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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浸淫奇术六十载,也尝窥探天机。推演至今,私以为世间有数方,与方内镜像相存,或有细微之处不同,然殊途而同归。子休作《大宗师》曾言‘彼游方之外者也’,所谓‘方外’不外如是。”鬼谷子难掩激动,眼中有泪闪动,“这些推演从无实据,你一场大梦,竟解我毕生疑惑,老朽瞑目了!”
他说,这世上有许多个不同的空间,每一个空间称为一方,彼此之间相互关联,像镜相一样的存在,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某些地方不同,但殊途同归。
宋初一喃喃道,“同归……”
根据鬼谷子的话来看,这许多方世界里都存在着一个宋初一,她们的一切和自己休戚相关,可能性情、家世等等有所区别,但大致的命运走向相同。
离石城前,魏国大军如暗红色的潮水一般逼近,箭镞如密密压压的黄蜂,所过之处惨叫声声,不断有人倒下。
离石城远处有数坐连绵的矮坡,阻住部分魏军,即便如此,秦军城头上的兵力也有些不抵。不是秦军无人,而是纵然有人也不能将城头上堆满,使得弓箭手和强弩手无法发挥。
替补军队随时准备,一旦有人倒下,立刻便补上。
不出两刻,城墙便被鲜血浸染,阳光下透着烈烈的鲜红。两边战鼓擂的犹如旱雷,和着马蹄声,震的大地剧烈颤动。
犀牛号角低沉而肃杀,与战鼓声此起彼伏,激起斗志。
赵倚楼垂眸看着下面杀不尽的魏军,神色冷然。
这一场战争,显然才刚刚开始。
“看魏军的攻势,分明不打算长久作战。”韩虎隐有些担忧,离石城守军再多,也躲不过魏、赵几十万大军,“方才斥候来报,赵军驻扎在外十二里,想必魏军一旦退下,赵军就会攻来,如此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河西还有大军,不过离石一旦失守,就相当于大桥一半落入了魏国手中,于秦来说,虽不是致命,但被堵住一条东出之路,于长远来说后患无穷。
赵倚楼未做声,现在兵力悬殊之大,主动出击显然并不现实,以眼下情形,除了死守等张仪破局之外,怕是再无良策。
半晌,他开口道,“死守。”
“嗨!”韩虎应道。
从清晨到午后,魏军的第一次攻击才退去。从始至终,魏军都没有能靠近城墙,然而未及傍晚,魏军又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起初离石守军尚且能够应付,连续三天下来,在赵、魏两国大军几乎不停歇的轮番的攻击下,渐渐开始力有不逮。
宋初一案头的战报堆积如山,她私下令黑卫送鬼谷子出城,开始集中精力处理正事。
一上午,她将案上堆积的竹简全部细细看完。
在一旁待命的谷寒见她歇息,忍不住轻声道,“国尉,如此下去,情形不妙。”
宋初一道,“本就是一场硬仗,死守是最好的法子。”
纵然河西的兵力不少,但如何比得上赵魏盟军之众?正面交锋不是明智之举,反而离石占据险要,以少数兵力便可抵挡大军,只要守得离石固若金汤,盟军坚持不了多久。
“大梁那边有消息吗?”宋初一道。
“没有,战事吃紧,斥候无法通行。”谷寒道。
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案边,“咸阳呢?”
谷寒微微躬身,“义渠进犯,大将军试用了国尉练的新兵,尚无胜负消息传来。”
宋初一手指顿住,转身问他,“左丞相那里也没有消息吗?”
“最后一次传来消息是五日前,国尉已经看过,丞相抵达齐国,其他并无消息。”谷寒道。
宋初一点头,“丞相的消息是重中之重,就算千难万险,也必须得给我送进来!另外告诉几位将军,坚守离石二十日,我便有法子退盟军。”
谷寒面色一喜,拱手道,“嗨!国尉放心,绝不误事!”
死守半个多月,恐怕也是十分惨烈,但心里有个底就能轻松许多也更有干劲。
离石和函谷关同属险要,函谷关那等险峻之处,只要有兵力足够,恐怕再多人马也难以攻下,但相较之下,离石的地势就平缓许多,若是大军压来,守城不易。
离石战事持续十日,盟军三度逼近护城墙,都被秦军击退。秦军之中,人人都有个信念——只要二十就是胜利!
短短时间里,列国风云变幻莫测。
楚国态度依旧暧昧不清,且隐隐有动兵向巴蜀的意思。其余合纵四国互尊为王,张仪离开齐国,尚未入楚,便秘密潜人奔赴中山国,撺掇中山君主加入合纵,与其他四国一起称王。
对于合纵来说,力量多多益善,但一个芝麻大点的地方,也妄想称王,实在滑天下之大稽,“相王”之事顿时演变成一场闹剧,四国合纵的心思稍淡。
第十七日,那边张仪入楚的消息一传来,宋初一立即准备动身,亲赴赵国军营。
“此事不要告诉赵将军。”宋初一道。
“国尉,此时深入敌营已是犯险,怎可不通知主将!”谷寒此行的最大任务就是保护宋初一安全返回咸阳,倘若出了事情,他葬身赵军营地事小,保不住宋初一事大。
“告诉他,我连这个门都不出去!”宋初一沉吟道,“你派人私下去通知子庭将军。”
谷寒应道,“嗨!”
战事暂歇,清晨天色朦胧,空气里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
宋初一在黑卫的护送下从边门悄悄潜出城,外面早有马匹等候。
七八条人影翻身上马,驱马从树林里离开。马匹蹄上裹了葛布,只发出轻微的声音。
第295章 敌营中酣睡
暮色苍茫之中,一队飞骑如影般穿梭在山谷之间,抵达河水前停下。
这是大河一条微不足道的支流,宽有两丈左右,水流平缓。天边隐露的朝霞,在微波之中映射粼粼点点。
为首者只带了一人上了一叶扁舟,其余人在岸边隐蔽等候。
小船摇晃,一袭玄色广袖袍服之人坐于其中,另一劲装男子撑船。
眼看距离对岸越来越近,撑船者不无担忧的道,“国尉,大哥说赵国新任大将军为人不如其兄君子,我们如此贸然前去,实在危险。”
四周只有哗哗水声,微凉空气中着淡淡的水草腥味。
宋初一看着薄雾中隐隐透出的火光,开口道,“倘若公孙原是个君子,我无性命之忧,却难成事。”
谷京不再说话,他心中纵然因为谷寒的话担忧,但更信宋初一的判断,遂安下心来。
小船如梭,悉悉索索的进芦苇荡,不多时,船头已然触到了岸。
谷京搁下船桨,拨开芦苇先出去查看,片刻返回扶着宋初一出去。
前方不到一里就是赵军的扎营处,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依稀可见人影。
“你在附近等我,倘若我进去之后十日还不出来,你就返回离石,告之子庭将军。”宋初一道。
“嗨!”谷京拱手道。
宋初一拍拍身上浮着的水雾,理了理衣襟大步朝赵军营地走去。
“站住!军营重地,士子请绕道!”远远的,守营士兵便喝道。
宋初一扬声道,“我有计献于上将军!请壮士代为通传!”
那边安静了片刻,守卫军见宋初一广袖大袍,孑然一身,分明就是云游士子的模样,便道,“先生报上姓名来!”
“我乃卫人单名一字。”宋初一道。
“且候!”
士子军前献计,不能随意驱逐,接受不接受都由主将决定。
宋初一走近营前,顿足等候。
约莫一刻有余,有名士卒跑回来对守营将领耳语一句。
那将领看了宋初一一眼,“卫先生请进。”
这样的阵前献计,都是提着自己性命求见主将,倘若进去了却没有妙计,轻则会被扔出来,重则被打杀。而是否能够见到主将全看主将的性子,还有需不需要谋划。
显然,公孙原此时急需有人帮忙出谋划策。
宋初一随着士卒进去,一路上目视前方,并不左右顾盼。直到一座帐前,士卒与门口守卫道,“这是献策的先生。”
那人冲宋初一道,“请随我来。”
营帐中空无一人,空气里浮动淡淡的安神香味,宋初一略略打量一圈摆设心知这是一个住处。
宋初一寻了个空席跪坐下来等候。
两刻过去,无人搭理她。
宋初一索性抄手闭眼小憩。
她本打算假寐一会,谁料帐中太温暖加上安神香的效用,竟是真教她睡着了!
宋初一的睡相自是不必说,只有别人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帐中的温度越来越高,远不如方才惬意,宋初一鬓边汗水凝聚成滴,从耳边滑下痒痒的。她伸手挠了挠隐约感觉光线忽然一亮,又暗了下去遂睁开眼睛。
“先生好生惬意。”一个微凉的声音响在身后。
宋初一神智陡然清明,忙从地上爬起来扭头顺着声音来处看去。
主座上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身银色铠甲,脸庞瘦长,五官凑在一起柔和温雅,仅有那坚毅的目光像个武将。
“见过上将军,在下失仪,还望上将军见谅!”宋初一甩开大袖,深深行了一礼。
公孙原也在打量眼前之人。方才进来时,此人团成一团拱在案下,若不是他主动爬起来,自己还真是一时不知道他在哪里!而眼下,这个人虽然衣衫鬓发微乱,但举止从容,没有半分失态。
“免礼。”公孙原道。
先前,他听说来者是个年轻人,所以故意晾着,想看看此人性子如何,可是三刻未过便有人去禀报他,帐中之人睡着了!当时他心中微哂,以为不过是士人的故意作态,觉得沽名钓誉之辈不见也罢,不曾想,这人居然一觉实实的睡到大晌午!
倒是让公孙原生出几分兴趣。
“无妨。”公孙原看清宋初一的长相——眉眼平淡,站在一堆人里,头一个绝对不会注意她。
“在下秦国国尉宋怀瑾。”宋初一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恭贺贵国称王!”
公孙原眼皮一跳,缓缓坐直身子,“国尉好胆,两国交战,你竟然孤身于敌军营内坦然午睡!如此人物,也怪不得能轻松逼死我兄长!害死赵国两员猛将!”
“上将军言重,在下愧不敢当。”宋初一道,“你情我愿的事情,还望上将军明察。”
公孙原冷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若是论道理,宋初一真不能算是逼死公孙谷,“请坐。”
宋初一入席跪坐下来。
公孙原道,“何等要事,竟教国尉亲自前来?不会仅是恭贺我王吧!”
宋初一笑道,“大战胶着,在下岂会有旁的事?此番前来是救离石,其次是救赵国,再就是救公孙氏。”
“国尉果然好大气派。”公孙原语气颇有讽刺之意,但并未正面质疑,因为他心知肚明,宋初一也许真有这个本事。
“上将军猜猜,攻下离石之后,王是否真会把三百里地归还赵国?”宋初一问。
公孙原蹙眉,这个很难说,不仅他不相信魏王为人,就连赵王也不信,毕竟以往或结盟或互攻,魏王坑人的次数可不少。
宋初一道,“据在下所知,归还三百里地之事仅仅是公孙衍在其中斡旋的口头约定,魏王那人,就算刀刀划划的刻在碑上,他也未必不会赖账,更何况只是口头之约?”
宋初一见公孙原默不作声,似在思虑,便顿了一下,继续道,“眼下魏国主力军在离石一带,倘若将军偷偷调遣大军回旋,莫说三百里,就是长驱直入也不无可能。”
公孙原心头猛跳,飞快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情绪。
宋初一微微勾起唇角,缓缓道,“说句不怕得罪将军的大实话,将军觉得凭自己之能,将来还能有三百里地的战绩吗?”
公孙原颇有些急智,但统帅大军并非有点急智就能胜任,他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公孙谷。
宋初一在公孙原未怒之前,立即又补充了一句,“就算将军有大才,但攻取离石,未必能取得赵王信任!”
公孙原按在扶手上的指头收拢,他心里很清楚,公孙谷和吕谡一起死在戌城一场小小的战役,有些扎眼了,赵王心里定然有疑。倘若不掌握主动权,他就算做上了这个上将军的位置亦不能取得赵王信任,还有公孙谷拉吕谡赴死之事一旦事发,他可能马上就要被撤换。
到时候,一切都是牺牲都是枉然。
所以,公孙原决定听听宋初一的计策,“国尉说的句句在理,但是四国合纵,倘若赵国突然挑起内讧,岂非陷赵国于险境?”
一旦落下口实,可能招致周边国家攻伐。
“此次经中山国一搅和,相王之事早已成闹剧,列国合纵的心思渐淡。”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四国结盟犹如一把利剑,自古以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日鱼肉我秦国,明日便能是齐、楚!两国岂能不防范?我大秦为应对合纵,已经暗中与齐楚两国结盟,不日便会传出消息。”
秦、齐、楚,一个新锐大国,一个霸主国,一个庞然巨国,联起手来岂能三晋加上一个没落燕国可比?
“赵国倘若此时攻魏,与连横国结盟,上将军以为如何?”宋初一问道。
公孙原目光凛然,“此话当真?”
宋初一道,“事已成定局,上将军不信尽可派人去齐国打听。”
赵国距离楚国远,却和齐国接壤,快马加鞭来回最多不过十日功夫,况且消息说不定已经传到邯郸。
公孙原拿定主意,浑身放松下来,面膛上泛起一抹浅笑,“善,我自会打听,在此之前,请国尉暂居于此,后续谋划,还要请国尉指点一下。”
“那就叨扰了。”宋初一早已做好被扣押的准备,此时自能坦然处之。
这桩事与她记忆里有所出入,原本应该是张仪先连横,公孙衍才合纵,不知因为什么发生了改变,但她综合形势以及近来的消息,对张仪此番行事有十足信心。
离石城。
战鼓擂起,又一场仗展开。
赵倚楼三天没有下城楼,与将士同食同息,因宋初一特别交代过,下面的人不曾将她离城的消息上报。
毕竟宋初一的身份特殊,是监督军队作战,而非赵倚楼的下属,原本官职又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高,她有吩咐,下属自然要遵从。
“国尉说的期限已经快到了,是否要去问问情况?”韩虎玄色的铠甲上染满血迹,气喘吁吁的赶到赵倚楼身边。
敌军尚未登上城楼,他身上的血,全是被自己人溅到。
“明日再问不迟。”赵倚楼道。
韩虎厚实的大手抓紧女墙,也不顾上面的血迹,“魏军越来越逼近。”
前十日的时候,魏军碍于箭雨,大部分人根本不能靠近百丈,随着连续作战,如今已经能够推进到城墙下,甚至能搭上云梯!
第296章 式微胡不归
一连八日过去。
宋初一全没有被拘在敌营的自觉,每日下棋、品茶、饮酒,过的分外潇洒惬意。她倒是闲下了,离石却有人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赵倚楼发现宋初一不见,抓住两名黑卫软硬皆施也没能撬出半个字。
最后子庭得知消息,便告诉派人告诉他,宋初一接到君令秘密返回咸阳。
大战在眼前,尽管赵倚楼并不相信这个解释,也不能撒手离开。他虽不在乎秦国得失,但并不是个任意妄为之人。
咸阳日暮。夕阳下的咸阳城郭,辽原苍苍,渭水汤汤,巍峨的城楼上旌旗随晚风微荡。
连绵延伸到天际的城垛挂满了风灯,宛如游龙出没于微暗的霞光里。
咸阳宫的角楼上,赢驷抄手立于窗边,望着鳞次栉比的屋顶。
屋内唯有晚风吹拂竹帘发出哗哗声,沉默久久,忽而响起赢驷低醇的呢喃,“式微,胡不归?”
陶监诧异的抬眼看了那背影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君上这是念谁?”门口竹帘挑开,国后魏菀缓步走了进来。
赢驷蹙起眉头,回首看了她一眼。
陶监忙躬身迎上去行礼,转脸便训斥门口的内侍,“国后来了怎的也不通报一声!如此怠慢当差,还不快自己下去领罪!”
“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魏菀道。
陶监噤声,他心里明镜似的,训斥责罚内侍不过是见君上不悦,才替国后解围,谁知人家压根不领情。
魏菀其实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但自从怀孕之后,赢驷对她明显比以往更加上心,偶尔竟能在她跟前和颜悦色,而赢驷对待其他夫人、女御又十分冷漠,独一份的宠,日渐让她失了分寸。陶监心里叹气,恐怕君上对国后的尊重渐渐要到头了!
魏菀走到窗前,与赢驷并肩而立。
她往窗外看了看,笑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天要黑了,天要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若非为了君主,何须受身披露水之苦。
这首是《诗》中的《邶风·式微》。邶国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小诸侯国,但其地理位置极好,靠近周王城,与宋、卫一样,皆是人才辈出之地,因此虽是一个小国,民间存的诗却很多。
原诗本是怨愤徭役之苦,赢驷只截取了一段,意思便大不相同,魏菀却非是给补齐了,“夫君是惦念离石的战况了吧?”
“倘若有闲工夫多读读史册,也好教育我儿如何明辨是非。”赢驷冷淡道。
言下之意,魏菀现在无知又自以为是,不足以明辨是非。赢驷挖苦人从来不留任何情面,若不是顾忌魏菀怀着身孕,他怕是不会说的这样委婉。
赢驷对于魏菀的态度,因她是国后,是他的女人,所以他给了足够的尊重和宽容,这些都建立在她能认清自己位置的基础上,现在的魏菀越来越不合格了。
几乎是所有女人都渴望自己的夫君是座山,可依靠体贴而又长情,然而这些不过是美好希冀罢了,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完美的男子。就算有,也不一定能幸运的摊上。作为赢驷的女人必须抛弃这种奢望,首先明白自己是一国之后,拿出国后应有的姿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