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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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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叫郑芸,比昔霁小两岁。她父亲是昔憬的下属,当信访科的科长。平素是昔憬家的常客。郑芸当然也从小就和昔憬的几个孩子玩熟了。大家都叫她芸芸。昔憬有时叫她“林黛玉”,因为她生成一副病歪歪的古典美人相。聪明,文静,还好皱着眉头,想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更添了一层多愁善感的模样。
  昔憬和秦斐都挺喜欢芸芸。芸芸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昔憬讲:“我这个芸芸将来就做你的儿媳妇吧……就怕高攀不上哟……”
  昔憬就哈哈大笑:“怕我这个调皮儿子没有这份福气!”
  这言来语去,两家都等于拍板了。但归根结蒂还要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
  昔霁和芸芸,原先倒是青梅竹马,稍大一点,从父母亲那里听来些半当真半玩笑的话,反而疏远了。尤其是芸芸,看见昔霁,有意躲开着点,有时到他们家来玩,也只和昔霁的妹妹们在一起,遇到昔霁在画画,便远远地瞥上几眼。
  这会儿,楼上楼下都没有人,芸芸也大胆了点。她望着昔霁呆愣愣的样子,没有和他讲什么,主动地提起他的画箱、速写本和简单的背包,努努嘴,帮他打开了门。
  一进门,一股子尘土味直扑鼻子。昔霁更加吃惊:这屋里,箱箱柜柜,全被砸破了。大立柜的镜子裂了一条长长的缝,照出了屋里被洗劫后的萧条疮痕。
  昔霁打开了一个个房间的门。开门的风,吸起了地上的碎纸片,在空中乱舞。他从惊呆变成狂怒,而这狂怒又似乎全部倾泻在站在门口的十五岁的小芸芸身上。
  “我的家呢!人呢……!”他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爸爸呢!妈妈呢!妹妹弟弟……”
  芸芸吓坏了,望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连连用手指放在嘴巴上,做着叫他轻声的手势。她踞着脚,扒着他肩,轻声道,“你家挨斗了……昔憬伯伯被关起来了。人家说他是‘特务’。秦斐阿姨从来没有回来过。听说也隔离审查了……。昔蕾带着小菁、小伟到你叔叔家去过了……。嘘!你不要急!不要发脾气!不要生气,咱们这院子里,好多家都这样……”
  昔霁推开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象被困的小狮子,满头乱发都竖了起来。他一圈一圈地转着,从这间屋子转到那间屋子,从那间卧室又转到这间卧室,踩着满地的碎玻璃碴。吱吱嘎嘎的声音,就象是愤怒的牙齿在磨擦。
  芸芸望着他那样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皱着眉头,低着头看着昔霁的脚。他脚上的翻毛皮鞋已破了。脱了线的鞋帮和鞋底,一张一合,啪哒啪哒地作响。
  芸芸不由得天真地笑了,但浮在脸上的竟是比哭更难受的那种笑,她喃喃地说道:“霁霁,你的皮鞋破了。”
  昔霁没有理睬,漂了她一眼。看见她脸上那种古怪的微笑,圆睁了眼睛,吼道:“管你什么事!哼……你看了好笑是不是!”说着,解开了皮鞋带,嗵!嗵!把两只皮鞋干脆甩掉了,只穿着袜子,照样来回地走。芸芸一看,袜子也是破的,再看地,走着走着,猛地眉头皱了一下,袜子底下渗出了血,他踩着玻璃碴了……
  芸芸惊叫了一声,连忙拉住他,扶他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变得很勇敢,也不顾昔霁的犟劲和怕人的目光,一半命令一半哀求地说道:“看你,和谁在枢气?……”她竟不顾羞怯地去脱昔霁的袜子,还很快端了一盆水来,机灵的眼睛又马上发现柜子角上有一瓶紫药水,这是抄家的人不需要的,她马上拿了过来。
  昔霁的脚在冷水里一冰,头脑冷静了些。又看见芸芸半跪着在侍候自己,刷地脸红了。他推开了她:“我自己来!”声音是不好意思的,眼光也含着歉意。
  芸芸也脸红了,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低着头,说道:“你走了很多路吧!嗯……一定的!还画了不少画吧!我看看好么?……”
  昔霁没有回答,眼睛呆呆地望着脚盆里的水,脚底的伤口渗出来的血把水染红了。
  芸芸大胆地打开了速写本,把一张张速写摊在地上。
  昔霁又看到了自己串连长征的记录,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狂热,又浮现在眼前……
  芸芸看一张,轻轻地念着画面上的记述:“啊!‘金水桥边幸福会见毛主席’……啊!‘贺老总和陈毅元帅’……‘上海市委门口的静坐’……”突然她不念了,惊奇地盯着几张在这速写本里那么格格不入的画。
  画面上是龙门石窟的菩萨,还有白马寺的建筑,少林寺的回廊,参天古柏掩映的大雄宝殿。
  芸芸睁大着眼睛,望望昔霁:“这是‘四旧’。”
  昔霁说:“什么‘四旧’?这是了不起的艺术,是民族文化的精华。”
  芸芸说:“我们这里的迎江寺,菩萨都被红卫兵推倒了。那菩萨有三层楼高,他们用绳子套在菩萨的脖子上,几百个红卫兵,喊着一二三……轰!差一点连房梁都拉塌了……”她又说,“现在,这庙都变成文化大革命的展览会了。你……你还画这些干吗?”
  昔霁道:“文化大革命不是大革文化命!我就反对这样做,还和别人打了一架。”他解开衬衫,指指颈脖下一道疤,“这就是给人家抽了一皮带留下的。”
  芸芸说:“唉!你犯不着……”
  昔霁又圆睁了眼:“你懂什么?这些文化遗产是人民创造的,比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的雕刻还早几百年。哪个破坏它,就是犯罪!毛主席是这样说的。周总理还专门指示要派人保护……”
  芸芸又微微皱紧了眉头。这是她思考问题时常有的表情:“嗯——!我也觉得现在这迎江寺里的菩萨推倒了之后怪阴森森的。人家说这是革命。——里里外外都涂上红漆,神龛里还摆上毛主席的塑像,真难看!可谁也不敢提意见。你记得么,那个常和昔伯伯下棋的退休的老红军……”
  昔霁打断了她的话:“是刘长林伯伯?”
  芸芸点点头:“正是他。因为他反对这样做,说这样是糟蹋毛主席老人家,结果挨了好大的一顿批斗。门口也给人家贴了一个红拳头……”她忽然煞住了话,沉默了半晌,说,“霁霁!我脑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在外面看得多……我正想问问你……那红拳头代表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应该专门对付坏人的么?……”
  昔霁几乎脱口而出:“我也画了几百个红拳头……”但没有说。他的心好象被芸芸提的问题捏了一把。他呆呆地望着脚盆里的水,水已染得通红了。他也不知道这伤口是在脚上还是在心上?
  芸芸问道:“你肚子饿了吧?我去拿点饼干来。”也没有等昔霁作出反应,她便推开门,走下楼去。
  芸芸一走,昔霁顿时感到难堪的寂寞。他热情,奔放,生命充满着活力。而生活,不就是人和人的交往嘛!现在,忽然觉得只有他一个人,而且是在自己家里。他本来想得很美。心想一跨进家门,准会迎着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一定会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沿途所见所闻,一定会和他辩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在他们家,即使平时,饭桌子上也都热热闹闹,争论不休。昔憬常常对别人夸道:“我这个家没有别的优点,就是有点民主。”
  可现在,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的眼前,只有空空的四垛白墙。
  他擦干了脚,又套上了那双又脏又破的皮鞋。他端起半盆血水,想泼掉,忽然神使鬼差地竟用手蘸着这血水,想在墙上画一个红色拳头。这红拳头砸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砸开心中的闷气。可是手伸到了墙上,却画了个大问号——一个淡红色的问号。
  好大一会儿,芸芸还没有上来。
  他几乎生她气了。他感到太寂寞了,需要有人陪陪他。于是,昔霁便下楼来找芸芸。走下楼,看见楼道里放着一辆绿色凤凰牌女车,知道她妈妈下班回来了。
  芸芸的妈妈叫方桂芝,平素对昔霁可热情了,一个劲儿地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昔霁。秦斐不大在家,昔憬家的大事小事都烦她操心。经常在楼上能听到她尖尖的嗓音:
  “昔书记,要交电费了,我代你去交好么……”
  “昔书记,粮本我替你换回来了……”
  “昔书记,学校里明天晚上要开家长会,你忙,我代你去吧……”
  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有时候方阿姨甚至比自己的母亲还亲热一些。因为除了楼梯上传来的尖尖的声音之外,她那圆圆的满脸堆笑的面孔,一天总要在昔憬家里出现几回,不是送几张戏票,便是来给小伟或者小菁量量衣服或裤子的尺寸,并自告奋勇地又裁又缝,而且做得确实漂亮。她一来,这一个单元的四间屋子里来回串着她没完没了的说话声音:
  “哎呀!昔书记,象你们俩口子挣这么多钱,怎么昔霁还穿两截子颜色的毛线衣?活丢人!”
  “嗨!今天我排了半天队总算没有白搭,瞧,这的确凉衬衫,是出口转内销的……我给昔霁代买了一件,三十七公分,正合适……”
  有时她凑在昔憬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讲个没完,政子们就不大知道讲话的内容了。但从父亲的严肃的神色里可以看出这是严肃的大人的事情。偶尔听到一句两句,那肯定说话快结束了:“昔书记,这个人你要注意哎……”
  昔憬的回答只是无言的微笑。
  昔霁进了美术学院附中之后,每次带回来的画,方阿姨肯定是第一批欣赏者中间的一个,而且绝对是权威的评论家:
  “霁霁!这一幅风景画,哪个能看得出是十五岁的孩子的作品?!”
  “霁霁,你的画完全看出你的个性:热情奔放。这色调就热情!”
  “啊!了不起!霁霁这幅油画简直可以比齐白石!”
  昔霁心里暗笑,齐白石是不画油画的。方阿姨那圆嘟嘟的脸,嵌着两个酒窝的腮帮子和薄薄的嘴唇,倒有点象无锡惠山的泥人。无锡惠山的泥人,人家叫它“大阿福”。传统的特色就是温厚,善良,逗人发笑。所以,昔霁就一切都原谅她了。
  看见方阿姨的车子,昔霁马上想到,就要看到这个“大阿福”的笑脸了。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无疑会带给他一点安慰,一点温暖。他也没有敲门,就伸手握住了门把。
  他正准备扭动门把,推门进去,听到屋里传来尖尖的嗓音:
  “你饼干多啦?!还给黑帮分子的小崽子吃!”
  昔霁一身冷颤。
  接着,听到芸芸低低的吸泣的声音。
  “他老子是特务,娘也不是一个好货!都隔离起来了,人家躲还躲不及,你还自己往上贴,不要脸!”
  芸芸一面哭一面申辩:“他们家的钥匙在我这里么……”
  那尖尖的嗓门更提高了八度:
  “钥匙!谁教你把钥匙拿出来的?他们这套房子该轮到我们搬进去了……呔!这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还想住独门独户的单元?哼!七十四个平方,还带上卫生设备,天经地义应该归我们住!你这个没头脑的傻丫头,还心向着他。你还真以为我给你找了个好婆家?……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了,别看你娘年近四十,照样戴上红袖章,好几个组织都争着要找呢!咱们得有点身价,以后不准你没头没脸地去撩骚……”
  芸芸哇地大哭起来。什么东西从她手里掉了下来,哐哐哐地乱响―大概是饼干桶。
  昔霁的肺都气炸了。他松开捏着门把的手,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大概是里面听到脚步声,方桂芝扭开了口,在门口喊道:“唷!我当是谁呐,原来是霁霁……!”
  昔霁猛地回头,只见这个方阿姨,胖胖的身体,硬绷着一件退了色的二号军装,勒得一股一股的。胳膊上果然套着个“紧跟战斗队”造反组织的红袖章。她满脸堆着笑,亲热地走上前来,拉着昔霁的膀子:“进来坐坐呀!对方阿姨还客气什么?……哎呀!出去串连几个月,人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昔霁圆睁着眼睛。这眼珠子,就象他刚才在墙上画的那个大问号下面的圆点。他几乎不相信刚才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现在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他叫过阿姨的女人,难道竟是画布上的一个草稿轮廓?嘴角上的线条朝上勾勾可以是一张笑脸;朝下拉拉,又马上变成另一张嘴脸。他愣住了,半晌半晌盯着这个“大阿福”。
  方阿姨的声音显得格外亲热:“霁霁呀,现在你是这一家之主了。方阿姨的心你还不了解么?象你爸爸这么严重的问题,换别家,早就连窝端了,多亏我和你郑叔叔,舍命为君子,豁出身价性命没把你家贴上封条。霁霁,听话,你把钥匙交给方阿姨。”
  昔霁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个方阿姨马上变得象《木木》中的女地主了。他掉过头便奔上楼,砰地关上了门,靠在门上,胸脯急剧地起伏。在他生活的调色板上,原来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五颜六色,就象被一把刮刀刮了一下,霎时间,变得乱七八糟了……
  昔霁写信给妈妈,没有片言只字的回信。
  他要弟妹们搬回来,弟妹们不愿意。他们不愿意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他们是黑帮子女了,在这个环境里,到处受人歧视。
  可昔霁坚决不搬,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于是,天天听着方桂芝指天划地的骂街的嚷嚷。
  有时,是骂她的丈夫:
  “你这个不中用的窝囊货!多亏我在造反派里人头熟,没有牵连上你!你还怕昔憬回来给你小鞋穿么?呸!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哪个黑帮家的小崽子不都撵进了黑帮大院?就你,还让昔霁守着四间屋,……哼!肉头,一辈子只配当个下三赖的小科长……”
  有时是骂女儿的:
  “……芸芸!你又想上楼去?……告诉你,你再敢和霁霁说一句话,我不揭了你的皮!”
  反正在这个女人嘴里,甜言蜜语和污言秽语,都是现成沾在两片嘴皮上的,要有多好听就有多好听,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她骂惯了,昔霁也听惯了。无非想要他们这一套七十四平方的房子。昔霁开始还气愤,还顶这个女人几句,后来反觉得有一种恶作剧式的痛快。只要那辆凤凰牌女车的铃声一响,方桂芝一回到家,他便有意地把桌子、柜子拉得咯咯直响。还敲敲这个,钉钉那个,惹得下面的骂声越厉害,他就越高兴,甚至会一个人哈哈大笑。
  但笑罢之后,昔霁总感到一种难言的苦闷和寂寞。学校在外地,这里几乎没有同学。院子里的小朋友即使想来玩,也都害怕这个方阿姨,而自己又不大愿意出门。
  芸芸许久没有上楼了。有一次,忽然悄悄地来敲昔霁的门。昔霁打开门,只见她手里抱着一只小狗,怯生生地说:“霁霁!你一定很寂寞吧。我给你送来一只‘木木’……”
  昔霁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我也快成了哑巴了!”
  他抱过小狗,便跑到厨房里,端来半碗稀饭。
  看着那条棕色的小狗舔着稀饭,昔霁一面抚摸着它的毛,一面问芸芸:“你哪里弄来的?”
  芸芸道:“我今天早上去买菜,在部队的营房边看到它正躺在篱笆边打哆嗦,我喊了它一声木木,它就跟我来了……”
  昔霁道:“真是木木?”
  芸芸道:“你不是最喜欢《木木》这篇小说么?我随便叫的,哪知道真灵。闹不好就是屠格涅夫的那只木木的孙子的孙子……”她笑了起来。
  昔界拨弄着木木的耳朵:“啊!还真可能是一条警犬呢。你看,身上没有一根杂毛。”
  芸芸道:“我不懂。反正可以陪陪你!”
  昔霁感激地去拉芸芸的手,芸芸脸红了,连忙缩了回来:“我要下去洗菜了……”
  昔霁有点失望:“就走?……你妈恨死我了吧!……你……你怎么一点也不象方阿姨?!”
  芸芸低下了头,半晌不说话,听到屋里的钟敲了十下,一怔,急急忙忙地跑了。一看她跑,木木也站了起来,跟着跑。芸芸拍拍它的头,说道:“木木,跟着霁霁,这儿就是你的家。乖乖的,听话,陪陪孤苦伶仃的霁霁……”说罢,便带上门走了。木木还依依不舍地用小爪子搔着门缝,汪汪地叫唤……
  昔霁叫道:“木木!咱们是朋友了。你别下去,楼下,住着那个女地主婆呢!”
  木木果然很听话,不下楼。但初来乍到,总是感到陌生,便一个劲儿地叫唤。这一叫唤,引得方桂芝更加大怒,居然骂到了门口:
  “好啊!霁霁!你真无法无天了,居然还敢养狗?!拉屎撒尿,把公家的房子糟蹋成什么样子?!看我不宰了它!哼!我要采取革命行动……”
  昔霁一听,心里直好笑。他望望毛茸茸的小狗,心里叨念着:“木木,快快长大,我要把你训练成一条警犬,看谁敢来欺侮我们?!我还要让你送信,送给爸爸,送给妈妈……送给毛主席……”
  芸芸以后几乎每天都上来一小会儿,给木木送几根肉骨头,有时,还送来半瓶牛奶。
  木木果然长得很快,原来耷拉着的耳朵,稍稍竖了起来,越来越象一条小狼犬了。
  昔霁在家干的最主要的事情,便是画画。木木在他作画时,就躺在他脚边,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皮鞋上的补丁。有时,它听着昔霁的吆喝,叼来一块抹布或者一支画笔,还得意地摇摇尾巴,看看主人,好象在问:“是不是这个?”有时,它倏地蹿到门口,这准是芸芸来了。
  芸芸现在胆子大了点,几乎每天上午都来。她一来就坐在窗台下,让昔霁画像。这时两人便谈起了天:
  “你常常来,不怕你妈妈了么?”
  “真古怪,她现在不大问了,有时明明知道我来你这儿,也不骂我了。”
  “喔——?”昔霁搁下画笔,望望芸芸迷惘的眼睛。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嘀咕……”
  “嗯——!”昔霁心里也在嘀咕:最近方阿姨也不大骂街了,偶尔在楼梯口照个面,又象“大阿福”似的,嘴角的纹路朝上挂了。他冷笑道:“难道她不想这七十四平方的一套单元了?”
  芸芸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昔霁画了几笔,又停下来:“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不象你妈妈,也不象你爸爸……”
  芸芸叹了口气:“你真不知道?我是领来的!”
  “啊!”昔霁感到一点抱歉,“你把头稍稍抬一点……不……象刚才那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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