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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洪顿时满面红光起来,这五斗桥如今是清化府的名声,可是这里头却也有个故事。五十多年前,清化府大旱,清化士绅纷纷举行了各种祈雨的活动,而黎家自然也不甘落人后,当时黎家的家主亲率子弟三十余人,到了干涸的河边,说河水干涸,乃上仙不忍百姓无桥泅渡,是以下令在那儿建桥,自此乌云压顶,大雨倾盆。
这些事带着几分古怪,自然有夸大的可能,不过却是黎家引以为傲的资本,说到这桥,黎家的子弟便不觉得增色,甚感荣光。
而现在,郝政如聊家常一般将这五斗桥说出来,倒是让黎洪很是意外,因为方才郝政的一番寒暄不过是场面话,只是让他心里有几分暖意罢了,若真要说这位如日中天的禄州侯会关注一个小小的清化豪族,未免有点算是非分之想。
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位禄州侯不但对清化府了若指掌,对他黎家也是极为看重,否则又怎会在乎这五斗桥的事?如此一来,黎洪心里不免暖意更甚,受人敬重必定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禄州侯这般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不但是大明封臣,更算是大明朝廷在此的半个代表人物。
黎洪不由笑道:“侯爷谬赞。”
郝政旋即道:“只是不知黎兄来此所为何事?”
人家亲口问出这个问题,如此恳切,反倒让黎洪有些不好意思了,苦笑道:“说来惭愧,黎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前来,却是请侯爷救我阖族一家生计。”
郝政皱眉道:“你说便是。”
黎洪道:“黎家在清化也算是有些声誉,日子倒也尚且过得去,不敢说富甲天下,却也有那么万亩良田,今年开始种了棉花,谅山这边也收购,原本生计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自本地父母张且上任便开征税赋,说什么棉花的税赋理应高一些,原本缴纳棉税却也没什么,可是交趾转运使司却又在清江设卡,说是凡有船只押货至清江江面,也要缴纳水钱,说这是朝廷的意思,此后清化本地官吏又是三番五次上门……哎……”
自流官上任,安南确实发生了许多类似的事,这交趾终究是天高皇帝远,再加上委派来这里的父母官员形同发配,对他们来说,呆在这里是不能长久的,想要调任他处就必须想出办法来,首先就得从政绩上着手,对朝廷来说,政绩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办学,另一个是税赋,办学效益太慢,等你教化了过来,说不准黄花菜都已经凉了。而税赋的效果却是显著,于是乎,几乎各府各县都在攀比,这个设卡,那个想尽办法,变幻名目,反正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过客,地方上的东西无非就是向朝廷报功的资本。
政绩出来了,还得活动,想要调任,哪有这般容易,说白了,就得花银子,没有银子,谁看你一眼?你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即便是真有政绩,那也得上头关注才是。
那么,你就得有银子,有了银子才能上下活动,四处结交上官,是以,这里的流官不但要贪墨,还得要政绩,再加上朝廷自得了交趾,许多安南的特产成了贡物,为了孝敬圣皇,大家少不了齐心协力,压着地方百姓服役,下海采珠,上山挖药。
不只是交趾的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许多豪族也吃不消了,人家压根就不跟你讲交情,都说地方官员,往往表现出爱民之举,这个民便是士绅,可是他娘的人家压根不把你当士绅来看,你能奈何?
黎家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种出了棉花,可是当地盘剥太严重,而事实上,何止清化,许多府县都有这样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安南士绅豪族都面对了这样的问题,只不过轻重不同罢了。
听了黎洪的话,郝政皱眉道:“这些事,我也有些耳闻,有些地方官吏确实是过份了一些,其实早在半月之前,老夫便曾上书奏言此事,只是……”郝政苦笑摇头道:“交趾在朝廷眼里毕竟只是偏远之地,朝廷不上心,也是理所当然,况且……”郝政欲言又止,他当然不能说,眼下朝廷开支困难,而压榨交趾,某种意义来说,对宫中对朝廷都有好处,宫中得了大量的贡品,京官们多了冰敬炭敬,地方官吏们趁此大发其财,谁会理会你们?
况且,若是朝廷没了银子,向江浙加税,江浙的官员必定要跳出来反对,向江西和湖广加赋,这两地的读书人必定要闹得不可开交,其他地方遇到灾荒不向朝廷告急就不错,实在是巴望不上,偏生这安南在朝中没有丝毫影响,当然是柿子找软的捏。
只是这些话,郝政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能说,于是笑道:“这件事要治根只怕不易,老夫只能尽力奔走,可是有没有效却是两说了。不过黎兄的处境,老夫却能感同身受,这件事,老夫非管不可,不若如此,老夫不妨修书一封,送至清化知府衙门,言明黎兄的困境,再申明黎家乃是有德之家,望他们斟酌处置,想来那清化知府看老夫几分薄面,会让下头收敛一些,不知黎兄以为如何?”
有禄州侯出面,事情就好办得多了,这黎洪此来为的就是这个,他顿时大喜过望,自己还未提出,人家便主动帮这个忙,实在让他大大松口气,心里不禁感激,道:“有劳侯爷,侯爷大恩大德……”
郝政却又板起脸,道:“早已说了,你我君子之交,这点举手之劳,算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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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行善积德
旋即,郝政修书一封,命人送去清化,又与这黎洪一阵寒暄,黎洪不敢打扰,满是感激的起身告辞。
接连下来又是几个贵客求见,郝政一一见了,到了正午,显露出了几分疲倦,命人暂时闭门谢客,便开始用餐。
事实上,郝政这样的日子颇为充实,他喜欢和人打交道,因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份家业并非是他挣来的,靠的乃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做爹的自然不免高兴,可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得为自己的儿子守住这份家业。
他不善阴谋算计,也不懂官场中的许多规矩,行军打仗更是一窍不通,于是乎,郝政唯一做的就只能广结善缘。
郝政自认自己做得还算不错,侯府确实要做买卖,做买卖需要有人去得罪人,需要有人去杀价钱,而这黑脸自是长史吴雄的事,对他来说,他要做的就是面面俱到,用各种举手之劳去结交各色各样的朋友。
有的朋友是商贾,有的是地方官员,有的是地方豪族,也有一些名士大儒。
对所有人,郝政都展现得极为客气,甚至近来他还打算在交趾一些地方拿出一点银子来修建一些学堂,一方面算是响应朝廷号召,好好教化交趾百姓,另一方面也可请一些交趾本地的大儒坐馆,让近来一些饱受失落的大儒重新得到重视。
交趾的大儒和名士在如今流官们的眼里自是不值一提,一方面是流官们眼高于顶。结交的多是一些清流,在他们眼里,这些安南大儒不过是一群滥竽充数的货色。另一方面也确是安南这边的大儒们底气不足。终究是山寨,怎么可能比得上正宗?
这些人物从前高高在上,乃是官府和豪门的座上宾,如今却成了落水狗,甚至许多人落魄下来,日子过得颇为凄凉。
对此,郝政时常让人接济一二。偶尔也会请他们来府中闲坐。
各色人等,郝政都不排斥,而渐渐的。交趾许多人遇到了麻烦都不免上门求告,郝政也尽力会给予他们方便。
虽然疲倦,虽然麻烦,可是郝政觉得很充实。对此乐此不疲。
午间小憩片刻。起来的时候,主事郝松便匆匆的来了,却是拿着一封书信,情绪激动地道:“侯爷,有海防侯的书信。”
郝政顿时抖擞精神,连忙接过书信,取出信笺,这信笺之中无非是说早已从南京出发。如今已抵湖南之类,又向他了安好。
郝政不由吁了口气。掐指算了算日子,他这儿子怕是再过七八日也就要到了。
郝政的脸上露出微笑,对郝松道:“风楼所住的院子要好好收拾一下,他来时必定要带不少随员,这些人也要妥善安置,府里地方大,房子也多,却也不能轻慢了他们。”
郝松连忙应下,信步去了。
郝政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去见客了,从南京来的诸多书信里看来,郝政已经明白郝风楼此次来交趾为的就是造船,前些时日有一批南京来的船匠也已经安置去了海防,所以对郝家来说,这造船已成了重中之重,在这种情况之下,郝政自然要未雨绸缪。
“去把吴雄请来,老夫有事要交代。”
吴雄很快来了,对这位老侯爷,他可一点都不敢怠慢,乖乖的行了礼,笑吟吟地道:“不知侯爷有什么吩咐?”
郝政端着茶,慢悠悠地道:“前些日子让你核算侯府的钱粮,如今如何了?”
吴雄道:“都核算了,具体数目还没出,帐房们还在加紧呢,咱们侯府哪一日不是日进金斗,挣得越多,核算起来越是费事。不过……单论现银的话,只怕不下两百万两。”
听了这个数字,足以让人倒吸口凉气。
两百万两啊,这是多少银子?
不过这还在预料之中,一方面,郝家的本钱足,此后在这谅山独家开办了工坊百间,单单铁坊就有二十多座,每日产出无数铁器、布匹、家具,这些都是抢手货。
况且在铜山集,由于越来越热闹,不少人都要购地建房,而这些土地却都是郝家的,地价越来越高,郝家的收益自然而然也就水涨船高。
更不必说,郝家是以低价收购原料,高价卖出成品,所用的人工多是劳力,这些劳力除了提供吃喝,几乎不需要太多成本,每一匹布、每一个家具和铁器,郝家从中的利润都是不低。
现银两百万听上去使人咋舌,其实还算是情理之中。
郝政颌首点头道:“要造船了,海防那边不是在大肆收购船料吗?需要多少钱粮,都大方一些的给,银子可以再赚,可是造船的事却不能耽误。你是长史,虽然不善造船,可是风楼马上就要回来,到时候少不了要协助他……”
吴雄连忙点头,却陡然想起什么,连忙道:“侯爷,有这么件事,本来呢,船料的价格也不算高,大家也都肯上山采伐,而后运送到海防来。可是……哎……近来各地关卡如春笋般的冒出来,使得许多人即便想兜售船木到海防,途径无数关卡,还有贿赂官吏,结果木头倒是运到了,得来的银子却未必够一路的税赋。许多人指望着咱们再加点银子收购,否则……他们只怕不肯再送了。”
郝政不由皱眉,对这些事,他实在是烦透了,可是他不是个轻易得罪人的人,毕竟沿途的关卡都有各种名目,有的是地方官设的,有的是转运使司衙门,甚至还有的是来这里采办贡品的太监,各路人等,龙蛇混杂,人人都指着在这里吃一杯羹,即便是郝家,也绝不敢轻易触及这如吸血鬼般的‘庞然大物’。
郝政只好道:“这造的乃是宫中钦点的船,所需船料怎么还要加税?去打个招呼吧,看看能否通融。”
吴雄却是摇头道:“侯爷,小人倒是去布政司打听了一下,布政司那边倒是有关照的意思,似乎是说,让咱们以徭役和纳贡的……”
郝政不必听这吴雄把话说完,立即明白了,无非是打着为宫中造船的旗号,让各州各府提供船木,而州府的官员有了这个名目,自要催逼地方的士绅百姓砍伐船木,再送到海防,如此一来,不必出分文,这船料就有了。
这个法子按理来说可行,布政司那边显然想借花献佛,反正自己不吃亏,而地方的官吏又多了一个名目,说不准还能从中捞取点油水。至于郝家,一文不出便可备齐原料,可谓皆大欢喜,反正是给宫里造船,拿出这名目其实也说得过去,即便是报到朝廷那儿,朝廷也无话可说,这样做可谓是皆大欢喜。
可是郝政忍不住怒了,冷哼一声道:“咱们郝家这样的缺银子,非要靠吃人的血和骨头才能造船?这件事不必提了,人家怎么样,那是人家的事,郝家还没有穷到这样的地步,至于船木的价钱再涨一涨吧,你看着办,眼下交趾这儿是乌烟瘴气,迟早这些人会惹出祸端的,咱们不必凑这个热闹。”
吴雄见侯爷生了气,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地道:“是下官该死,下官不该这样糊涂。”
郝政这才和颜悦色起来,又恢复了和蔼,道:“罢了,你也不过是传个话,是为了侯府好,倒不是老夫非要自命清高,而是咱们郝家有的是财源,何必省这昧心的银子?人啊,总得为自己积德吧,自朝廷设交趾以来,派遣了流官,交趾的百姓负担已经太重,此时咱们若是再趴在他们身上吸血,这不是长久之道,你记着这些话,咱们只做积善之家,不要去做豺狼。咱们和那些流官是不同的,流官们即便是贪婪无度,三五年之后,拍拍屁股也就走了,可是郝家的家业还指着这里,世世代代都要在这里维持下去,得为自己积德才是。”
吴雄明白了,侯爷这是长远的打算,心里倒是对郝政有些佩服,相较郝风楼,吴雄觉得这位老侯爷更令人亲近一些,他便抿嘴笑道:“下官记住了,不但下官要记住,往后这府里上下的人,下官都要告诫,万万不能让他们胡来。是了,还有件事,按朝廷的规矩,侯府可以蓄养一卫的护卫,用以巡视封地,人手呢,已经招募好了,朝廷规定一卫是七千五百人,不过老侯爷吩咐,不必贪多,免得招致别人的怀疑,所以眼下只招募了两千,都是年轻力壮的,如今已让他们跟着火铳队操练了一个多月,已经有了些模样,侯爷若是有闲,不妨可以去护卫营里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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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锦绣谅山
说起护卫,郝政便一阵头疼,这护卫的事,他也不懂,在他看来,不过是看家护院罢了,只是郝家有封地,所以这看护的地方比较大而已。
两千人的规模,这显然是刻意的低调,按照祖制,亲王可以保持三卫的规模,即两万余人,郡王则是两卫,而郝家从的是云南沐家先例,设置家将和护卫家兵只是一卫而已,这是七千五百人,郝政处处谨慎,眼下陛下虽然都在安抚藩臣,可是近来朝廷明显有裁撤各王府护卫规模的心思,虽然当今天子是靖难起家,打的是保护宗亲利益的旗号,而登基之后却显然摇身一变,与藩王们的利益相悖起来。
所以人数绝不能太多,必须低调,两千人是在朝廷所容忍的范围之内,虽然可以往上追加一点,比如三千甚至四千,也不会引起朝廷反感,可是为了防范未然,免得遭人诟病,郝政觉得还是不宜过多为好。
只是凭两千人坐镇交趾,却也是有够为难的,从种种情况来看,交趾上下的人经过那些个流官一阵盘剥之后,已是有许多人滋生不满了。
这让郝政有些危机感。
最后他摇摇头,道:“继续让火铳队操练着,一切都等楼儿回来再说。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造船,你加紧着筹措吧。”
吴雄连忙应下,接着笑嘻嘻地道:“下官岂敢怠慢,侯爷说这是大事,那么对下官来说。这就是天大的事,下官拼了命也要效犬马之劳的。”
一连几日,郝政都在掐着日子计算时间。只盼着郝风楼来,他在这交趾已有一年多的功夫,不曾回过南京,见自己的妻儿老小,心里甚是挂念,在这里虽然忙碌,可是夜深人静时不免思念亲眷。
其实在这儿寂寞。他倒是动过纳妾的心思,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终究不好,可旋即一想。还是打消主意,郝政居然发现自己很在乎郝风楼的看法,生怕这个儿子对自己这个父亲有反感的心思。
身边的女人自然不会缺少,偶尔也会风流快活。不过郝政很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十分克制。
转眼过去了几天,一到了初夏,交趾这里的天气便炎热难当,这种湿热使人一身粘哒哒的,浑身甚是不爽,而且蚊虫也逐渐增多,一到夜里搅得人不得安睡。
数十匹快马在碎石铺就的官道上奔驰。这里是通往谅山的山道,道路极好。既然是盘山蔓延,可是路肩扎实。道路上不但铺了碎石,还撒了一层泥浆,马车通行,可以畅通无阻。
郝风楼骑在马上,头上带着斗笠,一旦到了酷暑十分,这宽大的斗笠倒是变得实用起来。他穿着的是一件宽大的衣服,虽然在马上疾驰时衣袂飘飘,却胜在凉爽。
郝风楼的五官黑了一些,却更增几分英武之气,身后的随扈个个矫健,都是郝家最忠实的护卫,自从到了谅山地界,道路好走了不少不说,而且每隔一段地方都有驿站,这驿站比之其他地方显然要密集得多。
自然,这和朝廷的驿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