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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盛夏青岛
湿润的海风从海面飘来，吹不走午后的酷热。
沙滩上躺着、坐着和正在脱衣服准备下水的人们，海水里的人群乌泱乌泱的。如果热的受不了，跳进水里呆上一会就凉快了。
沙滩不远处的松树下，安静的坐着一个年方十岁左右的男孩，他穿着短袖衬衣、短裤和凉鞋，额头隐隐冒着汗水。他的穿着平常，不引人瞩目，他的表情淡然平静。从外表看起来，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比常人的眼睛更加清澈明亮。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冲他招手他也不会回应。是的，他的眼睛看不见。
如果你能听到一个小女孩飞快的往树下跑来，喊：“王祖恩，王祖恩……我找到啦”，你会看到，男孩“看”向那边，能准确的分辨出女孩的方位。
他虽然看不见，听觉异于常人，他的注意力在女孩那里。
女孩的手腕上戴着贝壳磨成的手链，口袋里有塞满捡来的贝壳，手中捧着自己的新发现。她走过的地方，叮咚作响，铃声清脆。
“这次是哪种？”男孩问。
“自己看。”女孩把手中的贝壳塞到男孩手中，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男孩仔细抚摸手中的贝壳。
“小心，贝壳的口很锋利，我都被割破手了。”
在男孩的手指触到贝壳口边缘的时候，女孩飞快的捉住男孩的手指，把它放在贝壳的表面，轻轻的触碰。
“是哪只手？”男孩的脸色有些焦急。
“不告诉你。”
“流血了吗？把手给我。”
“不给，就不给。”女孩把双手背在身后。
“每次告诉你小心一点，都不听。在这样我就不陪你来了。”
“不来就不来，我自己来。”女孩傲气冲天。
“这次用来做什么？”
“不是给你说过吗？项链。上学那天戴！”这是她最喜欢的天然饰品，还能发出好听的声音，比妈*珍珠项链的还好呢。
“小学生不能打扮。”
“我妈说这不是打扮。我才不管呢。”
“你不怕挨老师批评？”
“批评，就不戴了。不批评，继续带。”
“臭美。”
“就臭美。今天开始磨？”
男孩无奈的点点头。
女孩名叫林潼。今年六岁，过了夏天，该上一年级。她喜欢往外跑，梦想戴着自己捡的贝壳做成的手镯和项链美美的去上学，小脸晒得黑不溜秋的不管不顾。
男孩叫王祖恩，十一岁，自出生眼睛便看不见，他家和童童家是邻居，家就在不远处的海岸上，红瓦白墙的房子，掩映在绿树群山间，煞是好看。小丫头从懂事便喜欢黏着王祖恩，俩小孩出去玩，王妈妈每次吩咐祖恩照顾好妹妹，实际的结果是小丫头离了大人就撒欢。因为王祖恩的眼睛看不见，行动不便，所以只要出了门，童童根本不听他的。抓蟋蟀、粘知了、爬树、摸鱼，样样精通。遭殃的往往是王祖恩。小丫头擦破胳膊、被虫子咬了、被蜜蜂蛰了，王妈就罚祖恩。因为他是哥哥，没有照顾好妹妹。
林妈这头没闲着，别人的儿子因为自己女儿调皮捣蛋受罚，她也忙着教训自己女儿。
“看，因为你不听话，王妈又批评哥哥了。知道错了不？”不懂事的小丫头就睁着大眼睛，一脸无辜相。
后来童童渐渐长大，懂事了，知道自己做的不对。祖恩挨批评的时候，她会以最快速度冲到隔壁，给王祖恩解围。但她依旧改不了“狗吃屎”，依旧大错不断，小错连连。
“王妈，是我自己要去掏鸟蛋摔下来的，哥哥不让我上去，我不听。你不知道，鸟蛋可好看了、可小了，还是绿色的呢。你看。”献宝似的把鸟蛋递到王妈眼前，“好看吧？你别说哥哥了，我明天就把鸟蛋放回去。”
“明天放回去？还爬树？”王妈无语了。
去年夏天，小丫头偷偷下水游泳，差点被海水淹死，幸好被周围的人救了上来。这场事故把双方家长吓得要死，王祖恩被罚面壁一整天。整整一个夏天，他拒绝和童童一起玩。
小丫头从此学乖不少，和王祖恩到海边捡贝壳，绝不涉水。
爬天够地的危险事件与林潼无缘。除了拿锅铲去地里挖蚯蚓、在抽屉里养蚕宝宝等等，这些是偷偷进行的。
“王祖恩，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学校？咱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童童仰着小脸看身边王祖恩。
“不想。”男孩轻声应。
“为什么不想？”童童一听激动了，拉着他的手骤然放开，小手点点祖恩的胳膊：“快说，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上学？”
“你总是闯祸。”失去童童的牵引，仿佛失去拐杖，男孩有些茫然。
“就因为这个？”童童脸上有了笑意，重新拉起祖恩的手，荡来荡去：“我保证以后不闯祸了，咱们一起去上学，好不好？我帮你跟王妈说。”
“不行。”
“为什么还不行？哦，我知道了，是因为你看不见，是不是？”
“……”
“这个好办，我可以帮你。”一副无所畏惧、信誓旦旦的样子。
“怎么帮？”
童童挠头，说实话，她也不知道哎。
她上学前班的时候他上四年级，她会唱儿歌会表演节目会讲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但是，王祖恩比他懂得更多，他会讲很多没有听过的故事——阿拉丁神灯，豌豆公主……会说她听不懂的语言，还会算术，这些他会的，她都不会，该怎么帮？
这个问题在七岁小女孩的脑袋里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是妈妈说，我是你的眼睛。”想了想，补充自己的理解：“我是你的眼睛，那我就能帮你看见很多东西，这样就是帮你了，对不对？”
童童，瞳瞳。
王林两家是世交，做了多年邻居，交情颇深，当初林母生下这个小东西，寄希望于王祖恩的眼睛，取瞳的谐音童为小丫头的名字。
“好啦，今天还磨贝壳不？”
“磨，当然磨。”
问题没困扰多久，小丫头就乐滋滋的牵着祖恩的手向前走。
夕阳下，是两个牵着手的长长的身影。
………【第二章】………
一年级
家里的那株樱桃树开花的时候，童童就眼巴巴的等着结果。童童抵不住诱惑，新长的樱桃果子从嫩绿的时候开始，她隔一天就要摘一个下来试吃。
“童童，还不能吃——”
“好苦。”
话未说完，童童吐着舌头，皱着一张小脸。对于吃，她向来是行动派。嘴巴永远比脑袋反应快。
“很涩，你不要吃啦。”童童拿掉祖恩手中的樱桃，盯着瞧：“不是快熟了吗，怎么还涩呢？”
这丫头，从樱花凋谢的那天她就撺掇吃樱桃，就怕这樱桃还未熟透就被她试吃光了。
“再等几天，耐心一点。”
“好吧。”童童低下头，踢走脚下的小石块，扬起小脸，眼睛里闪烁着两朵灿烂的小火苗：“要不咱去山上，听大胖说那里的樱桃熟了。”
“街上有卖的。”
“我想吃刚摘下来的。”
“那是刚摘下来的。”
“咱就去摘几个，没事的。好不好？”
他不说话，童童得逞，拉着祖恩的胳膊去山上。
所谓的“山”不过就在他家附近的果园，绕海岸走不过半个小时。山路虽不崎岖，对祖恩来说，已有些吃力。童童一路上乖乖拉着他的手，不敢东奔西跑。山间野花蝴蝶，童童雀跃的要命，想捉蝴蝶又不敢放开祖恩的手。走了一段路，童童大喊累，要休息。安顿祖恩坐在一旁，她自己却就像兔子一般跑去花海。
这小丫头的鬼心思，他就知道。
淡粉的、雪白的花，纤细的叶，盈盈的立在春风中。童童仔细折断花枝，一枝枝攒在手里，不一会儿，已满满一大捧。
“祖恩，你看，花。”小小的身子飞一般扑到祖恩面前，鼻尖瞬间溢满浓浓的淡雅香气。
“好看吧？”
“嗯。”
这丫头根本不管他看不见。
每每看到好看的东西，大叫，“祖恩快看，那只鸟，绿色的。”然后又解释“就是很淡的绿，没有树叶的颜色那么深。”
地势高，樱桃熟的稍早，星星点点红透的樱桃掩映在绿叶间。摘樱桃这种事，童童是不让祖恩插手的。她怕摇摆的树枝刮到祖恩的脸。祖恩被她命在一旁老实呆着，不准参与。
树不高，童童年纪小，个子矮，踮起脚勉强够的到树底下的樱桃。树底采光不好，樱桃熟的少，小丫头一蹦一跳，祖恩听了，更捏一把汗。
“我帮你。”他出声阻止，更呆不下去。
“不要。”童童看他走向自己，赶忙跑过去，拉住他，“我摘了好几个了。”
“我比你高，容易够到。你告诉我在哪里，我来摘。好不好？”
“那……好吧。”
“高点，对，再高点，再往右边一点。碰到了，就是这个，摘吧。”
“摘错啦，那个还是绿色的。”
“对对，是那个，很大一串的那个。”
祖恩伸着胳膊，按照童童的指示行动。童童站在祖恩旁边，仰着小脸指挥，这效率，可比她自己摘来的容易多了。远处海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春末夏初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斑驳成一幅画。
不一会儿，童童的两只小小手掌满的，小丫头乐的合不拢嘴。
“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还没乐够，童童就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偷东西！还被抓了个现行！
两个孩子被果园的主人张大伯“遣送”回家。
“童童，要吃樱桃给大伯说声，大伯给你摘。”
临出门，大伯笑眯眯的对童童说：“记住了，小孩可不能乱跑，你不知道，山上有狼。”
童童歪着脑袋想，我才不信呢，就怕吃你的樱桃。其实大伯遣送他们回家，顺便提了一篮子樱桃过来了。
早知道被大伯发现的时候拉着祖恩跑了就好了，不过，跑太快的话，祖恩会摔倒，还是会被大伯抓住。
送走大伯，童童又挨一顿好揍。
“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林妈边打边说，“还带坏你哥哥，你存心找揍是不是？！”
“怎么净不老实呢，摔下去就不是轻的。”
打就打了，不知道祖恩怎么样，大伯会不会揍他？
妈妈不准她出门。
又是好几天的紧闭。
这厢，祖恩也被王爸教训。
“祖恩，我们都认为你比童童大，要懂事。为什么这次明知故犯？”
他不忍心让她每天当小白鼠，对着一棵樱桃树直流口水。
“那山虽然不高，到处是峭壁，童童小不知道，出点差池就不是小事啊。”这是大人们最担心的。
王爸叹口气，这孩子疼童童，什么都依着她。他不知道北山上尽是些悬崖峭壁，要是知道，也绝不会让童童去那种地方。
“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如果他知道那地方那么危险，打死他也不会去。
从那以后，童童再也不敢对别家的樱桃打主意，乖乖等到自家的樱桃熟透，摘了满满一篮子送到隔壁王家。
………【第三章】………
“童童，说实话！”林妈手拿藤条，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抿着嘴的女儿，“为什么踢宝宝的屁股？”
“他欺负人，他抢倩文的橡皮。”
“我不是给你说不准你惹事，都忘了是不是？”
“没忘。我说了那样是不对的，他不听，还冲我擤鼻涕。”
“那你就去踢他的屁股？如果老师还向我反应你对其他小朋友动粗，我就拿这个揍你，知不知道？”
童童撅着嘴，不说话。
“听到了没有？听到就回答。”
“听到了。我今晚去王妈家吃饭。”
没几日。
“林潼！！你给我过来！”
童童一步一步挪到火气冲天的林妈面前，后者怒火中烧，手中依旧握着藤条。
“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小胖抓癞蛤蟆吓唬人？”
“吓到你了吗？”
“没有。”
“没吓到你为什么拧人家的耳朵？”
“她也吓唬梦洁了。把梦洁吓哭了。”
“好嘛，我看你每次都有理由。下次要是我再听说你打别的小朋友，我非得抽你屁股。”林妈一扬藤条，柔韧度极好的藤条发出“仍仍”的声音。
童童垂着眼睛，就当看不见。
虽然童童劣迹不断，但是她正义勇为的性格招到小朋友的喜爱。另林妈难堪的是告状的事情时有发生，隔个几日就得跟人家道歉。
童童这小丫头，吃软不吃硬，一挨训就往王家跑，实相的紧。
童童趴在书桌上，专心致志的写作业。祖恩坐在床边，“读”着手中的盲文书。过了一会，童童憋不住，停下手中的笔杆子，扭头问祖恩。
“王祖恩，你在看什么？”
“书。”
“什么书？”
“课本。”
“给我讲讲，好不好？”
“这不是故事书。”
“没关系。讲讲你看的内容就行。”
“作业写完了吗？”
“快写完了。”
“写完我再讲。”说完，继续“看”他的书。
“好吧。”童童转过头，继续未竟的事业。
“我们下星期开运动会，你来不来？”隔了一会，童童忍不住，问。
“……”
悻悻的扭回头，她就知道，她不专心，他就不理她。
划上最后一笔，大功告成。
扑通倒在床上，祖恩合上书，问她“写完了？”
“恩。都是学前班学过的。一年级的时候，你学什么？也是学前班学的吗？”
“我没上学前班，天天陪你玩，你忘了？”
“忘了。为什么你不用写作业？”
“要写。”
“哪有，我从来没见你写。”
“我的作业跟你不一样。”
“因为不用笔，是不是？”她打开书，小手轻轻触摸*的点点，“上面写的什么？”
“字。”
“跟我学的不一样。你教我学，好不？”
“你用不着学这个。”
“哼，小气！你们还说爱学习的是好孩子，我要学习你都不教我。”她翻开他的手，指尖上有薄茧，“用手念书是不是很疼？”
“不疼。”他合上书，放在一边，“不是要听故事么，说吧，想听什么？”
“我想想。嗯，讲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她想了一圈，说“要不听人鱼公主吧。”
“又听这一个？”听了好几遍，还没完？
“王祖恩，如果我以后不让你给我讲故事，你是不是就不用读很多书了？手就不会长茧子了？”
“不是。开始讲了。从前，大海里住着一个国王，国王有三个女儿……”
事情的进行往往是这样的，童童拿这个故事当催眠曲，听到一半的时候，眼皮打架，故事没有讲完，她早已睡的呼呼的了。
这个故事，他从来没有讲到结尾过。
有时候，林爸和林妈回家太晚或者回不来，童童就跟祖恩睡在一起。王妈把童童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疼。早上给她穿衣，准备早饭，送她去学校。
“童童睡着了？”王妈推门进来，看见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童童。
“要不要给林妈说一声？”
“我等会送她，先让她睡一会。”
祖恩点点头，动手收拾童童的书本。
“我来吧。”王妈接手，将桌面收拾妥当。
“祖恩，你林妈说让你说说童童，她最近在学校常惹事。”
“林妈说过。我说了也没用。”
“她听你的。”
“……”
“童童这孩子，本性好，就是太直太莽撞。我们担心这样下去，她长大吃亏。”
王妈替童童盖好被子，轻抚童童的小脸，红润的柔嫩的小脸，像个洋娃娃。
“好了，我知道了。”
王妈掩门出去。
留下了坐在床边思考的祖恩和呼吸均匀不知人间忧愁的童童。
如果说童童是另林妈头疼的根源，那么祖恩就是童童的死穴。所以，如果你戳到了童童的死穴，结果往往是林妈暴跳如雷，当然，戳到死穴的那个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周六下午，写完作业的童童拉着祖恩从海边往回走。她的手里抱着一个一个大大的透明玻璃瓶。里面有沙子和海水，一条橙色的小鱼在飘荡的海藻中间游来游去。这是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其中一项，要送给班级一件礼物。
经历了上次的溺水事件，童童在祖恩的“监视”下，不敢下水。这是她在岸边帮别人看衣物得来的报酬。
“你说，其他小朋友会不会也送小鱼？”
“如果其他同学送了，你还送吗？”
“送呀。我的小鱼肯定是最漂亮的。”她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在阳光底下，它身上还会闪闪发光呢。”
“是吗？那是什么样的？”
“很耀眼，像小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耀的眼睛睁不开。”
祖恩伸手，摸上童童的脸，触到她的睫毛，长长的，一眨一眨。
“骗你的啦。”童童恶作剧的咯咯笑。她弯下腰，放下玻璃瓶子，拉起祖恩的手摊开掌心，小小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下一个不规则的五星形状。
“星星长的这样，美术老师教的。”她重新抱起玻璃瓶，拉着祖恩的手往前走，“她说，把我们想的图像画在纸上，就是画了。什么东西都能画出来，风、天空、白云。以后她还会教我们画更多东西呢，她还会教我们调颜色，她说三种颜色能调出来很多种颜色。神奇吧？”
她叽叽喳喳的，像个不知疲倦的麻雀，学校的大事小事都是谈资。
如果想教训童童，最简单的一条就是不理她。除了那次童童溺水用过一次，祖恩从来没有用过这一招。而且童童也不是省油灯，看到别人生气，她就嬉皮笑脸的挨过去，软磨硬泡，直逼的你没了耐性。还气不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