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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恒只得咳嗽一声,继续道:“郝风楼,你可知道你所犯何罪?”
郝风楼就这样站着,既不跪拜,也没人给他搬椅子来坐,因此这钦犯反而是居高临下地去看审案的官员,那御使觉得这样不妥当,反而助长了郝风楼的气焰,便突然插话声:“还是给郝佥事来个凳子,坐下回话。”
几个差役拿了凳子来,郝风楼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下,回答道:“卑下不通刑名,到底所犯何事,却也知之不详。”
这显然是装傻了。
闫恒只是冷笑连连,道:“那好,本官慢慢道来。”他故意顿了顿,想要加深自己的气势,随即道:“经查,永乐三年一月十九子时三刻时分,你召集部众,先是焚毁升龙相国寺,寺中尚有大明的朝廷命官,如征夷将军张辅,游击将军邓昌人等,本官要问,此事你要抵赖吗?”
郝风楼道:“确有其事。”
闫恒想不到郝风楼居然如此的痛快,倒是微微的愕然了一下。
其实在罗织罪状之前,闫恒为此没少费功夫,他不是傻子,你罗列了罪状,对方未必肯认,这样的人犯又不能严刑逼供,那么就必须在对方的言辞之中找出破绽,并且进行多方举证,使对方无从抵赖。
因此这几天来,他找了许多安南来的诸多消息来相互考证,和几个堂官废寝忘食,每日都在讨论案情。
谁知,自己下了这么多功夫,对方居然没有抵赖。
这样也好,闫恒反而轻松了,不过他心里预计,这种小罪,郝风楼应当会认,至于后头的大罪,怕是要百般抵赖了。
闫恒继续道:“如此说来,你想要谋害朝廷命官?”
郝风楼摇头道:“卑下并无此意。”
闫恒冷笑道:“那是何意?”
郝风楼道:“放火示警!”
“示警,示什么警,示谁的警?”闫恒的眼眸微张,露出星点的微亮,他陡然抓到了一点东西。
郝风楼道:“给各部的官军示警。”
闫恒顿时倒吸口凉气,这个郝风楼还真是痛快啊,他连忙看向一边做着笔录的胥吏,生怕这胥吏跟不上,所以又故意顿了一顿,才道:“给官军示警,意欲何为?”
郝风楼道:“陈天平罪无可赦,屡屡凌辱官军,忍无可忍,自是要去杀贼!”
郝风楼的这番话说出来,闫恒顿时激动了,这简直就是作死啊,还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闫恒连忙道:“你的意思是,你擅调官兵,又擅杀了安南王?”
郝风楼正色道:“没有擅调官兵!也没有擅杀安南王。”
闫恒冷笑道:“本官只问你,你带兵去所谓的杀贼,可有朝廷旨意?”
郝风楼抿抿嘴,斜眼看了那飞快疾书记录的胥吏一眼,摇头道:“没有。”
“既然如此,那么就是擅自调兵。”
郝风楼微笑道:“大人想必不太清楚外头的规矩,官兵去安南是除贼,朝廷距离安南山长水远,临机有事,岂能随时等候请示?所以才有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的说法。安南王暗中煽动安南人仇恨官军,同时对官军屡屡羞辱,这陈天平的王位乃是我大明十万将士用血肉为他挣来的,现在如此这般,卑下岂可置之不理?”
闫恒吁了口气,其实他不想听郝风楼解释,因为解释没有用,他要的,就是郝风楼亲口承认是他调的官兵,入了安南王宫杀了人,至于其他都和他没有关系。
于是闫恒道:“你休要狡辩,多说无益,本官只问你,你说的这些可都是千真万确,不曾有假吧。本官也不曾逼供于你,这些话可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郝风楼正色道:“一个字都不假,朝廷如何处置,那是朝廷的事,不过卑下做的事无愧于心,至于朝廷同时拿了张辅等将军,卑下可以在这里作证,这些事与他们无关,一切都是卑下设计,甚至于官兵的调动也是卑下暗中安排,他们所谓的节制不力,还有纵容官兵,统统是子虚乌有,事实上,他们当时力图安抚军心,只是深夜惶惶,又是四处喊杀,大火四起,他们就算有心也是无力。”
闫恒眸光一亮,他几乎可以确认郝风楼是个蠢货了,这家伙不试图和张辅等人捆绑一起,反而为他们摆脱干系,如此一来,办案的阻力就大大的减轻,闫恒这边压力大减,可以放开手脚了。
闫恒笑了,这一次笑得很轻松,他莞尔道:“是吗?那么就是你事前早有周密的计划,使张辅人等措手不及,想要力挽狂澜,却已是为时晚矣,朝廷这边倒是冤枉了他们,是吗?”
郝风楼正色道:“正是。”
这一次过审得到有益的东西实在太多,闫恒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捡到宝了,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目光朝那御使看了一眼,那御使朝他微笑点头,显然也很满意。
于是闫恒便道:“好,既然如此,那么……来人,拿供词给他看,郝佥事,本官不想为难你,这些话可都是你自己说的,你好生生的看看这供词,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妨签字画押。”
胥吏吹干了抄录下来的供词,旋即送到了郝风楼的手里。
郝风楼一字字去看,觉得和自己说的没什么出入,便叫人取了红泥画押。
画押之后,闫恒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他明白,自己心里的一块大石彻底地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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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圣心
闫恒轻轻松松地退了堂。若不是亲自审问,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事情会这样的轻易。
退堂之后,自然是命人将郝风楼押回西厢去。
原本闫恒在思量,是不是让郝风楼换个地方,毕竟他和郝风楼无冤无仇,如今已得到了罪证,自是上头来定夺的事,与他无关。
可转念一想,胡广那边刚有吩咐,既然在西厢,那就继续呆在西厢吧,没必要抹了胡学士的面子。
待郝风楼被押走。
闫恒的目光便看向那御使,笑吟吟地道:“子安兄以为如何?”
这御使微微一笑道:“且先报上去,文渊阁那边,怕还要再审一道。”
“再审一道?”闫恒有些糊涂了。
御使叹口气道:“本来文渊阁要的不是这份供词。”
“嗯?”闫恒更加糊涂。
“他们要的,是安南糜烂的供词,哎……罢了,这份供词未必能成事,上头的人怎么想,下官其实也不太明白,不过那郝风楼既然答应得痛快,没法儿,先送去文渊阁过目吧。”
闫恒想不到自己好似还办了坏事似的,一时有点难以接受,这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将供词交给身边的幕友,吩咐道:“立即送去。”
旋即向这御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否告知?老夫还是不明白?”
御使莞尔一笑道:“闫大人既然要点透,那么下官不妨直言。敢问这供词有何用?”
闫恒有些不悦地道:“要定案自然需要供词,怎可说它无用?”
御使摇头道:“要定案,未必需要供词。雷霆雨露,皆在帝心,所以供词没有用,陛下怎么看才最紧要。”
这句话倒是让闫恒怒不起来了,一时失神,幽幽地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份供词。陛下那边看了,未必……”
御使正色点头,道:“不错。你想想看,陈天平将陛下也一道耍弄了,陛下的心里痛快吗?郝风楼杀陈天平,虽然是胆大包天。可也算是为陛下出了一口气。再者郝风楼方才说得很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也是军伍中出来的,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郝风楼痛痛快快的认罪,反而袒护张辅人等,只会让陛下生出恻隐之心,怎么可能还会定罪呢?”
闫恒不由道:“照这么说,老夫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非也。”御使侃侃而谈道:“这供词当然有用,至少这是板上钉钉。陛下就算有恻隐之心,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赦免郝风楼的罪责。擅调了官兵就是擅调了官兵,擅杀安南王就是擅杀安南王,不过还缺一样东西,缺一样足以让陛下下定决心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安南,朝廷花费了这么多的功夫,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进行了南征,这南征消耗的不只是国库和人力,更是天子的脸面,若因为郝风楼胆大妄为而导致安南又陷入动荡,你想想看,这个罪责要不要有人承担?所以过几日,大人少不得还要再审一遭,得从安南那边下手。”
闫恒恍然大悟,不由苦笑道:“罢罢罢,由得你们。”
那供词立即送去了文渊阁。解缙一脸值得玩味地看着奏书,不禁摇头。
手搭在案牍上的镇纸上,最后解缙将这白玉镇纸轻轻的搁在状纸上头,抬起眸来,叹道:“这个郝风楼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有如此心机,早就说了,此人不可小视,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了他。”
胡广不由道:“这……是为什么,还请解公明示。”
解缙道:“这郝风楼认罪倒是认得痛快,他如此痛快,就是因为他深知一份供词定不了他的罪,恰恰相反,还能博取同情,陛下这个人太重义了,郝风楼在供词之中的言辞,哪一句不是顺着陛下的心思?尤其是后头将天下的干系揽在自己身上,更是教人恻隐。”
胡广皱眉道:“如此说来,他是想借此感化陛下?”
解缙冷笑道:“没用。”说罢,解缙顿了顿,目若刀锋地道:“他这一手确实厉害,不过眼下闹得如此厉害,陛下不可能轻易网开一面;而另一边,只要在安南上头做文章,这个黑锅,他就非要背不可,这件事本就是他的错,闹成这个样子,他洗不清。最后的结果还是得严惩。大理寺那边再安排一次过审就是。”
胡广的目光却是落在那供词上,忍不住道:“只是这供词……要不要递入宫中,既然……”
解缙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道:“光大,我早就说了,不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想要杀人,自己就不能留有破绽,这份供词绝不能扣在这里,必须立即送入宫中去。”
胡广顿时露出惭色,他确实有这个主意,眼下他实在是有些急了,为了收拾郝风楼,已经有些不择手段了。
解缙旋即微笑道:“好事多磨,若是心里只想着报仇雪耻,反而容易坏事。陛下看到这份供词没什么,至多也就是几句唏嘘而已,该如何,最后还得如何。老夫现在担心的是,郝风楼既然想动陛下的恻隐之心,只怕将来还会有后着,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已经越来越不简单,总之,要小心提防。”
解缙旋即叫了人来,命人转托通政司,将郝风楼的供词立即送入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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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久,供词便摆在了朱棣的御案上。朱棣拿起供词,沉默观看,忍不住唏嘘不已。
其实陈天平这件事,朱棣一直都没有责怪郝风楼,虽然觉得这家伙确实武断了一些,不过朱棣的性子便是如此,虽然精明,可是并不代表他不会感情用事。
陈天平这厮确实有些过份了,浪费了朱棣如此多的感情,糟蹋了朱棣这么多钱粮,结果居然想背后捅人一刀。换做朱棣,只怕也要取他的狗命。
所以这份供词,郝风楼对所有的事都供认不讳,这对朱棣来说,至多也只能责怪郝风楼鲁莽。
倒是最后,郝风楼将所有的干系都往自己的身上塞,反而去为张辅等人推脱,让朱棣沉吟不动,整个人足足呆了半柱香,良久才重重地靠在了御椅上。
这才是真性情啊,这才是郝风楼。
可是他太蠢了,这个混蛋居然不知道一旦揽上这样的事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难道不知道这些罪名统统加起来,是要诛族的吗?
大胆,太大胆了。
可是心里恼怒之余又不禁是佩服,即便是朱棣自己,扪心自问,也未必有这样的勇气,也未必有这样的义气。
朱棣欣赏的就是这样的人,一往无前,做事有担当!
朱棣感觉今夜只怕又要辗转难眠了,他猛地有了一个念头,居然是想直接赦免郝风楼。
可是……
他旋即无力地苦笑,没这样的容易,即便他是天子,也未必能做到。
事情太大,太大了。
朝廷一两年的功夫啊,数十万的民夫,十万的官军,堆积如山的粮食,一箱箱雪花花的纹银。
而如今都成空了。而且现在那个地方还是个无底洞。
朝臣们都已经疯了似的攻击,一旦赦免,不但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又要惹出轩然大波。
而眼下,确实不再适合滋生什么事端了。
朱棣摇头,朝郑和挥手。
郑和小心翼翼地上前,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棣道:“你那师兄回来,你也不曾去见过?”
郑和心念动了,对郝风楼,他其实是有感情的,作为一个孤儿,自幼孤苦无靠,好不容易熬出头,他不像别的太监,要嘛找人对食,寻求慰藉,要嘛就是将自己的侄子和外甥们招到京师来,郑和不对食,也没有外甥和侄子,他只有一个师傅和一个师兄。
所以听到这话,郑和连忙拜倒,泣告道:“奴婢……奴婢……本是想要去的,可是想到陛下这边尚需奴婢照料,奴婢不敢因公废私。”
朱棣拍拍他的头,道:“起来,起来吧,草木皆有情,朕有,你也有,既然回来了,你就该去看看他,顺道代朕也去看看他,好生看看你这师兄,顺道告诉他,让他放心,朕不会让他死,他的家族,朕也会设法保全,他犯了错,可是朕不在乎。”
郑和大喜,他顿时明白,陛下这是下一个许诺,这个许诺之中虽然没有说要保住郝家的爵位或者是郝风楼的官职,却是设下了底线,至不济,性命是能保全的,诛族更是荒诞,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心安,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先保住了这个底线再说。
郑和连忙道:“奴婢代师兄谢过陛下。”
朱棣只是苦笑,挥挥手:“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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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死不罢休
郝风楼回到牢房,那江班头为他惋惜,道:“大人,你这般认罪,正遂了人家的心愿,小人在大理寺当了这么多年的差,只见过抵死不认和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不曾见过大人这般供认不讳的。”
“大人,这样大大不妥啊,这些罪状哪一条都非同小可……哎……”
郝风楼只是微笑,江班头为他想办法泡了一壶茶来,郝风楼手持着茶盅,并不去喝,这茶感受不到香气,怕是差役们平时吃的劣茶。
良久,郝风楼才道:“有劳你担心了,不过你放心,这世上的事不是表面这样简单。你等着看吧,宫中很快就会有动作。”
江班头一头雾水,待郝风楼吃完了茶,替他收拾了茶具,正待要走,外头却传出司狱官的喧闹声。
这江班头顿时面如土色。须知自己来照应郝风楼,可是这见不得人的,若是让司狱官知道,一旦报上去,一个徇私枉法的罪名是逃不掉。他之所以跑来这里,是因为掐准了时间,知道司狱官老爷此刻要到值房里吃茶,雷打不动,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可是不曾想今日破了天荒,现在要逃,却是来不及了,江班头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那位司狱老爷已是到了,只是站在他身后的却还有一个人。
平时腆着肚子人五人六的司狱官老爷,此刻却是前倨后恭。肥硕的身子佝偻得成了虾米,这倒是为难了他。
他看到了江班头,居然一点怒意都没有。似是一点都没看见他一样。反而是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身后之人的身上。
“郑公公,这里便是了。”
身后的人正是郑和。郑和的脸上没有表情,不过看了一眼这污浊不堪的环境,顿时白皙的脸上带着几分扭曲,一双平日里淡定从容的眸子霎时变得锐利起来。
“就是这里……”他的声音尖细,依旧慢条斯理。
司狱官道:“是,是……这……”
郑和看到了郝风楼。也看到了郝风楼的衣衫褴褛,郑和顿时怒了,他扬起了手。狠狠地一巴掌煽在了司狱官的脸上。
啪……
声音很清脆,打得司狱官眼冒金星,整个人在原地打了个半旋,差点没有站稳。
他一脸委屈地道:“这……并非是下官有意怠慢。实在是上头……”
郑和冷笑道:“怎么。咱家打不得你吗?”
司狱官一点脾气都没有,连忙道:“打得,打得,是下官该死。”
郑和又道:“你说是上头授意,可是你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了?不知关押在里头的人乃是陛下和娘娘的义子,不知道他是咱家的师兄,不知道他是禄州侯的嫡亲血脉。不知道他的泰山大人是都督府的都督?咱家现在问你,咱家打你。冤枉了吗?”
司狱官苦笑道:“不冤枉,不冤枉,是下官该死……”
郑和笑得更是阴森,继续怒道:“你当然该死,咱家这师兄若是少了一根毫毛便扒了你的狗皮,你仔细着,且要看看是你这上头厉害,还是咱家厉害。咱家今日奉的乃是陛下的口谕,要见钦犯郝风楼,你……滚出去!”
司狱官大气不敢出,连忙道:“下官告退。”
江班头看得目瞪口呆,这司狱别看只是芝麻官,可是在这里却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可是现在……江班头很后悔自己看到这一幕,自己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也是懂眼色的,司狱官一走,他也立即灰溜溜地走了。
郑和走进牢房去,郝风楼已是起来,笑呵呵地道:“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