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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闭嘴!”
我感觉很糟,从来没有过的胸痛伴随着窒息感涌了上来,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个突然罢工的机器,明明转轴还在转动,但皮带松垮垮,已无力带动整个工序正常运作。
作为一名心脏科医生,我非常清楚这是心肌梗塞的症状,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有动脉堵塞?我心中大骇,用最后的力气拼命揪住傅一睿胳膊外的衣袖,断续地说:“不对,傅一睿,我觉得,心脏不对劲……”
“什么?”傅一睿脸色大变。
“心脏,不对劲,像是心肌梗……”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捂住胸口,眼前真正发黑,眩晕感极具袭来。
“旭冉,旭冉……”
我说不出话,动不了一个手指头,迷迷糊糊中只听到傅一睿焦灼慌乱的低喊声。他在喊我的名字,老实说,这个名字被一个男人这么喊出声来,真是连半点愉悦感都没有,而且傅一睿在关键时刻也不具备外科医生的专业素养,这种时候,原本该立即实施急救才是,他却在这方寸大乱。
我如果能叹气,也许就叹气了。我想,傅一睿,你大概在整形外科呆得太久了,几乎忘了医生这个行当最基本的职能。
而我曾经将它当成理想和信念。
多少年以前,曾经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操着不太标准的英语,大声说:“先天性肩胛骨高位症又称Sprengel氏畸型,系胚态时期肩胛骨下降不全所致……”
我认出她来,那是少年求学的张旭冉,那个少女时代的我在回答教授提出的问题,她克服了说一口蹩脚英语的窘迫,在大庭广众之下,生平第一次,用英文将每一个专业词汇准确地拼读出来。
那个少女扎着马尾,穿着廉价的牛仔裤和针织衫,她永远离群索居,她不是不愿意靠近人群,她只是不知如何去靠近。她才不到二十岁,躯干像白杨树一样抽高挺拔,胸部虽然平坦,但目光清澈,乌发黑眸。她只要愿意,也是能够笑如春花般打动人心,任他是谁。
但她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她从不主动回答问题,表现欲和竞争欲之类在她身上更是绝迹。她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背书,打工,把赚到的钱全用来支付昂贵的贷款,有时候实在穷了,啃两块三明治就能过一天。她周末会给国内的亲人写信,打电话,或者手持一部佳能数码小相机走街串巷去拍照。她不是热爱摄影,她心里一点也不热爱那玩意,但那个时候她所爱的男人正处在一个追求艺术的狂热状态,她下意识规定自己必须跟上那个男人的步伐。
因为,在所有的恐惧中,她最害怕的,莫过于那个男人投过来的轻视的目光。
在少女心中,再也没有比爱着的男孩认为她俗不可耐,不思进取更令人难过的了。
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知道她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永远不能理解为何黑白影调就比彩色的有厚重感和历史感,她后来虽然迷迷糊糊知道了,但那也是恶补了摄影史的结果。她把摄影作为知识来了解,而不是将之感同身受。
比起她站在手术台前切开人的胸膛或修补或更换一个活人的心脏时全身血液瞬间沸腾的激情,艺术也好创作也罢,她其实无法胜任。
但她不能说,她爱那个男人,她以为这个爱很大,包括要爱他所爱,投他所好。
哪怕他的所好,有很多时候并不是她的。
也许这样才导致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罅隙?
她长大后,就做不回当初那个总跟在男人身后,崇拜他的小姑娘;渐渐地,她也不能胜任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角色;再然后,那个青梅竹马,可爱漂亮的小未婚妻成长成一名独立的女医生,她终究还是逐渐逐渐地,显露出灵魂中与那个男人截然不同的成分,更自主,更有个人魅力的部分,以往她将那些成分隐藏得很好,但年岁一长,再耐心的隐藏,到底还是露出了疲态。
可即便如此,成人后的她还是无比怀念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那时候真正是两小无猜啊,男孩带着女孩逃学,他们躲在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基地里,一同翻看男孩从父亲书柜里偷出来的布列松画册,那时候阳光照在男孩的睫毛上,犹如扑上一层金粉,闪动之间,也许有时光的烟尘簌簌而下。男孩指着那里头的照片说我以后会拍出比他更好的片子来。女孩则看着这个小小年纪就雄心壮志的同伴,心想他可真好看,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看。
真的啊,从过去到现在,我再也找不到比那个时候的孟冬更好看的人了,即使是孟冬本人,也比不过。
他说,一年之中,一天之内,只有这个季节,这个时刻与众不同。
对我则是,一生之中,一辈子之内,只有这个人,这个时刻与众不同。
一种冰冷的液体注射进我的身体,仿佛一块冰凌骤然打进热乎乎的肉体,冷得我猛然打了个哆嗦,梦境被毫无预兆击碎,我睁开了眼。
我曾经的直系领导,全院出了名的美男子医生邓文杰正穿着白大褂双手抱臂像研究木乃伊一样地居高临下端详我,表情很有些复杂,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有点惋惜,我慢慢看回他,弱声开口打了声招呼:“嗨,邓医生。”
“嗨,张医生。”他低头看表,轻快地说,“你比预期晚醒了十几分钟,再不醒来,我会很乐意把你推进手术室。”他朝我俏皮地眨眼,“你知道,从你的身材形状到你的心脏形状,我一直都很好奇。”
我翻了白眼,问:“你一直,在这琢磨怎么切开我?”
邓文杰愉快地答道:“正是如此。”
我想骂这个无良医生,却没那个心力,只得闭上眼不理会他。随后,我仔细回想了晕倒前发生的事,动动身体,发现胸膛的伤口已经受到妥善缝合,手臂上也链接着该输送进身体的药液。我试探着问邓文杰:“傅一睿呢?”
“很好,在他誓要将你的病房坐穿之前就被警察叫走了,”邓文杰耸耸肩,“希望他没事。”
他的语气实在幸灾乐祸,我瞪了他一眼,着急说:“他完全是救我,警察怎么能……”
“放心,”邓文杰按住我的肩膀说,“傅一睿医生在你公寓勇斗歹徒,英雄救美的事迹现如今传遍全院,已经成功令他荣登众护士美女倾慕对象榜之第二。”
“第一,是你?”
邓文杰恬不知耻地笑了:“有些话大家心照就好。”
我微弱地笑了笑,喘了喘气,才问:“我不在,你又祸害良家妇女了?”
邓文杰笑容一僵,似乎想到什么难堪事,皱起眉头,过了一会才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说:“我想我们还是谈谈你的心脏为好。”
“嗯。”
“我给你拍片,没发现堵塞,冠状动脉没问题,心脏机能也没受损,据我所知,你也没有胆固醇过高,”邓文杰停了停,问,“你自己有答案了吗?”
我摇头。
“你最近情绪很差吧?”邓文杰换了个话题。
“那只是一种人的基本情绪反应,”我反驳他,“我现在已经感到好多了。”
“哦,”邓文杰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那么你怎么解释你的心脏问题?”
我啊了一声,惊诧地问:“不会吧,是,那种该死的煽情的病?”
邓文杰微笑着,用堪称愉悦的神情点头附和说:“是那种该死的煽情的病。”
第 3 章
……》
我本人并非什么长相出挑的美人,至少不属那种男性见第一面就会莫名激动继而千方百计想搭讪,进而非搞到电话号码不可那类型。读书的时候若参加联谊或跟陌生的男孩聚会,最初被注意到的那几个女孩中肯定不会有我。这一方面是我这个人并不符合人们关于妩媚女孩的定义;另一方面,大概是我身上散发某种“不可以跟她开玩笑”的正儿八经的信息,在大多数异性恋男孩的求偶期,我这类的女生,毫无疑问比相貌差但性格活泼的女孩还不吃香。
我明了这一切,但却从不因此陷入苦恼,更加没有意愿按照魅力女孩的指向改造自己,那种同龄女性掩饰在年轻面孔下不动声色的竞争和较量,在我身上也一次都没有出现过。也许是因为孟冬早早占据了我的生命,他的存在于无形中,为我筑起一道隔绝外界的高墙。
我于是更加一个人。
但我不在乎,有段时间孟冬对我而言,比整个世界的男人之总和加起来还要多。
但邓文杰正好跟我相反,他是那种到哪都会吸引绝大多数人目光的男人。这种受欢迎程度即便是傅一睿也望尘莫及。这么说的意思倒不是傅一睿本人长相比邓文杰差多少,在我看来,他们都长得好,至少从人类关于美的一般标准来看,他们都比我强。但邓文杰仿佛体内藏着一盏五百瓦的大灯泡,只要他一露面,你想忽略不计都不成。
我一向认为,一个人能如此受人瞩目,宛若荒原夜空最璀璨夺目的星辰那般令人内心不能不为之触动,这也是一种本事。回首迄今为止的人生,除了孟冬,我还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停驻视线超过三分钟,我不是一个容易受人外貌影响的人,很多时候,人在我眼中只分为健康与不健康两种,甚至连性别年龄种族都不具备。但邓文杰的脸,却硬生生令我注意到这么一个事实,这是个长相很好的男性,岂止很好,简直风度翩然,令人观之忘俗。
那一刹那我想,这个男人能吸引人的原因,一定不单单因为他的脸,也不单单因为他心外科最有前途的男医生这样的桂冠,在他身上一定还有某些不能言传的信息,在异性面前,准确无误传递出“值得爱慕的人就该长这样”诸如此类的信息。
而他本人对此显然颇为自得,他是一个能坦然接受别人爱慕并享受这一过程的男人。
不过我一开始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他对我估计也是如此。那个时候,男人对我只分能开刀和不能开刀两种;类似的,邓文杰对女人,大概也只分能搞暧昧和不能搞暧昧两种,所以我们在打第一次照面的时候就迅速将对方归入各自“不能”的行列中,早早歇了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念头,平日里各忙各的课题和手术,倒也相安无事。
真正让我们俩熟稔起来,却是因为那起被我们称为“该死而煽情”的病例,而且起因还是邓医生的责任。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工作过的医院附近,为方便探病的人照例有几家花店。有些病人亲友买一束不够,会订一打,按时让花店送到病房,于是医院中又时时能看到送花的男孩或女孩。
这一天,送花的女孩与穿白大褂的帅小伙邓医生美丽邂逅了。尚处在满脑子罗曼蒂克想象阶段的女孩子不意外地迷上了邓医生。不知道邓文杰出于什么原因,也是只是出于他与女性习惯性的暧昧也未可知,总之在事情进一步发展前他并不加以阻止,甚至有些鼓励,于是来花店打工的女大学生迅速对邓文杰医生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等我这么迟钝的人都听到风声的时候,女孩已经把好好的一场爱慕演变成闹剧,她不仅每天找各种拙劣的借口来找邓文杰,而且还常常跟踪偷窥,甚至在邓医生与别的女人就餐时冲上去打了对方一巴掌,打完了人后她立即掩面嚎啕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人都有自动编别人故事的能力,看到这一幕,餐厅里其他人纷纷自我补充了前因后果,且可以断定,大多数人都在暗自期待,这就是一出现代版的秦香莲。
我那天倒霉,约了傅一睿在同一座餐厅吃饭,不得不亲眼目睹了全过程。我看着邓文杰一张脸涨得通红,上面尽是前所未有的恼怒和难堪,我忽然意识到,或许他长这么大,这是最丢脸的一次经验。我看看傅一睿,傅一睿平板无波的脸上也现出裂缝,似乎有点想笑,但随即淡淡地低头,装作没看见。
他是君子,知道这种时候,邓文杰不会愿意被任何一个熟人碰见。
我也赶紧低头吃我的东西,过了不到五分钟,突然听见人们骚动起来,不少人发出惊呼声,甚至有人在乱糟糟地喊:“打120吧,别让人死在这就不好看了……”
我本能地放下刀叉站起,这才发现场面失控,那女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邓文杰沉着脸袖手旁观,他的女伴捂着脸满脸讶然,周围不少人围观。我立即越过人群过去,这时也顾不上邓文杰的面子了,我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女孩的脉搏,又俯身听她的心跳,这才发现她的心跳微乎其微,且脸白唇青,类似于心血管堵塞。
我立即展开急救,邓文杰在一旁凉凉地说:“你别忙乎,让她装,继续装!”
我抬头吼了他一句:“你他妈气昏头了说这种话?你还算个医生吗?连她是不是装的都判断不出来?!”
就这一句,让他表情松动,且据邓文杰本人回忆,这句话令他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别误会,邓文杰没悟出什么大道理,他一向不算正常人,他在那一刻领悟到的是,原来女人除了能搞和不能搞之外,还有第三类存在。
很不幸的,我就属于这第三类存在。
在我做急救的时候,傅一睿已经打了电话叫来我们医院的救护车。因为事是邓文杰惹出来的,所以进急救室的医生合该是他。我因为接下来值夜班便也留了下来,叫了外卖权充被打断的晚餐。没等我吃完邓文杰就穿着手术服来找我了,他打开了那个女孩的胸腔,发现心脏由于供血不足,已经勒成一个花瓶状。但奇怪的是,血管并未发生堵塞,心脏机能也没有损伤,检查结果表明,她一切指标也很正常。
“有点意思啊。”邓文杰兴奋地说,“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
他虽然私生活不靠谱,但专业上却很过硬,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心外科年轻一代的顶梁柱。我那时还是个住院医,平时确实需要他指导。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Broken Heart Syndrome?”
“对,”邓文杰高高兴兴地说,“正是心碎综合症,哈哈,我们今天也碰见了。”
他这时候真算个医生,由里到外透着遇见难得病例的欣喜。但我忍不住想泼他冷水,我问:“你觉得这个名称怎么样?”
“该死的很煽情,但它证明了,人的情绪能直接影响心脏功能的运作……”
我撇嘴,毫不客气打断他:“据我所知,那女孩之所以会有这种该死的煽情的病,起因在你那。”
作为医生的邓文杰愣住了,作为大众情人的邓文杰却飞快反唇相讥:“我跟她就算有什么,也是你情我愿,更何况我根本没碰过她。”
“别介意,我不会做任何道德判断的,但是邓医生,”我笑了笑,拍拍手收拾桌上的餐盒,边收拾边说,“我只想说一句,能引发心碎综合症,至少说明那女孩的情绪强烈又真实,我想,哪怕出于尊重女性的立场,也许你该对她同样真实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觉悟到,原来人们说心碎了是真的确有其事,我不谴责邓文杰,也不同情那个偏执的女孩,我只是忍不住在想,无论如何,有一个人真的为你而心碎,这就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风流韵事了。
邓文杰后来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自女孩出院后,她便再没有来闹过,从此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以内。我的日子也过得跟平时一样忙碌而紧张。唯一的变化就是邓文杰跟我迅速熟稔起来,熟到一定程度之后,“煽情”的心碎综合症,常常成为我调侃他的一个内容。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种破事会轮到我头上。
第 4 章
……》
我躺在病床上,把自己迄今为止经历过的生活粗粗估算了下,实在是平淡到不值一提的人生。我相貌中等,身材中等,脑子的灵活程度也中等,像我这样的人世界上大概不知凡几,正是所谓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种人。
但在我身上,若说有什么能够称之为优点的,脾气执拗能算一种,对人也好,对事也罢,只要我觉得对,有意义,我就会跟转动的陀螺一样一直转下去,不到精疲力竭倒地不起不算完。哪怕所做的事情跟周围世界判断对错的价值标准相左,哪怕在很多别的人看来,那件事根本不具备承载所谓的意义,但对我来说,那些都无所谓。
比如爱上剖开人的胸腔修理人的心脏,一心一意要将它作为安身立命的活计;比如爱上孟冬,孤注一掷决定一辈子只要那样一个男人。
在我以往的生命中,做心脏外科大夫和嫁给孟冬当他的老婆,成为我体内自成一套的意义系统两个最主要的支撑点。
为此我真是百折不挠啊,投进去整个青葱岁月还不算,还抽离了平素生活中的干劲,预支了此后几十年的热情,我用了全副心神去琢磨,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找食物找得太投入了,已经全然忘记了找食物是为了什么。
鼹鼠冻僵在冰天雪地里,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很早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它明明一直都勤勤恳恳,忠诚地履行叼东西回窝藏着这一天性,它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想再藏多一点,再后顾无忧一些,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来不及享受到虚构中的安逸就死去了。
我小时候看过《拇指姑娘》这个童话,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瞎了眼的鼹鼠先生身上,我不断地想,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注定在黝黑的地洞里要过漫无边际的寒冬,我该怎么办?
我有的东西那么少,视力几乎为零,身上既无锋利的牙齿,也无捕食的体力,更加没有丰厚的皮毛,或者足以支撑长途迁徙的翅膀,我除了勤勤恳恳每天出去找遗落在田埂旁的粮食,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不是顶顶聪明那种人,所以我学习很自律且刻苦,我知道家里未必有钱供我去国外读一流的医学院,所以我拼命去够符合申请全额奖学金的条件,我把其他女孩用来打扮交友游玩和谈恋爱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打工和学习上。
甚至于,为了能在尸体上练习开刀和缝合,我为医院的停尸房免费服务了将近一年。
今天,我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窗外树荫犹如雾气一样弥漫,我看着它们,想起小时候独自守在家门口等着外婆回来我就经常这么做,小小的女孩仰头数着枝桠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层层叠叠。
数着数着,绿色的光晕就产生催眠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软了起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