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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极度利己主义。
崔健:对,其实我听到的对这个体制、对现状骂得最狠的都是成功的人。
查建英:成功的人为什么骂?是不是因为他们看到和经历的内幕最多,看透了?
崔健:越是既得利益者越骂,而且他们自己越不相信体制,越要把孩子送到国外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不对。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心灵与智慧分家。所有人都在赌博,没有人愿意输。实际上这个社会就像一个大赌场,人们把自己生命都给赌进去了。没有人愿意错过,他只是想怎么把握这个游戏,他不再想别的。
查建英:有很多聪明人和成功者,把这场游戏看透了,玩得如鱼得水,但有多少人愿意放弃一些自己的利益去为一个长远的公共利益奋斗、付出呢?现在是聪明人的时代了,但这聪明……
崔健:只有聪明的手段,没有聪明的梦想。
查建英:有不少人认为八十年代的理想精神在八九年画了一个句号。你同意这种看法吗?
崔健:我不同意、也不接受这种看法。我觉得他们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说法。有些人把犯罪、腐败、自己人性的堕落建立在这种观点上,把窝囊废说成正常人,你要不窝囊你反倒是有问题的,因为理想已经死了,活人可以被尿憋死了,灵魂可以被利益憋死了。
查建英:或者说灵魂成了“阁楼上的疯女人”,被锁起来了。现在大众媒体的热门话题是赚钱、成功、消费、时尚,流行的生活态度是及时行乐、爱怎怎,你对这个潮流怎么看?
你九几年写的那首《混子》,似乎在刻画这种人物、这种生活态度。这是不是变成了九十年代以来的主流文化意识?如果是,它会长久延续下去吗?社会里还存在着许多别的空间、别的人物、别的态度吗?
崔健:我不同意这个。我觉得很快就会有一些人出现,他们会有理想,会把智慧和灵魂合为一体。他们没有失去自己的感觉和判断。这种人也可能会在一些商人当中出现,会在那些已经有一些资源的人当中出现。因为当初的大学生中就有很多这种人。
查建英:但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从八十年代之后发生了明显变化:八十年代文化界似乎有个共同的“场”,大学生、学者、作家、艺术家,有一种精神上的联系和互动,比如当年的“北大崔健后援队”,而现在北大学生中最风靡的似乎是周星驰和“大话西游”。你怎样看待这种变化?这是否与九十年代某些通道被关闭,另一些通道大大敞开有关?
崔健:对,九十年代我觉得最主要的就是两个东西:利益加压力,或者叫胡萝卜加大棒。现在胡萝卜多一点,大棒是很清楚地放在那儿。但是我觉得现在胡萝卜已经被拿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胡萝卜是放在大棒旁边,你要不拿这些就没的可拿了,但你要不解决大棒的问题,你就别想拿到它。或者换句话说:你只有拿到这些胡萝卜才能真正解决一些基础问题。
查建英:明白。但怎样才能拿到这些胡萝卜并解决大棒的问题呢?是靠你刚才提到的那些能把智慧和灵魂合为一体的优秀个人吗?靠体制内改革家、“公民社会”的形成、更广泛的社会运动,或者所有这些?
崔健:或者换个说法,任何一个健全的社会,都应该有商业团体、政治团体、文化团体这三极,任何两级都不够健全。但中国一直就没有一个商业团体,一旦有了就会产生各种各样新的可能性。或者干脆说,中国一直就没有过商业!而文化又一直被控制着。所以,三角架从来就没有张开过,更别提站立住了。任何事、任何人,三点支撑才能真正站平稳。比如在我的生命当中,就是三个基本点:爱情、事业、身体健康。缺一不可,缺了任何一个,你肯定会觉得不对劲。个人和社会是同一个道理。爱情可能相当于艺术,身体相当于政治,事业相当于商业。任何人都会想要这三个,要是缺了其中一个,肯定会感到着急,但你要是找多了这个呢,那两点又会缺,又不平衡。我觉得我们现在到了这样一个阶段:商业方面刚刚受到一定补充,政治方面一直很强大,现在逐渐在减弱,如果能够科学化地看待这个问题的话,应该明白实际上这对自己有好处,因为能够休息啊!否则老自己支撑下去,到一定时候非累死不可。
查建英:文化可以补充、帮助政治,但比如摇滚乐,它的形象一直是叛逆、反正统、反主流,似乎是社会里一种不安定因素,你怎么来解释它的建设性和积极功能呢?
崔健:这么说吧,社会就像一个人,现在我们觉得他有罗锅、鸡胸等种种症状,实际上是因为他脾胃不合,没有自我调整能力。其实批判就是调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自我批判,如果长期没有这种批判,肯定不行,肯定不平衡,要出问题。
查建英:无法发泄的愤怒比发泄出来的愤怒更危险。那是不是他现在体质还比较虚弱,不敢接受批判这一剂猛药呢?
崔健:他不是太虚弱,是太不平衡了。一方面过于强大,一方面神经过敏。现在需要一个法律部门去支撑,让艺术家有限地去进行批判的活动。但没有。应该有反腐败部门,从内部去改革。
查建英:你认为体制内部出现一些有眼光有能力的人士来进行有节制的改革很关键吗?
崔健:对,还是要有理性地改,否则失去理性,改革动作过大,就会变成一头失控的野马。这个应该考虑进去。所以我认为,任何暴力革命都会产生失控的后果。特别是现在,信息社会不需要你诉诸武力。现在是动脑子的时代,干吗偏要动武?一旦动武,必然造成无止境的仇恨。
查建英:往往适得其反、欲速不达。
崔健:对。知识分子应该表述这种态度,就是反对任何暴政,反对任何暴力情绪。比如我们这里的腐败现象,你不能把它非人性化,其实它都是人与人之间关系规律的一个产物。比如,你邻居的一个孩子贪污腐败,你就把他抓起来枪毙了,那一定会造成他周边人的仇恨,然后带来暴力、报复。所以我个人觉得,像这类问题我们应该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只有平衡的人才可能站得更高。实际上走钢丝的人具有高级的平衡能力。这牵涉到一个人体力学的原理。
查建英:实际上中国的传统资源里也有很多这种东西,平衡、互补、调和、缓冲,有一套很高明的哲学……
崔健:对啊,但都被政治给压抑了。中国传统有几样东西一直没变,一个是皇权政治,一个是小农经济,一个是思想专制。尤其到了信息社会,皇权政治成了一个特别大的阻碍。它老是认为:你死才能我活。但信息社会其实是:你越火,我也越火。
查建英:一个是双赢,一个是你死我活。
崔健:是啊,还停留在你死我活的阶段怎么行。这方面西方比较成熟,很多东西会随着全球化带进来,从经济、政治开始,将来很快会把文化的东西掺进去。我觉得,说一千道一万,实际上是一个利益如何科学化分配的问题。政治其实就是一个集权的利益。各国都是,没有例外。都是你拿着权力去处理利益的问题。
查建英:集权还是集团?
崔健:一样,就是一个集团的权力。
查建英:一提集权一般人就联想到专制、极权了,而集团可以分成独裁政体下的集团,或者民主政体下的集团。
崔健:我觉得任何一个集团都是专制。美国的任何一个政党都是专制,和另外一个党抗衡,各自代表一个集团的利益。所以国家机制对政党机制有限制。
查建英:对,不必革命也不怕颠覆,都在内部自我调节了。回到八十年代这个话题,当年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形成过一个互动的公共场域,但那个场比较幼稚、比较脆弱,你觉得中国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上有可能出现一个新的公共场域吗?
崔健:我觉得可以这样说,任何一场革命,最终都是一次人的革命,要看有没有新人的成长、新的素质的成长。你说现在中国的音乐界是不是没有才华?或者这个民族有没有真正搞音乐的素质?我觉得都不是,是你看到的现在的这帮人不行,但要是换一批人上来,马上就行!都是中国人,都说中文!
查建英:你是说换上一批目前处于被压抑状态的人。
崔健:对。比如音乐教育,中国现在没有音乐教育,是因为没有正确的音乐教育政策,根本就没选对人!谁拍马屁谁上去,没有音乐才华的人才搞音乐教育,没有音乐能力的人去当音乐导演!
查建英:根本上还是体制的问题?
崔健:对啊,换人就完了。所以,这个人平常看着不起眼,也许体制对了他就起眼了。
查建英:体制问题无数人意识到了,但……
崔健:大家都不敢讲,自我恐吓。自我恐吓带来自我阉割,自我阉割之后还要自我欺骗,把一切都说圆了。比如,我要是谈论艺术,我才有自由创造呢,别看我现在做广告,每天睡他妈小老婆,包他妈小姐,但我给你谈论爱情,我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呢!所以他诋毁了很多年轻人,让他们从这个角度去看事情、让他们永远没有发言权。这些人,所谓的成功人士,他用这一套获得了成功,然后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同时镇压年轻人。比如讲自由创造,他会说:你别跟我谈创作,我那个时候在学校如何如何,那才叫创造呢!你这叫什么呀,你且得跟我学呢!他掌握、控制话语权。
查建英:你讲的是现状?
崔健:就是现状。这样的人很多都是走的这个过程:从自我恐吓,到自我阉割,再变成颓废,然后掌握了话语权,再去对别人实行压制……其实这些话都应该是年轻人说的话,我到这个岁数了还得说这话。比如报社记者拿红包的现象,本来你要给我工资我就不该拿红包,我拿了红包,等于挖你的墙角。我在报社工作,却在外头拿红包,这不等于是挖报社的墙角吗?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不说,给红包反而变成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不给红包你变成不识人间烟火了!
查建英:歪理变成正理了。
崔健:对,他们掌握了话语权。所以现在问题是怎么样才能鼓励年轻人,让他们能掌握话语权。后来我发现,这是中国传统的问题:中国传统里从来就没有给过年轻人话语权!这是东方的东西,必须供着老年人,他们说得再不对,也得听着。
查建英:现在的流行文化,尤其在亚洲市场上,倒是把青年人作为主打对象,年轻即时髦。
崔健:但它强调的是青年人的身体,不是智能。现在亚洲的文化已经走到就剩青春期了。十八岁已经是大姑娘了,太老了。现在二十四五岁都是老太太了!
查建英:是啊,三十几岁的男人也都被称为老头儿了。中国的流行文化看上去像是模仿、跟风,但有些方面绝对走得比欧美邪乎。为什么呢?
崔健:就是产品。你知道现在都围绕着什么消费吗?就是性遐想。到处都是这个,所有人都谈论,但并不是真的性,不是发泄,不是实打实的,就是性遐想。
查建英:这种有壳没芯的时尚文化似乎隐含着这样一种逻辑:如果你敢有脑子、敢有个性,你不满现状,你说话带刺儿,那一定因为你适应不了时代,你太重,你不酷。这逻辑是不是有些阿Q?
崔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这是一种亚洲现象,亚洲的文化永远是这样。健康的制度、文化永远鼓励青年人,有很多理想化的东西都是跟年轻人有关系的。
查建英:但很多西方的东西,比如鼓励青年人,比如偶像文化,到我们这边就变了味、掉了包。
崔健:就成了使用你的身体,但绝对要控制你。我们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鼓励过青年人。所有的偶像都是为性遐想塑造的产品,根本不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你越老实、越性感,越好。
查建英:北京街头报摊上很多明星杂志封面就常给人这种感觉,无论男女,一副阴性的乖巧讨好相。美国虽然也到处都有亮光光的偶像杂志,但个人主义、个性文化在社会中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我们总是回避真实、压抑个性?是我们这个民族太怯懦了吗?
崔健:也许应该说传统。要说民族,等于打了一个封条了。而且要说起来,中国是最没有种族主义的了,汉族几乎都没有汉族史。
查建英:有人认为汉族有点像法国人,从宫廷到文人士绅发展出了一大套精致的高级文化和官府文化,之后呢,变得比较软性,打仗往往不大行。当然这只是一些极为简单的文化符号。
崔健:我觉得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汉族有很多自己的优点,汉族文化是人类的一个财富。老祖宗的财富在被一些后代人无耻地消耗。其实是皇权政治下带来的人性的问题,有一个几千年的惯性。很多封建统治者说:老百姓都是贱民、奴隶,就得这么管他,就得拿大棒盯着。
查建英:看来你不同意那种流行的新权威主义、精英决定论了,他们认为在中国这种地方只能实行威权统治。
崔健:胡说八道。这只能说明你们这些政治家自己没有能建立好更适合这个民族的民主制度。而且你们也别骂祖宗,正是你们在无耻地消耗祖宗,几千年的财富已经让你们给糟蹋得差不多了!
查建英:你指的更多的是文化财富吧。但制度也是传统,皇权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几千年的遗产。
崔健:对,制度没有良性地发展,停滞了,两千年没有新的东西,直到西方进来了,你才开了眼界,才开始思考怎么样去发展这个制度的问题。以前改朝换代都是换汤不换药,从来就没有想过制度问题。
查建英:到鸦片战争才开始一个大的转折点。
崔健:其实问题是我们没能真正地建立起一套制度,让什么样的部位起什么作用、什么人干什么事。我们一直都是错着位。中国人还老说中国文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连宇宙的资源都不是用之不竭的!所以,现在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打破这个局面,看到自己的问题,正常地去发展。
查建英:你觉得有希望吗?
崔健:我觉得中国文化需要全部开放。
查建英:你不怕全部开放了出现你说的那种殖民地现象吗?就是中国全部抄西方的,只有模仿没有创造。
崔健:我说的开放不是单向的。
查建英:中国现在仍处在弱势阶段。
崔健:经济上是弱势,但如果在文化上中国变成弱势的话,那是人类资源的浪费。现在都有中国人自己故意按照英文的语法说错话了。如果没有原创,就只有这种夹生饭了。还有就是,所有人都在卖,挖别人的价值来卖,殖民主义就是这样的,光卖,不创造。如果一个民族就满足于这么一个没有创造性的状态,那太可怜了。
查建英:在我们的现状下,建立自我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也许先要从日常小事做起。你发起的“真唱运动”倒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现在不仅成人,小孩子的演出也掺假。比如我女儿的小学举办新年演唱会,结果观众只能听到大喇叭里播的录音带,因为学校认为小孩子在台上的嗓子不够亮、不够好听。
崔健:我觉得这样做犯了两个罪:一个是欺骗观众,一个是诱导儿童。你等于在破坏孩子的心灵。
查建英:对。说到这儿想起了哈维尔,他们捷克知识分子七十年代时联名签署过一个“七七宪章”,就是为的捍卫一些摇滚乐手的演出权利。
崔健:这个我们也做过,真唱运动的目的就是这个。
查建英:哈维尔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无能者的力量》(ThePowerofthePowerless),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口号:活在真实中。对许多普通人来讲,谈体制改革太空泛,离他太遥远,但在日常生活中尽量少撒谎,或许倒更为切实可行。
崔健:对,一个人要能坚持十天不撒谎,本身就是进步。有人算过,现在平均每个人每天要撒六次谎。
查建英:其实各界有多少成功人士啊,企业家、作家、科学家、影视明星,那么多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也都有发言权,每年开两会为什么不去提议、批评呢?
崔健:就是恐惧。多少人都是一个恐惧。
查建英:那你为什么对一些成功商人乐观呢?他们也不敢碰这个啊。
崔健: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他们成功了,有资本了,压力少一点了,可以稍微放松一点去支持一些艺术活动。
查建英:你指的只是从经济上赞助艺术。
崔健:对,这样至少可以帮政府减减压,不然就像一个大帐篷,全凭一根支柱撑着,撑起来这边顾不了那边,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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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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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索拉:其实越不是人物越可以活得更好,因为你没负担,你可以特别高兴的享受普通生活中的一点儿小乐趣。现在大家都爱算计,得有多少钱,才能达到中产阶级标准;得有多少钱才能达到大款标准,越算越没有安全感,就是一种暴发户的不安全感,必须要达到公认的水准,否则不敢直腰似的。没有一个文化基础去面对现实,其实有点儿钱就行了,有点儿快乐就行了,有点儿基本的保障让人能干愿意干的事情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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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刘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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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suola
作曲家、人声表演家、作家,音乐制作。
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早期作品包括小说《你别无选择》(获全国中篇小说奖),《蓝天绿海》,《寻找歌王》等。早期音乐创作包括摇滚歌剧《蓝天绿海》及交响诗《刘志丹》等。在英美移居期间创作小说《混沌加哩咯楞》、《大继家的小故事》(《女贞汤》),录音乐专辑《蓝调在东方》(英美世界音乐排行榜前十名)、《中国拼贴》等。回国后创办了图文音响出版物《刘索拉艺术工厂系列》(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成立了“刘索拉与朋友们”现代民族室内乐队。目前正创作大型室内乐歌剧,此歌剧将由欧洲“现代室内乐团”与“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自二○○六年起联合在欧洲巡演。
【主持人手记】
和索拉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访谈是半躺在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