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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朱芳华实际上已经病了,但还没有查出来。胡高不明白朱芳华为什么忽然就对夫妻生活没了兴趣,而且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常常他正在上班,朱芳华就能疯疯癫癫地跑进来,又哭又闹一阵子。有一次,胡高不得已对朱芳华说:“你得给我留点面子,好歹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啊!”朱芳华直眉瞪眼地望牢胡高,对胡高说:“那你把公司卖了吧,我讨厌你做法人代表。”
胡高坐下来,打开电脑,一抬头看见门口的丁蔓——那姑娘,高高挑挑,齿白唇红,乌溜溜的黑眼珠,一缕头发有意无意地搭在额头,杨柳细腰,粉面含春,浅品红拼黑色图案的连衣裙,无袖,迷你,露出修长的胳臂修长的腿,一根黑腰带松松地系着,在肚脐正中的位置挽了一个结,随随便便的结,连衣裙是一字领,在锁骨下方开着一个很俏皮的天窗,像弯弯的月亮。她安静地站在胡高的办公室门口,两脚略微分开,呈里八字型,脚上是一双浅品红色短靴,脚踝位置露出一小圈黑袜的边。
“你找我?”胡高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在丁蔓的眼里,胡高挺拔得像一棵胡杨树,而且不是随便的一棵胡杨树,是印在明信片上的那种胡杨树——是日,春光如织。
胡高穿一件沙漠暮色的水洗布上衣,衣服上有太阳的味道,他挽着袖子,眼神平静温和还有一点点诧异——这一点点诧异是因为丁蔓——他的生命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丁蔓这样的品红女郎——他以前上学的时候,清华园的女生全都跟居里夫人似的,气质是有的,但不香艳;及至朱芳华,多了几种风情,但也不香艳。
“我是来工作的。”丁蔓鬼使神差少说了一个“找”字。
“你会编程序?”胡高不相信。上帝绝对不会让丁蔓这样的女人学会编程。
“不,我以前做过销售、公关、市场,我没做过编程。”丁蔓是钻研过求职技巧的,求职的时候关键是要说自己擅长什么,而对于自己根本不会的东西,则要说自己没有做过,而不能说自己不会。这个技巧很关键,果然,在胡高这里派上了用场。
“我们正好缺一个做销售的,你来做吧。”胡高的公司说起来也算是一个高科技公司,最初,他和几个哥们儿做软件,自产自销,朱芳华在电视台做主持人,一周只有两天录节目,剩余的时间就帮胡高做销售做公关做市场。可是朱芳华太情绪化,像雾像雨又像风,尤其是最近一段,常常让胡高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胡高确实可以说是“手把手”地教丁蔓,直到有一天……
这种事情其实是早晚的。
胡高和丁蔓说:“我有老婆”;
丁蔓说:“我知道。”
胡高接着说:“她怀孕了。”
丁蔓说:“我懂。”
胡高问:“你懂什么?”
丁蔓说:“你不爱她,但她要为你生孩子;你爱我,可是你不能娶我,对不对?”
胡高说:“也对也不对。”
有的女人和男人一旦有了关系,这个女人就会盲目自信,以为这个男人将会永远停留在她的身体里面;有的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关系,这个男人也会盲目自信,以为这个女人将永远在他的下面。
这个女人就是丁蔓,这个男人就是胡高。
丁蔓认为胡高离不离婚有没有孩子跟自己没有关系,反正胡高是自己的男人,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把胡高关在她的身体里面,而她认定朱芳华没有这个本事,她甚至认定朱芳华根本没有让胡高勃起的欲望,更不要提留住;她甚至认为,如果在她和朱芳华之间展开一场“争霸赛”,她保证能击败朱芳华——朱芳华最多能让胡高在她身上呆个5分钟,了不起了;而她丁蔓,则至少是6个5分钟。她认为一个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留住”男人的能力,无疑她认为自己在这方面“能力卓越”“独领风骚”。
而胡高则认为丁蔓就是一个在他下面的女人,听他的摆弄,迎接他的到来,为他的每一次拼搏,呐喊喝彩。他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丁蔓能够不介意他有家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就跟他在一起,这说明什么?用广东话说,他很“铞”啊。
他有几次,甚至想跟朱芳华交流他的“泡妞体会”,他在心理上认定朱芳华更是他的一个哥们儿,一个能够说很多话的哥们儿,一个可以理解他喜怒哀乐的哥们儿。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要抛弃朱芳华,他是要和朱芳华过一辈子的,他从来以为只要他喜欢做的事情,朱芳华是一定会为他高兴的。之所以到底没有跟朱芳华讲到丁蔓,是因为很快,朱芳华就因为大出血被送到医院,接下来,一切都改变了。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94
丁蔓一口咬定,假如朱芳华没有得这场该死的病,胡高一定早提出离婚要求了。她认为胡高之所以留在芳华身边完全是出于怜悯,他们在一开始就没有爱情。丁蔓为胡高愤愤不平:“他当时26岁,父母双亡,他需要温暖,朱芳华最多也就是扮演了知心大姐的角色;后来胡高事业有成,她年老色衰,每天就跟神经病一样纠缠胡高,疑神疑鬼,胡高只当她年轻时受过刺激,再后来,她就病了,你说胡高能怎么办?他现在老有内疚感,公司的事儿全让我盯着,没事儿就往医院跑,这种生活太折磨了!”
要是由着丁蔓说,估计说三天三夜她还能没完没了,她也够了“嘴上长脚”奖的资格。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阵,我总是遇上“嘴上长脚”的人,可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最后的最后,我觉得我听明白了丁蔓的意思,她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我明白了她的心意。我对她说:“这样好吧,丁蔓,我来重复一下,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我——许一军,朱芳华的前夫,有可能和朱芳华旧情复燃,那么胡高就可以趁机全身而退,既不必内疚也不必自责,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跟你混在一起,你们就可以过美好生活,包括美好的性生活,对不对?”我眼睛看着前方,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嘴在动,但我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在我说完以后,分明地听见一个“对”字,待我侧过脸去,看见丁蔓正对着我的目光,那是一种坦荡的目光,可怕的坦荡。
我忽然悲从中来,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油然而生。我对丁蔓说:“你想得真美!”
“难道我想过美好生活有什么错吗?胡高想过美好生活有什么错吗?我们凭什么就因为一个朱芳华,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面对丁蔓的质问,我几乎出离愤怒,但我克制住了。是的,没什么错,谁能说想过美好生活是一种错呢?问题是,他们是否想过别人,想过别人的感受?也许我的要求对于丁蔓来说太高了,她会问我:“人为什么要想别人呢?”
对于丁蔓来说,她为什么要在意朱芳华的感受?在她的生活中,朱芳华本来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95
从吕西安的酒吧回来,天都快亮了。我统共没睡几个小时,就被电话吵醒。胡高一大早就找我,让我火速去一趟医院,说芳华不配合治疗,医院让家属去一趟。
“真把我当家属了?芳华要是死了,人寿保险的受益人能改成我的名字吗?”我顺口问了胡高一句,也许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胡高“嗑噔”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把电话挂了。接着,我很快收到一个短信,胡高发的,很认真也很简短:“保险
受益人的名字,没问题。”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96
芳华已经闹过几次了,每次都搞得惊天动地,护士没办法给她扎针,找医生来,开始医生劝劝还管用,后来就不管用了,她什么也不听,嘴一咧一哭能哭一上午,医院就只好给胡高打电话,让他把病人接走,这样的病人医院负不起责任。
我和胡高在医院电梯上碰到,胡高紧锁双眉,小伙子愁坏了。朱芳华的主治大夫是一个老专家,70岁的老太太,一看就是那种老一辈知识分子。她一见到我们,就大发脾气,我们
一个劲地赔不是,旁边有一个年轻医生跟我们告状:“要是病人都像她那样,医生就都成哄孩子的了。你说病生在她身上,她爱治不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我可跟你们家属说清楚,这是她拒绝输液,她今天要是出了什么危险,发生什么意外,跟我们可一点关系没有!”
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跟我说话这么直眉瞪眼的。我当时“腾”地一股子怒火就窜上来了:“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跟你们没关系?”
那个年轻医生也火了:“病人拒绝治疗,我们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把她捆床上往她手上扎液吧?再说,有她那样闹法儿的吗?动不动就号啕大哭,满病区都能听见,撒泼打滚,好像我们是要她命似的。爱治不治,不治走人,躺家里死多踏实啊,我们这儿病床紧着呢!赶紧出院。”
我气得差点动手,幸好胡高及时拦住我。他一脸谄媚,冲着那个年轻医生,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什么,真是,真是,你看,我们也没想到。这么着,你看,家属要做什么配合,您尽管吩咐。”
专家老太太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对胡高说:“你们跟我一起去看看病人吧,她从早上就开始折腾,说什么也不扎液。她现在血象比正常最低值的一半还要低,心电图显示的结果也不正常,我们说给她输点维生素补一点钾,她说什么也不肯,又哭又闹,一直到现在,护士只好把药给她挂在架子上,这都挂了好几个小时了,换了好几拨护士劝,都没用。护士长也劝过了,最后只好跟我们医生汇报。我跟你们说,其实她要是不输,换个不负责的医生也就算了,让她自己签个字——写明病人拒绝治疗,出了事儿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找你们来,就是要让你们清楚,我们是负责的,希望你们也理解——她今天要是不输这个液,真有可能明天人就没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到底是专家,说出话来水平就是不同。我们一行几个人跟着老太太去了病房,那个厉害的年轻医生跟在后面。芳华这次住在一个小病房,只有三个人,老太太带着我们几个一进去,房间立刻就显得满满当当的。
芳华一见这阵势,立刻指着挂在脑袋顶上的瓶瓶罐罐大叫:“把这些东西都给我从窗户里扔出去,我不要,我就不要!”
“唔,那可使不得,从窗户里扔出去,砸着人怎么办?就是砸着花花草草也不行啊?”胡高嬉皮笑脸地坐到芳华边上。
“反正我不输,就是不输。”芳华翻一个身。
“我们家的小秃秃又闹小脾气了。”胡高拍着芳华的后脑勺,光溜溜的。
专家老太太说话了:“你要是觉得心里委屈,你就大哭一场,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发泄出来。我做了一辈子医生,今年70岁了,我见过太多病人了,我有许多成功的经验,我也有许多失败的教训,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失败,我希望看到成功。”
“哇”的一声,芳华大哭出来。
“你好好哭,哭完以后好好治。”老太太也动了感情。
“杨大夫,我能治好吗?你说我能治好吗?”芳华满脸是泪。
“治疗很重要,精神更重要。我们还在这里努力,你自己先泄了气,那怎么行?”老太太跟周围的人说:“我们先出去,让他们小夫妻再好好说说话,今天病人一定要输液,这不是开玩笑的,这是人命关天。我们搞医的,一定要知道什么叫人命关天,否则,永远当不好一个医生。我们平常总说要尊重病人,尊重病人不是什么都听病人的,要是什么都听他们的,要医生做什么?”
老太太带着一群医生护士离开了,病房“哗”地松了。芳华还歪在胡高的身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胡高则出尽百宝安慰她。我看胡高为了哄芳华高兴,就差安一条尾巴,把自己当猴耍了。
这种场合,我当然不宜久留。我无声地溜出病房,混到病区外面抽枝烟。这个时候,不是探视时间,但走廊里站满了人,多是老头老太太,一看就知道是儿女生了病,急得不得了,在家里呆不踏实,早早地守在医院走廊里,一来让大夫随叫随到,二来探视时间一到,能第一时间赶到儿女床前。在这群人中,有一个小伙子特显眼,我认出他来,他女朋友跟朱芳华住一个病房。他掏出一包香烟,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没摸出火儿来。我冲他招招手,他看见了我,就跟遇见亲人似的,立马到了我身边。我有火儿,他有烟,正好。
我们边抽烟边聊天,这才知道那小伙子是从江西专程过来陪女朋友的,算是一个“苦主儿”。他叫李方,女朋友叫潘英。他追了潘英好多年,潘英对他忽冷忽热,有人跟他说潘英有一个要好的“初恋”,俩人一直藕断丝连没完没了。李方说谁没有个把“初恋”?只要潘英对我好就行,她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爱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那是她的自由。可问题是,潘英和她“初恋”的关系直接影响到她和李方的关系——当潘英和“初恋”关系坏的时候,潘英就跟李方热乎,潘英跟李方一热乎,那个“初恋”就吃醋,掉过头来拼命缠潘英,缠着缠着,潘英心就又动了,这一心动不要紧,立刻就落实到行动上,见天闹着要跟李方分手。如此循环往复,一而再再而三,李方忍了差不多两年,终于下了狠心,找潘英说:“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潘英要求给她一段时间考虑。结果考虑考虑着,考虑出了绒癌。
“她那个‘初恋’一知道她得了绒癌,立马消失了。她要死要活要自杀,谁也劝不了她,后来我去她家找到她,我跟她说:‘你还没有把你考虑的结果告诉我呢,你到底是要跟我结婚还是要跟我分手,你要是跟我结婚,我就卖房子卖地走遍天涯海角也把你的病治好;你要是跟我分手,你死我也跟你一起死。’”我不清楚李方为什么要跟我叨唠他和潘英的事儿,他还说他二十四,潘英二十二。家里的人反对他和潘英来往,已经一分钱都不给他了,说他是败家子。
我一个激灵,赶紧截住李方的话头,我最怕和高尚的人交往——是莎士比亚说过吧——“我宁肯让一个白痴逗我发笑,也不愿让经验使我悲哀”。我也是这样,我宁肯跟王小西这样空洞没有灵魂的俗人打交道,也不乐意结交李方这样高尚的朋友,因为他们不但会使我感到脸红卑微,而且还会使我不自在难过。再说,高尚是需要经济能力的,就像爱国,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至少得买点国债吧?我可不愿意负担一桩高尚爱情的医疗成本,哪怕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桩富于牺牲精神的纯爱情,我也不乐意赞助。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家伙。我抽着李方的香烟,对李方说:“这烟真冲。”接着我从兜里掏出吕西安酒吧赠送的免费打火机,递到李方手里,跟他说:“留着吧,我还有。”他一楞,忙说谢谢谢谢。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害怕自己跟高尚沾一丁点的边。哪怕是一点沾边的可能性,我都避之惟恐不及。用不着你说,我是一个没劲的人,我早知道这一点。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97
再见到胡高的时候,他一脸倦意。能不累吗?我可是哄过朱芳华,那个时候,她青春健康,什么毛病也没有,都那么难哄,何况现在是生了病?又丑又秃脾气又古怪,真难为胡高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就能对他和丁蔓的事“心有戚戚”。
“怎么样?”我搭讪着问。
“没问题了,已经扎上了,她也闹累了,睡着了。”
“那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别老在医院走廊里呆着。”
“行,早饭都没吃,你也没顾上吧?”
我和胡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找了一家茶餐厅。他要了一份西冷牛排,我要了一份海南鸡饭。他提醒我,前一阵刚流行过禽流感,我说没事,牛也有疯牛病。这年月,没什么绝对安全的东西,安全都是相对的,人和人比的是谁命大。
茶餐厅人不多,这个时间当不当,正不正的。我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完成丁蔓交给的任务——说老实话,在朱芳华和丁蔓之间,我更愿意接手丁蔓——任何男人,只要不阳痿,不同性恋,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哪怕选择丁蔓意味着给她做人梯呢,哪怕就做人梯的一个台阶呢!何况,现在男人留住女人,主要是靠实力,你只要有实力,女人就喜欢你,你轰她走,她还要伤心呢!
胡高一直在不喘气地吃牛排,我像和他展开劳动竞赛一样,我们“呼呼”地闷头苦吃,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把盘子往桌子中间一推,直起身子,长出一口气,任务完成。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98
“再坐一会儿,抽根烟。”
“行。”
两个男人光说不练,谁也没有摸出一包烟来。他们一个刚撮完一份牛排,另一个完成一盘海南鸡饭,都懒得动。显然,他们都有话想说,但是谁也不想先触级敏感问题。最后是那
个年长的律师模样的男人先开口了,他说:“丁蔓找过我。”
“我知道了。”
“是你让他找我的?”
“我没有。”
“你怎么想的?”
“我脑子一直挺乱的。丁蔓跟我说她找了你,她觉得这么做,大家都可以得到解脱。”
“是你得到解脱,不是我。”我可不能让胡高捡这个便宜。
“我不是因为芳华病了才嫌弃她的,我不是那种人。”胡高急于辩解。
“对,你早嫌弃她了。你认识她的时候,你正好父母双亡,女朋友又弃你而去,你需要温暖,芳华就是那个送温暖的人。你们之间的这种交往不能算做爱情,基础不牢,怨不得你见异思迁,也怨不得芳华不招人疼。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坟墓,你不想被活埋,对不对?”我口气充满揶揄。
“你没有资格讽刺我。”
“这怎么算讽刺?我这是在恭维你。”
“一军,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爱信不信。我这么做,全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