不常听讲的。

  个人第一次接触到一个治疗师,是在两年前的冬天。那时候,我得了一次恶性
感冒,初来这个岛上,没有一个相识的朋友,那时候荷西又单独去了半年沙漠,我
一个人居住在海边生病。

  感冒了近乎一个多月,剧烈的咳嗽和耳痛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一天早午要两
次开车去镇上打针,可是病情始终没有丝毫进展。

  医生看见我那副死去活来的样子非常同情,他惊异的说∶“开给你的抗生素足
足可以杀死一只大象了,你怎么还不好呢?”

  “因为我不是那只象。”我有气无力的答著。

  药房的人看我一次又一次的上门,也是非常不解,他们觉得我吃药吃得太可怕
了。

  “这种东西不要再用了,你啊,广场上那个卖草药的女人去试试看吧!”药剂
师无可奈何的建议著。

  我流著冷汗,撑著走了几十步,在阳光下找到了那个被人叫“治疗师”的粗壮
女人。

  “听说你治病?”那一阵真是惨,眼前金星乱冒的虚弱,说话都说不动。

  “坐下来,快坐下来。”治疗师很和气,马上把我按在广场的一把椅子上。

  “咳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耳朵里面也很痛,发烧”。

  女人一面听一面很熟练的抓了一把草药。

  “来,把手给我,不要怕”。治疗师把我的双手合起来交握在她手掌里抱在胸
前,闭上了眼睛喃喃有词的说了一段话,又绕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摸摸,在耳朵后
面各自轻轻弹了一下,双手在我颈下拍拍,这就算治过了。

  我完全没有被她迷惑,排拒的斜望著这个乡下女人,觉得她很滑稽。阳光下,
这种治疗的气氛也不够吸引人。

  那份药,收了相当于三块美金的代价,念咒是不要钱的,总算是很有良心了。
说也奇怪,熬了三次草药服下去,人不虚了,冷汗不流了,咳出一大堆秽物,缠绵
了近四十天的不适,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那还是以前服的抗生素突然有了作用。治疗师的草药不过是也在那时候
服了下去,巧合罢了。

  虽然那么说,还是去买了一包同样的草药寄给台北的父母收藏。

  治疗师笑著对我说∶“其实,这只是一种煮肉时放进去用的香叶子,没有什么
道理,治好你的,是上面来的力量。”她指指天上。

  我呆呆的看著她,觉得很有趣,好在病也过了,实在不必深究下去。

  “你怎么学的?”我站在她摊子边东摸西看,草药的味道跟台湾的青草店差不
多,很好闻的。

  “老天爷赐的特别的天赋,学不来的呀!”很乐天的笑著。

  “你还会什么?”又问她。

  “爱情,叫你先生爱你一辈子。”女人粗俗的恶狠狠的对我保证,我想她这是
在开人玩笑了,掉头笑著走开去。世上那有服药的爱情。

  加纳利群岛一共大小七个岛,巫风最盛的都说是多山区的拉芭尔玛岛,据说一
般居住在深山里的乡民万一生了小毛小病,还是吃草药,不到真的严重了不出来看
医生的。

  有的甚而连草药都不用,只用巫术。

  荷西与我曾经在这个多山的岛上,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抢拔了一些毛发去,
她拉了我一小撮头发,荷西是胡子。这件事去年已经写在游记里了。至今不明白,
这个女人抢我们的毛发是有什么作用。

  很有趣的是,我们被拔了毛发那日回旅社去,不放心的请教了旅馆的主人,问
他们有没有拔毛的风俗。

  旅馆主人笑说∶“是巫术嘛!”

  我们没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过了好多天都萦绕在心里
,挥之不去。

  在芭尔玛岛居住又住了十数日。一天旅馆楼下隔邻的人要请巫师来家里,清洁
工人就来跟我们说了。

  “治什么?”

  “那家太太瘫在床上好多年啦!还送到马德里去治过,没有好。”

  我马上跑去请旅社主人带我去看,他很干脆,当时便答应了,并且说,瘫在床
上的是他堂嫂嫂,有亲戚关系的。

  下午五点多钟吧,他们打电话上来叫我,说巫师来了。当然,为了尊敬对方,
他是说∶“治疗师来了!”

  这位治疗师也真有意思,听说兵平日在市政府上班,兼给人念咒治病,穿得很
时髦,体格十分魁伟,很有人自信的样子,怎么看都没有阴气,是个阳间的人物。
我跟去楼下这家请巫师的人家时,那个瘫著的女人居然被移开了,只有空床放著,
这不免使我有些失望,人总是残忍的,对悲惨的事,喜欢看见了再疼痛,看不见,
就不同了。

  治疗师在房内大步走来走去,好像散步一样,也不做法,不念咒,然后简单的
说∶“把床换到这头来。”又说∶“从今天起,这扇门关上,走另外一边出入。”
说完他走掉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跟在旅社主人后面走出来时,我不解的问他∶“你想床换了位置,再开开门关
关门,瘫女人就会走路了吗?怎么可能呢?”

  他停下来很奇怪的看著我,说∶“谁说矣会走路来的?”

  “不是明明请人来医她的吗?”我更不懂了。

  “谁有那么大的法力叫瘫子走路,那不过是个兼差的治疗师而已呀!”他叫了
起来。

  “他来到底是做什么?”

  “来治我堂嫂嫂的伤风感冒,你看吧,不出一星期一定好,这个人在这方面很
灵的。”

  “就这样啊?”

  “就这样?你以为巫术是做什么,是给你上天下地长生不老的吗?”

  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去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有一天,因为滂沱大雨,
车子在乡间小路上熄了火,我不顾一切下来死命推车,一时过去车祸受伤过的脊椎
又大痛了起来。

  我一连去看了七八次医生,睡在硬地上,都不能减轻那剧烈的痛。

  那时家中正在油漆,工人看见我痛得那个样子,马上热心的要开车送我上山去
找“治疗师”。

  当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无知,竟然表示肯去试试,跟油漆匠约了次日一同去看那
个传说中的瞎子治疗师。

  一个受伤的脊椎必然需要时间给它复元,而我去痛心切,大意的将身体那么重
要的部到去交给一个瞎子老人,实在是不可饶怒的愚昧。

  这个瞎子很著名,乡下人相信他,我们社区的油漆匠也有脊椎的毛病,所以才
把我给带去看。

  去了原来是给脊椎痛的人“拔火罐”,跟中国的老方法差不多。有趣的是,瞎
老人用个马铃薯放在脊椎上,马铃薯上再插一根火柴,火柴由他的助手女儿一燃上
,马上从上面罩个玻璃杯,这一来,开始贴著肉推,痛得差不多要叫,治疗也好了
。治好的人,也是助手来,拿长条的宽绷带将胸口到下腰紧紧的绑起来,这个在医
学上有没有根据我不知道,可是我个人绑了几天之后,痛减轻了很多。

  当我回到自己的医生处去检查时,跟他说起瞎子治疗师的事,当然被他大骂了
一顿,我也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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