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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老师,您能帮我借一套三年级的教材吗?能有老师专用的教学参考资料就更好了。”朱叶梅是个干活麻利的女人,她迅速廓清了思路,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毛老师很矜持地拒绝了。
朱叶梅不在乎,这难不倒她。她记得市里有家教育书店,专门卖学生课本。
“现在一个学年都快结束了,您却要买上学期的书,这哪里有哇?好比大夏天您要买棉袄,没处找。”
“还有哪儿卖的课本全?”
“我们这儿最全。我们这儿没有,哪儿也没有了。”
“那可怎么办呢?”朱叶梅感到惶恐了。出师不利,这不是好兆头。
“买不着就借借呗!借上学期的书,人家现在又不用,这有什么难的?这个人,真是不开窍!”售货员甩着闲话走到别的柜台去了。
朱叶梅挺感谢这个态度不好的售货员。要是态度和颜悦色,不给她出这个主意,她才真没辙呢!
只是跟谁借呢?
住在工厂家属区里,谁家孩子上几年级,彼此都清楚。生孩子也跟苹果树似的,有大年小年之分。李约这一拨孩子多,朱叶梅记得一张产床上要躺两个孕妇,再往上一年的孩子就很稀少。比李约高一年级的孩子只有3个,朱叶梅同其中两家很熟。正因为熟,才不能去借。张开口,人家是一定会借的。借完也一定会问。朱叶梅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在上头”(这句诗也是好多年常在社论里出现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胖三。胖三的亲妈死了,后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朱叶梅知道再贤惠的女人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对前一窝的孩子就不会太上心了。这最合适不过。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胖三,吃,使劲吃!瞧你这一身肉,多累赘,可你要是饿掉了膘,人家准得派我这个后妈的不是。吃!”一个精瘦的女人把一筷子肥肉递过去。
“我体育课都不及格了!”胖三嘟囔着,然而还是很香地吃着肉。
朱叶梅说明来意,瘦女人果然不问原委:“去!给你朱姨找书去!”
上学期的课本,破烂得如同皇历。朱叶梅翻了翻说:“前头目录表没有了,后头总复习也不全了。还的时候,胖三,可别怪阿姨给你弄坏的。”
“嗨!一本破书,拿去看就是了,还什么还不还的!”瘦女人很慷慨。
“阿姨,您甭听她的!这本书您还得替我经意存着。没准……我还得补考呢……”胖三把朱叶梅送出门时说,油油的小嘴唇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亮。
后妈和亲妈就是不一样啊!朱叶梅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正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吃包子吧!”朱叶梅掏出塑料袋,膨胀的水气中散发着浓郁的葱味。
“妈,老师今天说什么啦?”小约察颜观色,弄不清妈妈兴致勃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孩蒙不住话,干脆直通通地问。
“说你各方面都挺好的。”朱叶梅和颜悦色地对小约说。从此革命的重担就落在这孩子的肩头,她得采取鼓励为主、批评为辅的策略。就像比赛,无论教练员多么地上心,真正要金牌还得运动员去创,要把这个关系理顺。不过。她现在不忙着对儿子摊牌,得先跟丈夫达成共识。朱叶梅示意小约吃完饭做功课去。
“今后还得你刷碗了。”朱叶梅很严肃地对李科说。
“刚实行了几天的最惠国待遇,就又翻案了。”老李懒洋洋地把碗摞得像一叠宝塔,不过小的在下,大的在上,晃晃悠悠,像演杂技。
“我从今以后得辅导小约学习。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着急。今天老师叫我去,是决定叫小约跳级。”
朱叶梅知道自己做不了丈夫的主,所以她决定拉大旗做虎皮。也不完全是撒谎,在反复的考虑与行动中,她已经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而且自己也相信了这就是毛老师的意见。
“当老师的怎么异想天开!她可以决定谁留级,可她不能决定谁跳级!”李科果然火了。
“跳级是好事。”朱叶梅轻声细气地说。
“什么好事!还不是老师为了捞个人名誉,往自己脸上贴金!甭听她那一套,咱们不跳!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地学,孩子就累得够呛,再要跳级,还不要了小命?我们不跳,我就不信老师敢把小约从教室里提拎出去!”老李气哼哼,桌上的碗也像助威似的跟着摇晃。
丈夫的反应完全在朱叶梅意料之中,她款款笑着:“你说的也是实情,跳级实在是件苦差事。咱们这么着吧,把小约叫来,听听孩子自己的意见。咱们就按他说的办,你说好不好?”
“行!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愿意玩的,咱们就听他的。要是孩子说不愿意跳,校长让跳咱也不跳。你要是抹不开面子,由我去说!”
“好!可孩子要说他愿意跳级,你也别再拦着挡着。要不孩子以后在这个老师手下的日子也好过不了。”朱叶梅轻声晓以利害。
“成!”
两口子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谁问呢?”老李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诱供是厉害的。
“自然是你先问了。”朱叶梅柔柔地说。
老李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信号:妻子说的是你先问,这样就保留了自己也参与询问的权利。
小约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中指上有半圈红痕,那是长时间用铅笔硌的,仿佛勒着一根红皮筋。
“小约,你们老师想让你跳级,你跳不跳?”老李单刀直入。
“跳级?跳级有意思吗?”孩子已经被单调乏味的作业约束得像只小木箱。任何一个提议都会使他浮想联翩。他那像顶好清香油一样明澈的眼波,从他爸爸的脸上流到他妈妈的脸上。
老李一下怔住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跳级是否算一件有意思的事。
朱叶梅毫不迟疑地从这个空隙插了进去。
“小约,你觉得上学苦吗?”她轻轻地问。“苦。”小约回答,他甩了甩手指,红痕已经渐渐地消退了。
“跳级就可以使你少受一点苦,提前学到许多新知识,认识许多新同学……”朱叶梅神色郑重地对小约说,仿佛面对一个成人。
“噢!我跳级喽!我跳级喽!”小约立即蹦跳起来,用手围着妈妈的脖子打转。新的生活像童话中的秘密宝窟,在小约的眸子里闪烁。
老李瞠目结舌,他记起了弗洛伊德的一条重要定律:所有的男孩子都同他们的妈妈好。
“叶梅,你不该骗孩子。”夜里,老李说。
“我没有骗。和他一生将要遭受的苦难相比,这点苦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普通人家,能给孩子留下什么呢?没权没势又没钱,也没海外华人的亲戚,我们送给孩子一年的时间吧。不是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是无价之宝吗!你看晚报中缝登的那些个招聘启事,第一条是文化,第二条就是年龄了。年龄小,书读得多,将来这就是谁也夺不走的金子……”朱叶梅又抚摸起丈夫耳垂上的“安神”穴,说:“你不是答应了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吗!”
“你把这么大的事,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决定,不是太儿戏了吗!他会因此吃许多苦头,长大了会埋怨你的。”
“他以后会感谢我的。”朱叶梅很肯定很冷静地说。
“归到底,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才这么拼命地逼孩子。”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我从小就想上大学。那时候,报上老登谁家祖祖辈辈才出一个大学生,我就憋了一口气。虽说我妈早就扬言说她不供我们,可我想我可以考师范,挣个甲等助学金,自个供自个。后来,一场大革命,永远让我绝了这个念头。人小时候学的知识,那才叫真的。长大以后甭管你再读了什么,哪怕是大本哪怕是研究生硕士博士的,都不成。那是一茬庄稼过了返青的节气。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哪去,我要把全身的心劲都使到孩子身上,哪怕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换回他一年的光阴也值得!”
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的想法很偏颇甚至愚蠢,可李科还是被感动了。由她去吧,除了儿子多受点苦,这件事最坏也坏不到哪去。李科说:“睡吧。”
朱叶梅知道丈夫终于同意了,她紧追不舍:“求你一件事,以后千万别在小约面前说一句泄气话。还有就是得到银行取点钱,要把孩子的伙食搞好点,再有是得跟他奶奶那儿打个招呼,就说他的宝贝孙子复习功课忙,不能跟以前似的老去看她老人家,还有……”
身旁响起丈夫轻微的鼾声,这就是安神穴的功劳。
自己干吧!朱叶梅原也没有指望丈夫。
李科第二天下班回来递给妻子一摞钱:“给你,买点好吃的。小约吃,你也得吃。”
朱叶梅想存折都在自己手里摸着,还没顾得上取,这钱是哪来的?
“又发奖金了?”她问。
“一个月只发一次奖金,我不是已经交过了!”丈夫回答。
“这么说是你的小金库了?”朱叶梅不无疑惑地问。
“有你这么贤惠的老婆,我买什么都是实报实销,大金库不比小金库好哇!”老李卖关子。
“莫非是你捡的?”
老李看朱叶梅真着了急,忙说:“我把小约的独生子女费取出来了。”
他俩从小约降生那天起,就把这份钱单放着,说是等他长大了再交给他。到那时攒得够买一辆摩托车了。
“你不该动孩子的钱,拿出这些。摩托车就剩一个轱辘了。”朱叶梅轻抚着钱,好像那是孩子柔软的胎发。
“咱们先用这钱供他读书吧!摩托车缺个轱辘好撺,人要是累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修了。”老李抢白她。
朱叶梅还是挺高兴,为了丈夫这份“理解的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李小约从第二天起,发现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毛老师隔岸观火,二年级该做的作业一点不减。补习三年级功课的事,就全部压在了深沉的黑夜。李小约开始撒娇,反悔,但一向慈爱的妈妈变得异常凶狠,不学完每天必修的课程,绝不提前放他去睡觉。只要他稍稍露出懈怠的神气,妈妈就威胁他:“小约,我可是跟你们老师和所有的同学都说了你的事,是你自己要跳级的,你要是现在打退堂鼓,就是骗人,跟那种嚷‘狼来了’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再相信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牙坚持下去。”
人有脸,树有皮。小孩也有小脸,小树也有小皮。李小约只有含着眼泪学那些陌生的汉字和功课。
妈妈也并不总是凶恶的,她给小约买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八块钱一斤的庄园火腿,往常逢年过节时才舍得买,而且片切得像纸一样薄,对着灯光可以看见人影,爸爸总夸妈妈好手艺,现在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可小约不想吃,只想睡觉,永远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再看见妈妈,不要再看见书。可惜天总要亮,学校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回到家,才是真正上学的开始。妈妈留的作业比老师难。妈妈把书翻得哗哗响,好像那是一沓扑克牌。妈妈不会讲课,不会深入浅出,不会举一反三,只会把字的笔画写一遍,然后说:“记住了吗?”小约说:“记不住。要是我这样就记住了,还不成了神童!”妈妈说:“少废话!写!每个字写100遍,你就记住了。”
一个字写100遍之后,小约就不认识它了。那个熟悉的字变得非常陌生,好像是用一堆白骨搭成的骷髅,他恨这个字,也恨让他把字写100遍的妈妈!这个撒谎的妈妈!这个狠毒的妈妈!毛老师说了,根本就不是毛老师要让他跳级。是这个女人自己决定要让他跳级的!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他的亲妈妈,李小约一定是从垃圾箱被人检来的!
李小约深深地同情自己,对他的妈妈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决定反抗,不听她的话,不记她让自己学的知识,但是肉还是要吃的,那种美味谁也抵御不了。而且他要不吃,爸爸妈妈是一向不吃的,那么好的火腿不是就要坏了吗!
小约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每一个懒腰都伸长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这并不是成心装的,小约太困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太空人,从头到脚都轻轻飘飘的。
“让他睡去吧!今晚放一回假。”爸爸恳求妈妈。
“不。”妈妈简明扼要地拒绝了。自打宣布小的要跳级以后,这个家也变了样子,以前是爸爸说了算,现在成了妈妈的天下。
“要不你就给他抹点清凉油,这个样子,能记住什么呢?”爸爸说。
“清凉油万一蹭到眼睛里,太难受了。”
这还有点像个妈妈说的话。
“小约,妈妈给你吃块糖。”
小约半闭着眼,张开嘴,吐出舌头。他知道,除了学习上的事,妈妈全都乐意为他干。
朱叶梅洗了手,剥去糖纸,把糖粒很小心地粘在儿子的舌头上。那舌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狗,轻轻抖动。
“哇——”小约大叫一声,眼珠瞪得像两枚煤球,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超霸柠檬糖,进口的,好几块钱一盒呢!提神是最好的!”朱叶梅不无炫耀地说。
李小约现在很清醒,明白得如同刚从深山里冒出来的一股矿泉水。
他在写了100遍之后还不会写那个字。
朱叶梅抡起了一根拐棍。
那是很结实的木头削制的,是一位叔叔从庐山回来带给姥爷的。姥爷说拐棍这东西原有一根就够用了。妈妈就把它拿回家了。她喜欢拐棍上刻的“寿比南山”几个字。
妈妈打过小约了,因为他学新课不努力。用的武器是拖鞋。拖鞋打在身上软绵绵的,扇起的风还有些凉快。鞋底打在身上之后,很有弹性地跳起来,好像用一个橡皮图章打了一戳,小约不怕拖鞋,拖鞋打人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很舒服,虽说稍微重了一点。
朱叶梅发现了小约的不怕打。她这次换了一件新式装备——寿比南山。
小约愣了一下。但他不相信朱叶梅会打他。他长这么大,朱叶梅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打过他。
他决定坚持下去,决不被寿比南山所吓倒。
朱叶梅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拐棍,啪地打在小约稚嫩的肌肤上。孩童十分饱满而又充盈水分的胳膊,并不像成年人挨了打那样凹陷下去,而是像突然修筑了一道土棱,应声而起。
小约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傻。他已经决心要和这个被称作妈妈的坏女人决一死战了。他充满仇恨地盯着朱叶梅,呼地把书推到桌下,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读这本破书了!”
胖三那本原已摇摇欲坠的课本,彻底地散架了。
李科在一旁大口地吸着烟,仿佛他是一捆被淋湿的木头,正在蓄积着能量,准备在某一个瞬间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去劝妻子,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其实极倔强。这个孩子,累得够惨了,让他发发牛犊子脾气吧!且看他们如何动作,李科知道自己有驾驭这一切的能力。
朱叶梅被自己的毒辣吓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被寿比南山击中的部位,看那里像被施了高效发酵粉一样,蓬勃鼓胀起来。她非常精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相同部位——胳膊上方经常打预防针的那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她充满狐疑地看去,千真万确,在儿子红肿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蝎子爬过一样肿胀起来。
她和她的儿子是如此的血脉相连!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就在合上眼帘的那一瞬,她看到儿子充满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学不学?”她不能手软,不能功亏一赘。朱叶梅声色俱厉地问。
“不学!”十岁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胆子够大的了,敢和大人顶嘴!你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叶梅不由分说,又抡起了寿比南山。
十岁的少年终于草鸡了,倒不是胳膊上的伤教育了他,那伤并不疼,还没有从最初的麻木中苏醒过来。疼痛像一发已经脱离了枪膛的子弹,尚未击中目标,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震惊他的是朱叶梅愤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妈妈的怒火已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们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长,他们的这种研究史就有多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懂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约准备软下来的同时,他瞥见了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他的。那个青铜似的人影像火炉发热一样,给他发送来看不见的强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顶住。是你妈妈非要你这么自讨苦吃,我可没逼你。我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会站出来说话,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了算的,这你清楚,孩子!现在就看你是否坚持得住,就像上甘岭要顶住美国鬼子的轰炸一样,我的援兵马上就到!
李小约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寿比南山,害怕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着她亲手打自己,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换来今后早早睡觉、去公园游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权利!他算术很好,会算这个账:要忍受一时皮肉之苦,换回今后的安宁幸福!
一向细致的朱叶梅在暴怒之下,忽视了这父子俩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紧咬着嘴唇,像举铁锤一样,把寿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睫毛,快速地颤抖着,好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缝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龙眼核在游动……
小约发现了妈妈已知道自己偷看,这一次真的闭上眼睛,耳朵却像蝙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