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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云瑶小声解释道：“干娘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她老人家过世后，凌真师伯有时候会来住几天。”
没有得到传唤，莫云瑶不敢擅闯，因此林云逸独自进去了，大堂中正站着一个消瘦的修士，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也镌刻着深深的皱纹，可是那股气势却仿佛与天地浑然一体，让人油然生出高山仰止的崇拜感。
“坐吧，逸儿，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第九十八章 君子坦荡荡】………
有那么一刹那，林云逸似乎觉得凌真子的境界不在当年易清之下，可是很快吸引他注意的仅剩那略显严肃却仍然不失温暖的微笑。
林云逸的印象中仅仅跟这位曾经的师叔说过两三句话，而且气氛还很不愉快，因此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只是默默地行了礼坐在客位上。
凌真子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用欣慰的眼神打量着林云逸，颔首道：“不错，个头长了，修为也没落下，比我想像中的要强多了，乘风兄总算后继有人。”
林云逸稍感意外地抬起头来，犹豫地说道：“请恕晚辈失礼，我还以为您跟先父……”
“哈哈哈……”凌真子爽朗地笑了起来，接着饶有兴趣地看着问道：“怎么，在外面听到一些父辈们的传言了？”
林云逸点点头道：“略有所闻，也有些事情是当年自己推测出来的。”接着沉默良久后又低声说道：“先父所做过的事，我并不是完全认同……”这样的话，换成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林云逸打死也不会说的。然而凌真子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你在他身上找不到半分yīn谋诡计的迹象，不管面对的是敌是友，他总是那么坦然，并且总是能用这种坦然感染别人。
凌真子突然收起笑容，十分严肃地直视着林云逸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任何人都可以非议他，唯独你不能！”
见到林云逸jǐng醒的表情后，凌真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放缓语气道：“其实不瞒你说，我确实用了半生的时间来嫉恨乘风兄。”接着无视林云逸惊讶的目光，继续说道：“可是也恰恰是跟他的最后一战使我打破了心障，之前我一直不肯正视他已经超过我的事实，以致心魔横生。我应该感谢他帮助我破而后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三十年之内我就能结成元婴了。”
三十年内，也就是说两百岁之前，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修真界万古第一人，林云逸心中震惊万分，可是当事人自己却平静地仿佛在说一件跟喝茶散步差不多的小事一样。
凌真子闭目回忆了一会，又道：“这些年来，我好好梳理了一下自己的人生，终于发现在很多方面我实在比不上你父亲。苍云当年曾有‘三英四秀’的说法，我忝居三英之首，而令尊不在其列，可是百年之后，却恰恰是他领袖群伦。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他那样的资质，恐怕现在早已成了一抔黄土。你父亲确实做过一些不那么公正的事，但是你要记住，如果他是个懦弱认命的人，那就根本不会有你的存在！而且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他这么一个榜样在，才让许许多多资质平庸的人树立了信心，他自己也特意挑选天资不佳的弟子来培养，又经常提携后辈，云字辈现在人才辈出，乘风兄功不可没！”
林云逸渐渐被凌真子的话引入了沉思，其实他一直刻意不去打听和思考父亲的往事。一方面子不言父之过，但另一方面，许多事情确实跟自己的价值观相冲突，身为人子，他能够选择的只有回避而已。而现在凌真子为他打开了另一扇大门，帮助他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自己的父亲。
凌真子本身是惜字如金的人，今天已经是格外破例，见到自己的话奏效了，也就话锋一转道：“这些陈年旧事也不必多说了，你一个人在外总有诸多不便，往后还是留在宗内修行吧，如果不嫌弃的话，也可以挂到我门下。”
凌真子以收徒苛刻闻名，至今还只有蔡云晦这一根独苗，不知道曾让多少人失望透顶。然而他生平第一次主动收徒却碰了壁，林云逸不假思索地婉拒道：“晚辈在外面野惯了，恐怕无法再遵守宗内的清规戒律，只能辜负前辈的厚爱了。倒是……倒是晚辈曾经的师弟张云平目前在宗内流离失所，您能不能提点他一下？”
凌真子绝不会勉强别人，温和如故地点头道：“只要你自己勤加修炼，其实拜不拜师都一样，我多年来纪录了一些修行上的心得，你可以拿去自己参照一下，对你将来结丹或有帮助。”说着变出一块玉简来递给林云逸。
这份恩情可就真的有点承受不起了，普通的亲传弟子都未必能得到这种独门心得，林云逸便仿照拜师的礼节四次叩首之后双手举过额头接下了玉简。
凌真子好人做到底，又承诺道：“张云平这孩子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就这么自暴自弃确实可惜了，如果你能劝他虔心向道，就叫他改天来见见我吧。”
处理完这件事，凌真子的神sè似乎有些倦了，林云逸本该识相地赶紧告退，可是他不得不又提出求见易明真人的请求来。
凌真子皱眉道：“掌教真人现在很少见客，想见到他不容易。这样吧，你先在这院子里住下，我会替你安排的。对了，有空的时候，你不妨去藏剑锋看看凌空师弟，他也一直很担心你。”
结果到头来是凌真子自己走人，把院子腾了出来，林云逸虽然深感歉疚，但是这院中还有母亲的气息，哪怕只住一天也是好的……
接下来一连两天凌真子都没传来任何消息，倒是莫云瑶来过好几次，只是彼此说话都有顾忌，气氛总是比较沉闷。
林云逸等得无聊，干脆去积薪院找张云平，顺便游说他去拜见凌真子。谁知道张云平完全不感兴趣，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松口，一有机会就把话题往赵云海身上引，大意是说赵云海也不容易，叫林云逸不要太责怪他。
一片好心完全白费，林云逸多少有些窝火，回到小院的时候还黑着个脸，结果发现大门外有人在等候。
赵云海急匆匆迎上前来，深深下拜道：“大师兄，小弟来给你请安了。”
有张云平在前面垫底，林云逸的气本就消了七八分，见他这样恭谨也就挤出笑脸搀起了他。到了屋中落座后，林云逸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跑我这来了？”
“哦，云豪师兄回俗世探亲了，我……”说到这里，赵云海立刻闭紧嘴巴，偷偷打量着林云逸的脸sè。
林云逸脸上yīn晴变幻莫定，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十几年了，这小子半点长进没有，说话完全不经大脑。不过想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他，难道让他跟张云平一样游手好闲吗？因此悄悄叹了口气，尽量温和地说道：“行了，不用怕成这样，你有了新朋友是好事，我还能吃一辈子飞醋不成？”
赵云海竟然落下泪来，哽咽道：“大师兄，我也是没有办法……师父他老人家一走，我们几个就像是没娘的孩子，资质又不好，想要找个安身之地实在太难了。我如果不是处处奉承云豪师兄，也早就在太玄峰呆不下去了。”
林云逸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想要像当年一样拍拍赵云海的头，却突然想起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个头不比自己矮，因此改为拍了拍肩膀安慰道：“别哭了，打小一块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我那天是生过你的气，可是早就想开了，说起来，还是我们父子亏欠了你们。”
至此两人算是和好了，可是却又发现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来交流，最后干坐了一会赵云海就告辞了。
凌真子那边仍然没有消息，林云逸终于踏上了去藏剑峰的路。照说早该来的，可是林云逸从莫云瑶口中得知，这十多年来乐凌空对沈凌碧不闻不问，心里多少有些不满，可是念在父亲跟他的交情，还是得走上一趟。
刚一靠近藏剑阁，林云逸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后院那“坎离八宝炉”的存在，这整个山顶上都应该是热浪滔天的，所以乐凌空才成天光着个膀子。可是此时的藏剑阁却是冰凉刺骨，跟数九隆冬一样。
今时不比往rì，林云逸已经不敢擅闯，先轻轻叩响大门上厚重的兽鼻铜环。
“咳咳咳……”从后面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然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是谁来了？”
………【第九十九章 当年英秀】………
乐凌空见到林云逸的那一刻，浑浊的双眼瞬间就点亮了，像当年一样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恐吓道：“原来是你这小子回来了，这么多年不来见我，想讨打吗？”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言语从那佝偻的身躯中发出，实在是滑稽可笑，然而林云逸却没有半分笑意，有的只是淡淡的悲凉：原来他已经自身难保，我是错怪了他……
林云逸紧走几步过去搀扶住乐凌空，轻笑道：“您说要揍我也不止一回两回了，从来也没兑现过，这一套早就唬不住我了！”
乐凌空忿忿不平地推开他道：“你师叔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的地步，轮不到你这小子来表孝心。”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打了个踉跄，顿时脸sè一黯，硬装出的豪迈泄了个一干二尽。
林云逸一边扶着乐凌空向他的静室走去，一边四下打量着大堂中略显斑驳的墙壁，疑惑地问道：“乐叔，藏剑阁怎么沦落成这副样子，其他人呢？”
乐凌空苦笑一下，淡淡地说道：“器宗没落也不止一代两代了，到我手里本来就只有十几个执役弟子，现在更是屈指可数了，真是愧对先贤。”
路过回廊的时候，林云逸特意朝后院看了一眼，那冲天的火光果然已经不复存在，顿时大惊道：“山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怎么连坎离八宝炉都熄火了？”
乐凌空在那炉子边渡过了大半生，感情之深厚外人根本无法想象，他闻言停下脚步，用无限留恋的目光看着后院，语气萧索地说：“半个月前，炉身上的火龙神魂突然挣破了束缚，破空飞去，这炉子见证了器宗的兴衰成败，现在终于到头了。”接着转过头对林云逸说道：“我已经向掌教真人自请从七脉除名，弟子也都遣散了，这里将成为戒律院的新址。”
林云逸赶紧劝道：“您何必如此，既然已经没落了这么多年，再多等等又有何妨呢？也许后辈中会有惊才绝艳的炼器大师也不一定，传承了几千年，就此终结实在太可惜了。”
乐凌空默默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局外人并不清楚，他也不想多做解释。丹器二宗向来低调，但前者还能凑合混rì子。一来是因为大部分生药可以自己种植，不必受制于人；二来代代盛产美女，总有无数男修甘为驱驰，偶尔想要点珍稀药材也不难到手的。而器宗则不然，就算是炼手用的材料都得下山寻觅，其中很多还直接产自妖兽身上，偏偏器宗弟子一个个修为偏低，只能乞求同门援手。以致于别人带材料上门炼器，反倒是像赏了天大的脸一样，限于门规又不能到外面接活，这样的生存状况下又怎么会有优秀弟子加入，一代不如一代是必然的事。
这时候两人已经回到静室中，林云逸看出乐凌空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多劝，转而问道：“乐叔，才十几年不见，您的身体怎么就？”
乐凌空淡淡地说道：“只不过陈年旧伤犯了，本来就是早晚的事。”接着又欣慰地看着林云逸说：“能在入土前见你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那种语气，就像是在讨论不相干的人一样。
林云逸的修为今非昔比，自然早已看出乐凌空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有心开解他几句，却又觉得太过做作，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乐凌空自己转移话题道：“我其实也已经听说你回来了，这几天都呆在哪呢？”
提到这个，林云逸有几分愧疚地说：“一直在坐忘峰住着，本该早点来拜望您，一时有事耽搁了。”
乐凌空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林云逸又说道：“对了，凌真前辈提到‘三英四秀’这么一个典故，小侄有几分好奇，您能跟我解说一下吗？”
“三英四秀……”乐凌空念叨了两遍，脸上浮起又似鄙弃又似追悔的表情，语出惊人地说：“就是这点虚名，误了整整一代人！”
林云逸耐心地等待了半天，乐凌空终于开口道：“三英就是指霍凌真、段凌尘和叶凌波，这三个人都是纯灵根，结丹不费吹灰之力，一直被师门寄予厚望。而四秀则包括翠屏峰的张凌天、太玄峰的宋凌青、长忆峰的薜凌秋，还有……我。”
林云逸十分意外地看了乐凌空一眼，想不到这个醉心炼器的师叔还有这种风光的过去。薜凌秋他知道，是一个深居简出的金丹前辈，张凌天的名字却是第一次听到，因此忍不住追问道：“这位张前辈是？”
乐凌空答道：“张凌天是易明师伯的首徒，曾经被认为有望接掌门户的，不过结丹的时候爆体而亡。”
林云逸心中一紧，难道是？
乐凌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事一样，哂笑道：“很多人怀疑跟你爹有关，但是我可以保证绝无此事。”
林云逸悄悄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乐凌空继续回忆道：“我们这代人的恩怨，说来话长。我当年是个被人拐卖，天天走江湖卖艺的穷孩子，而风哥则是得罪长兄，被赶出家门的伯爵公子，他见我可怜就买下了我。后来因为大手大脚耗尽了钱财，我们辗转沦落到苍云派的俗世产业中当学徒。风哥识字，又会奉承人，很快就出师做了帐房，受到了执事的器重，也从他口中得知还有修真这么一回事。辛苦工作了几年后，那执事终于答应推荐风哥回山参加甄选，风哥不放心我，就把我一起带来了，谁知道反倒是我被人看中。我誓死也不肯离开风哥，宗里就把两人都留下了，我拜入藏剑锋，他则做了易明师伯的记名弟子。风哥修行刻苦，练气期的时候并没有掉队，再加上为人豪爽、乐于助人，因此很受师兄弟们欢迎，那时候我们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朋友。可是后来凌字辈陆续有人筑基成功，三英四秀的名头也逐渐打响，风哥就是从那时起心态开始失衡，偏偏我当时正被虚名所惑，竟然没能发现他的心事……”
说到这里乐凌空自责了片刻，又接着说道：“也许是天道酬勤，风哥最终也筑基成功了，让很多人大吃一惊，然后大家都开始下山历练。有一次掌教真人命我们一起去查证一条魔道的消息，风哥最先找到了蛛丝马迹，可是他没有跟大家说，却故意激段凌尘自己撞进圈套。三英之中，霍凌真最为本分，而段凌尘则是盛气凌人，让人深为厌恶，风哥可能也因此最为嫉恨他。总之段凌尘元气大伤，如果不是仗着他的纯灵根，估计这辈子就要止步筑基期了。这个事情风哥做得很巧妙，他第一个赶过去救人，自己也受了重伤，事后还受到了掌教的嘉许，升为入室弟子。段凌尘伤好后成天找风哥寻仇，风哥一直躲着他不肯应战，反倒是我跟他打了起来。后来两人都有点收不住手，霍凌真赶过来拉偏架，导致段凌尘直接轰烂了我的丹田。”
尘封百年的旧事，乐凌空提起来的时候脸上肌肉仍然在微微颤抖，干枯的右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嵌入黄梨木扶手中，可见隐痛之深。
林云逸被这些惊天秘闻所震撼，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乐凌空极力克制的愤懑表情，心中忍不住开始恼恨凌真子：原来你也有这么虚伪的时候！
乐凌空连生死都看淡了，唯独这点往事放不下，纠结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放缓语气说道：“之后还发生过许多事情，但是都与我无关，你应该去问当事人才对，我只是想提醒你提防两个人。一个是段凌尘，还有……叶凌波！”
林云逸本以为第二个人肯定是凌真子，谁知道竟然听到这么一个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名字，顿时诧异万分地说道：“您何出此言？凌波前辈一向不问世事，况且她对我关爱有加……”
乐凌空冷笑道：“哼，好一个不问世事！有些事由我来说未必公正，你只要凡事多长个心眼，rì后自会知道。”
林云逸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乐凌空却不悦地阻止了他，然后掏出一个玉简说道：“我已经时rì无多，这两年整理了一下毕生的炼器心得。正本已经上缴师门，这里还抄录了一份，你可以拿去看看，有心就自己钻研一下，没兴趣就当做纪念吧。”
林云逸郑重地接过玉简来收好，乐凌空又喟叹道：“器宗的历史比翠屏峰一脉还要久远，玄会天尊在位的时候，器宗发展到了巅峰，门下弟子数百人，炼出法宝无数。我所学的，也正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体系，只恨自己愚钝，不能将先贤遗宝发扬光大。”
林云逸几乎忍不住想将玄会还在世的消息告诉他，可是最终还是控制住了，闲谈了一会后就平静地道别，乐凌空也没有去送他，但是两人心中都很清楚，这一次就是永别了！
………【第一百章 乘风破浪】………
跟易明真人的会面十分平淡，这个睿智的老人仿佛真的已经看破世情，即便是见到当年最为疼爱的徒孙，脸上仍然无悲无喜。
林云逸将头在青玉地面上重重地叩响，还没来得及道出来意，一点光华就自行飞出直接钻进了易明的脑中。
易明眼皮眨了一下，伸手将林云逸虚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半月前祖师殿中供奉的‘离焰定光旗’强行飞走，藏剑峰上的龙魂也脱困而去，本座就心有所感，原来果真是玄会天尊出世了，无量天尊！”
易明接下来完全不问林云逸这十多年的经历，直接问道：“今后可有去向？”
林云逸稍带迷茫地答道：“暂时未做决定。”
易明不置可否地说：“道在心中，道亦在足下，咫尺天涯，本无分别！”
林云逸还在揣摩这话中的深意，易明已经下了逐客令：“去吧，好自为之！”
林云逸告退后，易明伸出一指在虚空中奋笔疾书，十六个大字瞬间写就：“枭鸣空山，天魔现世；七峰易位，承天崩塌。”然后大袖一挥，全篇缩成一点，朝承天台飞去。
林云逸不想被人挥泪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