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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诡计之中,他不曾被堂堂正正地打倒,却是为了一个人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观沧海手上加重力量,沉声道:“听着,容止,我不会让你自个去寻死,纵然是要救楚玉,也不单只这么一个法子,倘若那手环能让一个人眨眼间去到洛阳,那么让旁人去,也是一样的,你何必亲自犯险?”
容止低下头,笑了笑。
自从在前殿之中做出决定,他的笑意便一直这样温柔平和,好像并不曾被胁迫,并没有失去一切,笑看着死亡,他如此从容。
观沧海手上的力量显示了他的决心,只要容止不改变主意,他不介意使用武力来阻止他,容止尝试拨开他的手,没成功,只有叹了口气道:“沧海师兄,你何以待我至此?师父是师父,你是你,你全无必要为了师父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一直对我忍让。醉露书院”
当年……
其实说起来,容止和观沧海,与天如镜那一拨。是师出同源的,观沧海的父亲观日月,昔年正是天如月的师兄,而那手环,本来预定是要观日月来继承的,但观日月素有桀骜之气,不愿自己将来地人生被一件死物左右,更不愿去用自己的一生去维护什么天命。便主动放弃继承,如此。手环才最终落入作为替补存在的天如月手中。
论起智略谋算,天如月原不如观日月,但自打天如月继承了手环之后,依仗手环之力,暗害了观日月一记,甚至牵连观日月的妻子身亡,观日月心中悲郁孤愤,立誓要让天如月付出代价,但当初他放弃手环之际,又曾在他的师父面前立誓。此生绝不与天如月为敌,如此,他只有自己培养一个工具去对付天如月。
容止便是那工具。
虽然观沧海的天分不逊于容止,但观日月又怎么可能忍心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冒险对上天如月?因此当他见识到被父母送来求教的容止地资质时,顿时便确定了替他复仇的人选。
观日月倾其所有地教导容止,但是在容止十七八岁地时候,他发觉这工具成长得太过快速,已经到了一个他难以掌控的境地。他试图左右容止的意志,却遭他反戈一击,也就是在那一击中,观沧海失去了双目。
容止出走后,观日月苍老得很快,妻子儿子先后因他而遭受牵连,这让他心中负罪极深,而容止走后,对这个弟子的愧疚也终于在他心间浮现,他最初收下容止。便没有存着好心,又怎么能怪他不听使唤?
而观沧海,他在少年的时候,与容止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竞争关系。过了许多年后。观沧海才明白,那时候他只是有些妒嫉父亲教导容止如此尽心尽力。一直到容止离开,他知道真相,对容止的情感,又转为矛盾。
一方面,他理解容止的作为,换做是他,也不甘愿如此受人控制的,可是另一方面,受害的人却是他,观日月地抑郁早死,也与容止有分不开的关系,以至于师兄弟两人分开的几年,观沧海尽力让自己不去打听容止的消息,便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容止。
观沧海受何委托,准备追杀楚玉的时候,容止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并且因为身上隐患发作倒下,观沧海接住容止,讶异地发现自己这位师弟竟然是如此的清瘦单薄,从那一刻起,怜惜才终于压倒过往的一切,他不动声色留在容止身边,守护他一直到现在。
他帮助容止,并不是因为容止治疗他的眼睛,也不是为了父亲昔日对容止地亏欠,而是因为容止是容止。
观沧海哑声道:“你这人肚子里九曲十八弯,万事万物无不可用计,心思太深,城府太重,实在讨厌极了,可是不管你如何地讨人厌,父亲死去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却又叫我如何能放手不管?”他成长的过程中,除了父亲,几乎有一多半的时光,却是与容止在一起。纵然是相互较劲,他们之间也始终不曾成仇。
不管最初他对容止抱的什么心态,也不管谁亏欠了谁,那么多年的相伴,争胜,似远又似近,已经化作了他生命中宝贵的一部分,正如容止无法割舍楚玉,他也同样无法割舍容止。
说他自私也好,卑鄙也好,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去寻死?
楚玉是什么人,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有过几面之缘交情泛泛之人,连说是朋友都有些勉强,可是容止却是他唯一的亲人,孰轻孰重一眼可知。
容止微微动容,旋即再度笑开,他反手按上肩头观沧海的手背,低声道:“师兄,你不明白,手腕可以斩断,可是你教我如何剖出自己地心?我这一生,没有多少时候真正快活过,唯独少年时与你相争之际较为无忧无虑,而这些年因为楚玉,我才有些真正像一个人,”他嗓音温雅低柔,语调却异常荒凉,好像孤独的旅人,走在没有尽头也没有同伴的漫长道路上,低低地唱着别离的哀歌。“师兄,就当是最后求你一次,我这个做师弟地素来任性妄为,你便再放纵我一次吧。”
观沧海怔怔听着,忽然落下泪来,手上力道也开始逐渐放松。
他固然能凭着一己之力强行阻止容止,可若是那样,便真地是对容止好么?这个惊才绝艳的师弟,生命却是这样地坎坷,他的父母逼迫折磨他,他的师父欺骗利用他,在他的心性还幼嫩的时候,便被专横之手强制扭曲得失去本来模样,好不容易遇上能让他放开心胸的人,却又遭到这样的胁迫打击,他空有绝世才能,却遇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生生扼杀了他这么多年,如今更要夺去他的生命。
可是,自打他认识容止以来,从未听过他如此温柔的声音,此刻他是这样的幸福,他怎么忍心阻止他?
二百七十五章 暂且留下你
容止曾经试图夺取手环,不过那时候他对于这种超出时实在缺乏了解。一不当心着了道,而在几年后的今天,这件曾经险些置他于死地的物件,终于套上了他的手腕。
冰凉的手环如同镣铐,沉甸甸地坠在腕上,容止有些好奇的抬起手来仔细端详,一边同时听天如镜解说使用方法。
在天如镜的指导下,容止启动了手环的空间折叠功能,他身体周围出现了些微的扭曲,再看周围的物体,好像被扭曲了一般。而他自身的感觉更为明显,好像有澎湃浩荡之力在撕扯他的身体,而身体内部那股时不时与他作对的那股奇异力量,早在两年前已经沉寂蛰伏,却在这外力的诱导下,再一次苏醒,并比从前更加疯狂地躁动起来。
在外面的人看来,容止的身躯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武器,变得模模糊糊似幻似真,衣衫无风自动,恍若要乘风而去。
这所谓外面的人,便是天如镜,在观沧海之后进屋的越捷飞,以及天如镜的另一位师兄干林,观沧海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敏锐地觉察到,在容止身边逸散出来的,极为可怕的毁灭性力量――那甚至是他所不能抗衡的。
撕裂身体也无妨……要快些啊。
容止温柔地想。
早些到洛阳,便能早些救下楚玉。
其实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比如让别的人代他走这么一遭,但是事关楚玉的生死,他又如何能放下心来,用那些微的可能去冒险?
他也知道,天如镜此刻心中也在忧心楚玉的安危。倘若他拖延下去,说不准天如镜自己便会按捺不住,去救楚玉。
可是他赌不起。
他不愿意楚玉遭受风险,他不能以楚玉地安危做筹码,光是这一点,他便彻底输了。
容止微微一笑,觉得人生转折真是荒谬,今天清晨。他还是不慌不忙局面在握,可是现在。却情势大变,沦为棋盘上一粒小小的棋子。
那拨弄着他的手,不是任何人,而是楚玉所说的命运。
他可以反抗命运,可是假如这有可能赔上楚玉的生命,他宁愿束手就戮。
天下是他一局棋,他原是操棋之人,但为楚玉,他愿沦为飘摇的棋子。
微微一笑,容止在心中默念启动。眼前好像出现大片的漆黑,空间生生撕裂开来,以无可阻挡之力将他卷入其中。
身影在空气里消失之前,容止留下两句话:“师兄,留下天如镜。”
后一句却是对天如镜说的,因为已经开始传送,他地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有些许失真:“天如镜。我认输,论狠心,我不如你。”
天如镜可以拿心爱地人做工具,可他做不到。
话音还没有落下,容止便彻底从屋内消失。
天如镜脚下有些不稳,他面色苍白,嘴唇全无血色。目光几近空洞地望着容止消失的地方,容止虽然走了,可他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却如同一柄锋利冷酷的刀。不动声色地,在他心头划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压制自己的情感,却被容止一句话,轻易地勾出藏于最深处的痛苦。以楚玉的生死为筹码。逼迫并诱使容止一步步走上不归路,这是他与冯亭共同的定计。最初他也同意了,可是执行的过程中,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都是凌迟地痛苦,他努力想着自己的职责,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才让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然而容止的一句话,却轻易地将迫得他显露原形。
容止去了洛阳,屋内剩下四人之间当即延伸出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捷飞与干林护在天如镜身前,警戒地望着神情沉默的观沧海。
现在天如镜已经失去了他的护身手段,而身为习武者,越捷飞与干林都感受到自观沧海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声地杀意,他的神情并不凶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全身如遭冰针穿刺的错觉。
观沧海静静地笑了起来,他转向天如镜,很和气地道:“若是有什么遗言,便趁着现在赶紧说了吧。”这不是恐吓,这是事实。
越捷飞与干林同时拔剑,一左一右攻向观沧海,观沧海脚下微微一让,以毫厘之差避开相错的两剑,他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手,就在两剑因刺空而交错的瞬间,捏在两剑剑身的交叠处。
失去眼睛的干扰,他的知觉反而更为灵敏,在寻常人眼中极快的剑,于他而言不过是如此而已。
指下略一用力,两剑同时崩断。越捷飞面色大变,想要继续出手,眼前却忽然没了观沧海的踪影,转头一看,他却看见观沧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天如镜身前,那只足可断金碎石地手,此时放在了天如镜白皙纤细的颈上。
只要观沧海微一用力,那颈项便会如同他们的剑一般折断。
越捷飞后悔不已,早知这人如此可怕,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天如镜来趟这档子浑水,他和干林凌厉的剑招,在这人面前,却仿佛小孩子挥舞树枝似地微不足道。可现在情形也容不得他后悔,眼见天如镜命在旦夕,他握紧断剑又攻过去,想要迫观沧海回身自救,观沧海一只手依旧放在天如镜颈上,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挡,随意夺下越捷飞手中断剑,他手腕一转,断剑直飞而出,挟凌厉无匹地力量,生生以断口穿过越捷飞肩头,击得他后退好几步。
干林也被观沧海如此泡制。
天如镜仿佛没有觉察到颈上放了只随时能置他于死地的手,也没有发觉他地师兄们收到了伤害,他的双目空洞迷惘,好像一尊即将破碎的水晶雕像。
观沧海冷笑一声,手上微一用力,却意外发觉天如镜丝毫不挣扎,甚至连痛苦的本能反应都没有,他眉头微皱,想起容止临行前留下的那句话,又将手收了回来,天如镜白皙的颈上浮现一道紫色的勒痕。
观沧海冷声道:“我改主意了,暂且留下你。”容止要他不杀天如镜,必然有他的用意,绝不是因为心软善良之故。
他且等着。
二百七十六章 红豆生南国
陈白挡在楚玉身前。
楚玉看着花错,花错眉间杀意凛然。沉默了一会儿,楚玉慢吞吞道:“花错,我可是有亏待过你?”之前两人曾有些许矛盾,也不过是因为容止,可是现在,眼前的血色艳得令人心寒。
花错淡淡道:“你最大的错处,就在容止心上有了你。”冯亭,天如镜,以及他三个人各司其职,以冯亭为主导,天如镜为盾牌和后招,以及他作为剑。冯亭牺牲了她的男宠,天如镜背弃了他的爱意,而他,则要在这一刻摒弃良心。
憎恶与愤怒的毒火灼烧着花错,并且在这些年来越来越烈,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仇恨可以蒙蔽一切,包括心智。
陈白厉声下令:“挡住他!”陪同随行便各自拔出武器迎上去,挡住花错去路,这边鲜血飞溅呼喝不断,而陈白却看也不看一眼,他护着楚玉重新回到车上,下令快速转回。
陈白直接夺了车夫位置,他抽了马匹一记,趁着一点空隙从怀里取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纸包,一抽边上绳线,就从车窗扔了出去,做完这些,他对车内的楚玉等人道:“既然花错倒戈,眼下洛阳是留不得了,我们速速离去。”
纸包滚落在街角,砰地一声炸开,不一会儿,黑烟冲天而起,宛如古战场上萧瑟的狼烟,在森寒的冷风之中,静默地诉说即将到来的杀伐。
准备带楚玉前来此处暂避时,陈白还派了一部分人手做好了另外一方面打算,容止看重的,便是他半点儿不放松的缜密,遇到突发事件时,迅速便能做出最好和最坏的打算。并相应做出对策。
眼下情形,无疑是最糟糕的,但陈白依旧沉着地应对着,事先约定好,倘若无事,他会事后再传讯,而倘若发生变故,便需动用最后一着。
走为上策。
这是他在洛阳城内最后一点准备了,所有容止藏在洛阳地暗棋都在这一刻。为了同一个目的被挖掘出来,行脚的商人,棺材铺老板,乐坊女子,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为陈白一行人提供便利,并阻拦他们身后的追击者。
追击者不止花错一人,还有一批经过了训练的人手。
马车一路急行,几乎可称得上风驰电掣,陈白坚毅的眉宇间写着显而易见的忧虑。手上马鞭不断抽在马背上,矫健地骏马吃痛嘶鸣,发疯一般地狂奔,带着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震得车内几人东倒西歪。
但是这时候没人抱怨,楚玉靠在桓远身上,努力维持着不要被震得摔倒,后者的背部紧紧地倚靠着车厢壁。一只手按住楚玉肩膀,另外一只手紧握成拳。
马车很快便出了洛阳城,这时候他们身后地尾巴也终于给甩了个干净,陈白强行勒住马匹,飞快地跳下来请楚玉下车。
楚玉在桓远的搀扶下,头晕脑胀地跳下马车,才一踏上地面,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稍微缓过来,发现他们站在洛水边。大约六七十米外,有一座码头。
此刻码头上也站着几人,一艘中型船只停在码头边,陈白飞快地道:“请随我来。走水路。”
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之际,码头上也有一人快速奔向他们。与陈白错身而过,两人各自略一点头,陈白简短地道:“交给你了。”
交给他什么?
楚玉脑子还有些迷糊,心中奇怪,下意识追着那人背影转头,只见那人走向他们来时搭乘的马车,上座驾车朝河流的上游处行驶了一段距离,洛阳昨日和今天晨都才下过雪,地面上留下了一寸厚的白色,此时雪地上留下一道明显的车辙。
见到这一情形,楚玉的脑子虽然还有些混沌,却明白了陈白的打算,他预备用这辆马车来吸引花错等人的注意力,而
乘船沿水路朝另外一个方向逃离。
这是陈白在意识到情况不对时,便瞬间做出的安排,同时利用了今日地气候环境,昨日今日下了雪,江面虽然没有冻结,但是江上漂浮的冰雪和这样的气候并怎么不利于行船,陈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天气和人的惯常心理制造错觉。
不容楚玉多想,便被连拉带抱的送上了船,陈白和码头上另外三四人也一样与他们同行,除了以自身做饵架势马车离开的那人外,码头上还留下一个人,他从码头边抬起一只竹筐,里面盛装着满满的积雪,船只开动之际,那人也从筐中舀起冰雪,一边仔细倒退,一边掩盖码头附近杂乱的足印。
没过一会儿,码头边上便好似没有人来过一般。
那人一边撒雪一边后退,一直洒到了方才马车停下来地地方时,又从身后抽出一根枝条,马车在这里停下来过,难免会有些不一样的痕迹,他要做得更仔细些。
正打扫着,他看见皑皑白雪之中,遗落着两粒颜色鲜艳的红豆,好似两粒心头滴落的血珠,凝在这寒冷的冰雪间。
他捡起来红豆,抿了抿嘴,有些不安。
原本在码头上的几人负责划船,寒冽的风吹得他们粗糙的手发红,也没人节省气力,船只本就顺水而下,如此顺水行船更是一帆风顺,不多会儿,船只便行驶了大约半里距离时,陈白紧绷的面容稍稍放松,他走上船头,背对着冷冽寒风吹来的方向坐下,这才有暇细细思量之前安排地得失。
忽然间他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偏头一看却是楚玉走出了船舱,连忙起身施礼,楚玉摆摆手,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如此恭敬,照理说我还要谢你救我一命才对。”
陈白肃然道:“主子千万不要如此,小的担当不起,这一切是公子安排巧妙。”他的智计,也几乎都是容止所教的。如今为了容止而施展,正是再恰当不过。
楚玉笑了笑,道:“我自然知道,但他是他,我是我,你救了我,我怎可不向你道谢。”
陈白不敢居功,只道:“此际还算不上周全,须得再过几日,到别处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楚玉自知在这方面远不及陈白,很虚心地请教:“那么在你看来,应该前往什么地方?”
陈白略一思索,苦笑道:“究竟何去何从,在下也没有定论,只不过,我怕只弄那么一个幌子,不能骗过他们。”
船行半日,陈白便让楚玉弃船登岸,改走陆路,而船只则由两人继续操浆向前行去,连施了两招金蚕脱壳,陈白这才稍微放心,他与楚玉一行来到最近城镇,买了马匹马车,继续踏上行程。
对方就算识破他第一次金蚕脱壳,心神放松之下,只怕也会沿着水路追去,朝东南而去,不会怀疑他们又一次改了道。
一路上饮食简陋,休息也没个囫囵,但楚玉只一言不发地默默忍耐,就算稍有不适,也隐藏起来,以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