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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换一个话题吧,托马斯还好吗?”
托马斯是上次乔请求她帮忙说服的那位不愿意接受焚烧的先生。
“他很好,骨灰已经按他的要求被洒进了泰晤士河。”
“……”
“参加葬礼的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我发出了公告,联系了几个可能会来的人,但他的朋友好像只有两个,一个在牢里,一个是医生。”
夏洛克忽然说:
“威廉…莎士比亚已经被释放了,我让雷斯垂德通知了他,但上次和你搭讪的那个医生是亚图姆假扮的,我打断他的时候他正试图催眠你,恐怕不会再次出席。”
……假扮?催眠?
她想起老人那双蓝得蛊惑的眸子,以及,他们对视时,那被吸入漩涡中的感觉。
路德维希转头去看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有些无所谓地敲了敲窗框。
……原来又是一个虚假的朋友。
可有时当事情经历多了的时候,谎言,也就变成了白开水一样寡淡的东西。
车里没有人再说话,路德维希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化妆盒。
夏洛克淡淡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黑色化妆盒:
“我以为你不化妆。”
“只是不常化。”
路德维希拿出黑色的眼线笔,手法熟练。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平静地说:
“葬礼上,当然要认真一点。”
七点四十七分,殡仪馆。
乔站在走廊的一端,另外一端是焚烧室。
她拿着笔和本子,语气里一点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你确定要先焚烧再进行仪式?也不需要神职人员?”
路德维希靠在墙上,抱着手臂:“嗯。”
安和不信奉宗教,大概也不会喜欢躺在玻璃柜子里,给人一圈一圈地参观。
乔在本子上记下这些,撕下来:
“那我就这么安排了,现在焚化炉是空的,马上就可以进行……请在这里签字。”
路德维希慢慢地在纸张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路德维希……不是李维希。
在这里,她的名字无效。
……
乔收回纸,转身就要走。
路德维希忽然拉住她的衣袖:“等一等。”
她扶着额头,指甲深深陷进头发里:
“请再等一等……等到八点再开始,再等十分钟就好,好吗?”
乔凝视着她:
“你头疼吗?”
她摇摇头。
——不是头疼,是药物开始发生作用了。
夏洛克告诉她,抗神经症药物的影响,她会有一点点的意识模糊,但不会影响她说话和做事。
乔收起本子:
“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好吧,我安排到八点,但友情提示,今天我们要处理五个葬礼,八点以后会非常忙。”
“我知道了。”
乔点点头,在经过站在离路德维希只有几步远的夏洛克身边时,她用她仿佛拉直了的音调,平板地说:
“你为什么不去抱住她?她不太好……尽管她看起来很好。”
七点五十七分。
他们已经站在了焚烧室门口。
乔面无表情地说:“还有三分钟,你还要推迟吗?但是推迟之后就要再等一个小时了。”
夏洛克站在她背后,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你想推迟……我们可以推迟,八点钟不算是约定。”
路德维希站在焚尸炉小小的铁门前,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你描述过我在镜子里看见的尸斑状态,那是死后几个小时?”
夏洛克抿了抿唇:“三到四个小时。”
三到四个小时。
可安和已经死了二十四个小时了。
再等下去,他的脸就不漂亮了,他的身体就不完整了,他连眼睛都要烂掉了……他一定不愿意这样,太狼狈了。
他连死亡,都想从从容容地赴宴。
“不等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安和说:
“我们不等了……烧吧。”
钢化的小门打开了。
安和被缓缓地推进去,异国他乡的焚尸炉,他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和脚,还有他苍白的嘴唇和灵魂。
她知道接下来会有哪些步骤,焚烧的过程在她小时候参加葬礼时,就已经清清楚楚地了解。
尸体先经过外炉,那里会有刀片,划开死人的腹,防止死人在焚烧的时候爆炸。
然后才是内炉。
汽油淋在身上,高压氧焰喷射而下。
他柔软的头发,他白色的衬衫,他擅长泡茶也擅长书写的手指……会就这样,通通化成灰烬。
……怎么能这样呢。
她怎么能对安和这样呢?
安和的身体被两个男人一寸寸地送进焚尸炉,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内炉,已经被烧得红热了。
……
金色的田野边,夕阳西下,他帮她扎起头发,说:“我只是在给邻居家的小狗顺毛。”
——不要。
酒吧偶遇,雨水划过玻璃,他的眼神干净得不可思议,说:“世界这么大,而你偏偏来到了英国,英国有那么多咖啡厅,而你偏偏走进了我的。”
——不要。
乔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快把她的手指从门上拿开!那里面有刀片,她会伤到自己!”
……
——清晨的白玫瑰沾着露水,他站在屋檐下,说:“如果你幸福,我就像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幸福了一样。”
……
不……不要。
她的安和不能死在这里。
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长的人生,他们分离了那么久。
她还有太多的话,没有和他说。
……
“剖尸刀要开始运作了,哦,上帝,这可不是一个女人的力气,我能打昏她吗?”
……
她没有被打昏,似乎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把她往后拖。
有人把她握住门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有人在她耳边大声地说话,试图叫醒她,有人用手护着她的手指,不让她被已经开始灼热的浪潮灼伤。
那是夏洛克?
不,她不知道,她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能看见,在焚尸炉深处,是开满细长兰草的花园,雨天湿漉漉的,屋檐下开着大朵的紫阳花。
而她的少年坐在玄黑色的椅子上,旁边一只小炉,煮着青绿色的茶,袅袅的白色烟雾氤氲了他的眼睛。
他抬起眼眸,朝她微笑,静静地说:
“庄周妻死,鼓盆而歌……你忘了吗?”
……她忘了。
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想不起,也什么都记不住。
……
夏洛克终于把路德维希的手指从焚尸炉的边缘掰下来,旁边站着的工作员立刻拉下了门。
“咔嚓”一声。
炉子里传来机械刀子挥动的声音。
活人和死人,生存和死亡,已经是两个世界。
等她再见到安和,有没有办法在那一捧小小的灰烬里,认出她小哥哥的眼睛?
……
夏洛克抱紧她,捂住她的耳朵,阻挡住火焰燃烧起来时的声响。
他抱着她,低声说:
“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维希。”
她张着嘴,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看着那个小小的炉门,眼前被一层一层的水雾挡住,模糊了视线。
——他乡遇故知,本该喜极而泣,她没有。
——等待他死亡的时候,他生死不知,她本应哭一哭,她没有。
——最后,他死了,冰冷的尸体躺在病床上,她也本该在那个时候痛哭失声。
她还是没有。
长久的忍耐,那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惧与渴求,终于,去了它们该去的位置。
……
她伸出手,抱住夏洛克:
“他死了。”
“嗯。”
“他死了。”
“嗯。”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对话,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两个意思。
夏洛克抚住她黑色的长发,任她把脸上的妆都蹭在他的西装上,语气就像上一次一样笃定:
“他死了……维希,他已经死了。”
☆、第131章 你想说的话
之后的仪式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安和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很少,来得人中,有很多是咖啡馆的客人。
灵堂也依然是黑色的。
路德维希送走了安和赠送房子的对象安纳西老夫人,对一直百无聊赖站在她身后的福尔摩斯先生说:
“殡仪馆的人真是太刻板了,如果我死了,请记得把我的灵堂布置成粉红色。”
她今天的话尤其多。
夏洛克:“刻意多话是逃避伤痛的表现,维希。”
“我没有逃避伤痛,我在和你说正经的……记得骨灰盒旁边也不要放白色玫瑰花,要放一桌子粉红色的y。”
路德维希动了动站得有些酸软的腿。
因为药物,她的头还是昏沉沉的:
“我知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给你友情科普一下,这是日本一九七四年诞生的一只英国猫。”
“……”
夏洛克坚决地说:
“我不会记得的。”
等人都走完了之后,威廉…莎士比亚走到路德维希面前,看上去很憔悴,庞大的身躯几乎瘦了一码。
他伸出肥厚的双手,抱住路德维希:
“我感到很抱歉……十分抱歉,身为他唯一的朋友,却没有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陪伴在他身边。”
他趴在她肩膀上,泣不成声。
黄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在她黑色的长裙上。
……路德维希觉得再让这个熊一样的男人趴在她肩膀上哭一分钟,她的裙子就可以拧出水来了。
但是她并没有避开,只是伸手回抱住他肉感十足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错。”
“可否借您两步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拧了拧鼻子,发出的声响就像蒸汽机在轰鸣:
“艾瑞希之前以为再也见不到您,和我交代了一些事,之后我因为入狱也没见过他,就姑且把他之前的话当作遗言告诉您。”
路德维希看了夏洛克一眼。
而他也正低头看着她。
……
她对莎士比亚说:
“这位先生我不必回避他,他是我的现男友,夏洛克…福……。”
“不不不,您不用介绍他,我知道他叫夏洛克…福尔摩斯。”
莎士比亚盯着夏洛克:
“在监狱里我百口莫辩,可当这位先生出现时,只用了短短一分钟就找出了警方的漏洞……于是我被释放了,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虽然莎士比亚的语气着重强调了夏洛克对他的帮助,但从他看夏洛克的眼神,路德维希可没有找到丝毫“感激”的存在。
她转头,看着夏洛克的下巴: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夏洛克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的案子是雷斯垂德办的,显然苏格兰场无法识破亚图姆刻意留下的线索。我帮他洗脱了罪名……亚图姆的确使用他的船只运送人类内脏,但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好像已经把事情说完了。
在夏洛克看来,事情也的确是说完了。
但不用脑子都知道,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肯定不止这些。
……
路德维希看着夏洛克,没有动。
夏洛克在她的目光下不得不再度开口:
“他虽然没有贩卖器官,但他私底下盗卖中国商朝古董和古尸,现在中国大使馆已经向英国政府提交了申请,他将面临巨额的赔款。”
他皱了皱眉:
“可这和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他藏得很好,除了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原来这才是莎士比亚之前那句“什么都卖”的真相。
贩卖器官并不是谋杀,只用坐牢,但贩卖古尸和古董在中国是相当严重的罪行,周朝以前的文物甚至会被判死刑。
他们没有办法处死一个英国人,但赔偿会是惊人的。
……
“没错,我和我的女儿将一辈子负债累累。我请求他不要说出真相,我情愿背着贩卖器官的罪名坐二十年的牢来赎罪,只愿我的小阿马兰妲不受波及……她才十八岁,她是无辜的,不是吗?”
莎士比亚的目光冷冷地:
“可无论我如何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小姐,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在一起,好小伙我可以介绍给你一大把……”
感受到身后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路德维希飞快地打断了莎士比亚:
“我们跑题了,现在说说艾瑞希想要告诉我的事好吗?”
莎士比亚的目光又回到路德维希身上。
“艾瑞希要告诉您的事情有三件。”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件,除了店铺的股份他转让给了我,其他财产他都赠送给了您,并要我告诉您这本来就是他为您准备的,如果您不接受,这些财产就会失去主人,漂泊无依。”
路德维希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安和的骨灰在她右手边,小小的一个黑色坛子,沉默地矗立在受难的神像前。
一缕阳光透过敞开的礼堂大门,照射在白色的玫瑰上。
他和他平时的风格一样,沉静得就像个影子。
财产转让需要时间来办理手续……他是在多久以前,就开始为她筹划这些事情?
……
“第二件事,关于他送给您的生日礼物。他要我和您强调这是他最后送给您的东西,无论如何,请妥善保管。他还说,人生总有走到尽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时候请您去看看他的礼物,这就像他站在您面前一样。”
……礼物?
这两天太忙,她还没有来得及拆开看……可为什么又提到礼物?
路德维希愣了一下:
“当然,这点他不用担心。”
这很奇怪。
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从未丢弃过,哪怕是他用草编的小东西,她嘴上说着嫌弃,也会细心地收进盒子里。
他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和她反反复复地提保管礼物的事?
是单纯想要保留住自己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还是……别有用意?
……
“第三件事可有可无,艾瑞希和我说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但既然他说了,那我想我有这个义务转达一下——您是否和他要过日本文学方面的书单?”
……书单?
安和每天在看什么书她一清二楚,根本没有问书单的必要。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背对着夏洛克说:
“当然,我提过一次。”
“他说,如果你以后还去我店里买东西,就让我告诉你他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是渡边淳一,但这位作家的文笔现在还没有磨练出来,如果再给他五年,他的作品将出乎你的意料。”
莎士比亚抹了抹眼睛:
“我实在无法了解你们的心思,人生的最后居然在谈日本文学,不应该开一瓶纯伏特加嚎叫到天亮吗?”
……别说莎士比亚,她现在也无法理解。
因为安和最喜欢的日本作家,根本不是渡边淳一,而是津岛修志。
而且渡边淳一的高峰作品在一九九七年就已经发表,之后再也没有一部作品如此经典。
安和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说五年后才是渡边淳一的高峰?
……
路德维希背对着夏洛克,在夏洛克看不见的地方,微不可见地皱起眉。
安和的骨灰坛,静静地立在白色的玫瑰中央。
不言不语,安安静静。
……
你没有说话,你一言不发。
但是,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
心里疑惑,表面上,路德维希还是对莎士比亚说:
“谢谢你转达他的话。”
“作为他忠实的朋友,我也想给你一句劝诫。”
他瞥了她身后的夏洛克一眼,:
“您挑选的伴侣无疑具有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极为强大的手段,但他也有一颗铁做的心……恕我直言,他丝毫看不见人们的痛苦,他能看见的只有真相和逻辑。”
……
夏洛克…福尔摩斯会帮他洗脱罪名,是一个意外。
不过是因为他在去监狱里处理其他事务的时候,顺带看见了他,顺带发现了破绽,于是顺带把他救起……也将他打入了更深的深渊。
他去监狱里审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据说是法国国籍,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英国受到审讯。
他看着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神情冷漠地站在冰冷而混乱的监狱里,却在他步步紧逼的高强度审讯下,被一层层揭开最痛苦的回忆。
崩溃,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最后,说出了一切。
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把犯人逼到心理崩溃,这是警方常用的手法。
但没有人能做得像他这样干净利落,无动于衷。
一般警察要么会歇一歇,要么会换一个班,而他独自一人连续审讯将近三十个小时——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在问出了想要的东西后,再也没有看那个瘫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一眼,径直走出了监狱。
……
“如果他看不见人们的痛苦,那他也将看不见你的痛苦……对于这一点,我已经深有体会。”
莎士比亚最后拥抱了她一下:
“身为艾瑞希的朋友,我只是希望……即便你没有何艾瑞希在一起,也该对自己好一点。”
“谢谢。”
路德维希拍了拍他的背:
“虽然我并不认同你的话。”
她直起身,往上走了一个台阶,站在安和的骨灰旁。
而她的左手边,是夏洛克。
“每一条罪行都有其对应的处罚方式,在你没有犯罪的时候你已经承认了法律,没有理由在你犯法的时候却要修改它。”
她站在那里,黑色的长裙垂到脚踝,眼睛上描着精致的黑色的眼线,使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十八岁:
“当然,福尔摩斯先生缺乏社会责任感和共情能力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一贯如此,如果有一天他懂得体恤金鱼们的情感,某个英国政府恐怕就不用如此伤脑筋了……”
感受到来自左边越来越冷的视线,路德维希立刻识趣地打住了话头,转了一个话锋:
“但福尔摩斯先生对你的做法是没有错的,莎士比亚先生,你不能因此批判他的品德……试想一下,如果执法者因为同情而随意更改处罚方式,那其他违法者怎么办?这是不公平的。”
莎士比亚站在台阶下,沉默了一会儿:
“就算这样,我的小阿玛兰妲有什么错?她为什么要背负她父亲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