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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的学士人等,其实官职和品级都不太高,论起资历也未必比得上各部的尚书。他们之所以地位尊崇,最重要的缘故就是消息灵通。并且拥有议政之权。几乎所有的奏书都需要经过这些人,而这些人拟定好对奏书的意见再送呈御览,他们就相当于是天子的幕僚,只要他们的拟票不是太过违逆天子的意图,基本上都会照准。
所以某种意义来说,他们的职权相当于宰相,可是现在,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消息不太灵通了。
朱棣随即指了指案牍上的一沓奏书,道:“朕有些乏了,要去小憩片刻,这里的奏书,诸卿自个儿看吧,半个时辰之后,朕再和诸卿论一论此事。”
说罢,朱棣站起来,扬长而去。
在座的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金忠等几个尚书倒还能气定神闲,反正他们是部堂,奏书的事和他们无关,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倒是有些好奇。
可是对解缙、金幼孜、胡俨人、杨荣、杨士奇人等来说,却是非同小可。
只是这时候,他们也没心思顾忌这个,已有内官将那一沓奏书拿出来分发。
解缙的脸色还算从容,耐着性子看着一份份奏书。
这些奏书无一例外,统统来自于交趾。
上书的人不少,有不少将军,众口一词,都是痛斥李彬欺君罔上、杀良冒功、克扣军饷之事。
解缙在这边看,金忠也在看,这一看不打紧,才知道那郝风楼已将李彬杀了。
作为兵部尚书,金忠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彬可是总兵官,这样的身份,没有圣旨,谁敢轻易诛杀?即便是他兵部尚书下放地方,那也绝不敢造次。
可是这郝风楼,居然将总兵官说杀就杀了。
固然李彬有罪,那也不该如此。
不只是如此,同样掉脑袋的还有不少武官。
金忠深吸一口气,皱起眉来,他心里虽是认为郝风楼胆大包天,可是随即一想,又觉得这郝风楼不是善类,既然敢动手杀人,就必定有所依仗,所以他继续往下翻过去。
这一看才知是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告状的奏书,而且上到欺君罔上,下到强抢民女、贪墨军饷,多如牛毛。
这一细思,金忠便知道李彬的罪名是有,否则这么多奏书里头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可能全然是瞎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李彬几乎被罗列了上百条罪状,就当真坏到这个地步?肯定不尽然,多半是墙倒众人推,正好大家身上都脏,索性把所有的污水泼在这李彬身上。
也就是说,李彬不死,只要人还在,他就还有一张口,有心腹和亲朋好友,谁也不敢如此造次。可李彬死了,他反正不可能说话,正好那交趾军中一屁股的烂账,大家也不会客气。
郝风楼杀李彬,怕是存着这个心思。
自然,真正杀李彬的理由却在郝风楼的奏书里:“官逼民反,交趾上下怨声载道,反反复复,今日平寇,明日寇又丛生,杀之不尽,皆是交趾上下怨恨李彬之故,臣为招抚人心,不得已而杀之。”
这话不难理解,有点强辩的意味,可是事实就在眼前,李彬死了,交趾也就平定了,如果交趾再乱,那么就是郝风楼的责任,可是交趾若是承平,那么也就证明了郝风楼的正确。
与此同时,这些奏书之中也有不少是关乎安南士绅、名士的奏书,理由只有一个,李彬误国害民之类。
看完了所有的奏书,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吭声。
大家的眼眸相互望了一眼,却都各自有自己的盘算。
不得不说,郝风楼的胆大程度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预料,可是综合来看,似乎这郝风楼杀的又是名正言顺,一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当然,挑剔的地方也有,可是人家又能自圆其说,这倒是让人为难了。
过了片刻,朱棣回来了。
朱棣依旧还是那一身便服,却仍然掩饰不住他的猛虎之气,大剌剌地坐上御椅,眼眸一阖,道:“诸卿以为如何?”
金幼孜笑吟吟地道:“臣等倒是将这奏书看了,按理说吧,这事儿可大可小,李彬料来是有罪的,可终究是一方镇守,岂可说杀就杀?所以微臣以为,这件事呢,总得过问一下。”
朱棣含笑,却是满不在乎地道:“说杀就杀是坏了规矩,可是你没看见么?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安抚人心,李彬杀良冒功,屠戮百姓,人人恨之入骨,不反成么?不杀他,叛乱还要耗到什么时候?郝风楼这是快刀斩乱麻,挑不出错。”
金幼孜吃了个闭门羹,他哪里知道朱棣和郝风楼之间其实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朱棣虽然没有明着说杀李彬,却也有让郝风楼便宜行事的意思。
如此一来,朱棣的心思便已经了然了,平定交趾可喜可贺,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在座的人,即便是金忠,此刻都陷入了沉默,此刻实在没心思去触这逆鳞。
解缙却是莞尔一笑,颌首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这李彬确是该杀,虽然做法有待商榷,可终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理由说得过去。郝风楼实是我大明梁柱,大快人心,以至军中上下武官纷纷为他叫好,交趾士绅、名士也为他摇旗呐喊,有这郝风楼在,交趾大局可定啊。”
解缙说得慢条斯理,可是许多人心里不由震撼了。
解公之言,诛心啊!
想想看,一个臣子在交趾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既得了军中的支持,又得到了百姓的支持,这口里虽是夸赞,暗地里不是分明说郝风楼羽翼丰满吗?
任何一个天子都见不得臣子羽翼太丰的,即便是太子,天子都有所防范,何况还是个义子。
解公徐徐道来,却突然话锋一转道:“陛下,既然这交趾已定,本该论功行赏,何不立即召郝风楼父子入京,陛下少不得要亲自召问,恩旨褒奖。不过微臣以为,郝家父子深受交趾官兵、百姓爱戴,此时交趾百废待举,未必会肯放行。”
此时,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了解缙。
而解缙则依旧是面带浅笑,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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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万国来朝
解缙这番话,实在教人遍体生寒,明则是夸奖,暗中却是居心叵测,只要陛下生出些许猜忌之心,那郝风楼便要碎尸万段。
其实所有人都听出了解缙的弦外之音,胡俨和金幼孜人等听了,暗中不由点头,对解缙愈发佩服。
可是杨荣、杨士奇二人,就未必有这么轻松了,解缙大智若愚,虽然在大势上,未必比这二人看的清楚,可是论起被人拍人搬砖,却实在是非同凡响。
今日这解缙能动郝风楼,谁能保证,明日同样的方法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杨荣和杨士奇都是气定神闲,呼吸均匀,仿佛解缙不过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可是那眸中掠过的厉色却还是出卖了他们。
阁中陷入了沉默,解缙哂然一笑:“是了,陛下,微臣又想起一件事来。”
解缙相当聪明的开始转移这个问题,因为他明显感觉到朱棣的面容一沉,露出不悦之色,这就意味着,郝风楼这个家伙在朱棣面前,还有几分份量,断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会对郝风楼乃至于整个郝家生出疑心,所以他只是轻轻点拨一下,给朱棣一点印象,便将话题挪开。
解缙笑道:“大食的船队过两日就要到达,据闻已到了江口,如今已征了数千纤夫,松江府那边,已来了奏报,大抵上也就这几日功夫,不过据说……”
朱棣的心神已经从交趾那边拉了回来,解缙的话并没有在他心中起什么效果。因为一直以来,郝风楼都和他有私信来往,眼下郝风楼平了叛。本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朱棣不是昏聩之主,当然知道,将在外均有所不受的道理,太祖在的时候,他在北平出塞攻打北元,更知战机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就容不得奏报。
可是解缙那一番话,终究还在他的心底留下了那么一丁点的印象,他自是挥之不去想。可是这句话,依旧还是牢牢记在他的心里。
此刻朱棣笑了,这带几分古铜的肌肤舒展开来:“哦?大食人到了?他们到了也好,朕听说他们身材高大、肤色白皙。唔。和郑和有些像,郑和似乎和他们有几分机缘。”
朱棣露出轻松之态,任何人都明白,天子是不愿过问交趾的事了,于是都没有深究,解缙也似是打趣似得道:“是啊,大食人和我们确实不同,说来也怪。据闻这大食人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可是他们的船工,有不少昆仑奴,这些昆仑奴则是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站在一起,实在教人冷峻不禁。”
他这一说,大家便各自想象,许多人不由笑了。
朱棣道:“昆仑奴朕也看过,太祖在的时候,有藩国入贡,就有许多这样随使的奴仆,由此可见,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朕听说他们是万里之外来的,想不到这汪洋之外,竟还有人烟,朕倒是想碧波万里,去瞧瞧新鲜。可惜啊,不成……”解决了交趾,朱棣的心情轻松,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朕若是走了,这便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愧对祖宗了。”
众人便跟着一起笑。
解缙亦是莞尔,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微臣听说,此番大食人的船,当真是巨大,松江知府来报,说是宛如山峦叠起,百艘大船的桅杆林立,如奇峰矗立,微臣便在想,这山一样的船只,莫不是有夸大之词,倒是想随太子殿下去见识一二。”
朱棣一听到船,像是触动到了心事,他抿嘴抚案,沉吟道:“去吧,都去看看,权当是瞧瞧稀罕。”
解缙连忙道:“陛下圣明。”
他的居心自是再明显不过了,大食人就是他请来的,而大食人的造船技艺,本就处在这个时代的巅峰,早在唐宋时,这些大食人便制造大船,横行于地中海、印度洋,更有一些大胆的,漂洋过海,来到当时的盛唐,由此可见,这大食人的造船技艺,早已纯熟无比。
解缙当然相信,大明也能造出媲美大食船队的船来,只是可惜,这需要糜费许多时间,同时需要大量的纹银,无数的人力物力,假若是龙江船厂,有个三五年功夫,或许能成,可是现在不过七八个月功夫,交趾那边,是必定造不出来的。
这一次,只怕那郝风楼,要倒霉了。
解缙已经将郝风楼视为了对手,再不是等闲视之,若郝风楼还是从前的小人物,他或许只是看那么几眼,一巴掌便将此人拍死。可是现在,经过几次挫折,解缙深深感觉到,收拾郝风楼绝不是一蹴而就,反正他不急,徐徐图之,就如温水煮青蛙,待到时机成熟,再一鼓而定。
说到了藩使入贡的事,大家都变得轻松起来,不管怎么说,今年其他的未必顺利,可是自陛下登基,藩使入贡的事却是无比顺畅,各国慕名而来,料来能重现太祖时的盛况,无论是天子还是他们这些臣子,都是与有荣焉。
所以朱棣今日出奇的健谈,也很是轻松,其他人顺着竿子往上爬,金幼孜便讲起了一个趣事:“说来也是有趣,那西洋吕宋等国纷纷入朝,鸿胪寺那边洗尘接风,上了酒菜一百七十三盘,自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谁知酒席一散,鸿胪寺那边一清点,酒菜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可是那菜盘和酒器,却是少了七十多件,鸿胪寺卿梁大人勃然大怒,只说是小吏无状,将他们痛打一顿,这些小吏自然不肯认,死活说不敢,倒是后来,倒是有人出来,说是看着许多使节酒足饭饱,冠帽、衣袖里鼓鼓囊囊,后来一查,才晓得原来这些使节见官窑瓷器精美,吃过了酒菜,便偷偷往怀里和袖里揣上,哈……梁大人听了目瞪口呆,结果又把那些小吏打了一顿。”
众人听了不由疑惑,便是朱棣也来了兴趣,道:“既然不是小吏拿的,为何还要再大,即便是这些小吏疏失,让使节将瓷碟偷了去,可是此前就已打过,也算是折罪,却不知为何。”
金幼孜卖了个关子,结果没绷住,自个儿倒是笑起来,最后只得道:“后来有人问起,这梁大人才道,他奉旨迎接藩使,结果鸿胪寺的东西失窃,什么人都可以偷,偏偏番使不能偷,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成了笑话?所以无论是谁偷的,都不能认使节所为,于是只好让那些小吏吃吃苦头,将这黑锅背了。否则番使行窃,还偷到了鸿胪寺,这打的不是番使的脸,便是我大明,老脸也没处搁了。”
在座几个顿时笑岔了气,解缙忍不住道:“这个梁棘卿倒是有点意思,这稀泥和的,平时见他呆头呆脑,想不到也有这样的急智。”
众人都笑了。
朱棣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句,却又板着脸:“话又说回来,那些个番使,也不能一味的纵容,今日纵容他们偷窃瓷碟,明日岂不是上房揭瓦?恩威并施才是,自然,朝廷的面子还是要顾的,脸面、脸面啊,这脸面虚无缥缈,如梦似幻,却又实实在在,没了不成。番人可以不要脸,他们穷嘛,你看山野樵夫,会顾什么脸面么?要脸面的都是士绅,是读书人,知晓了大义,家有积财,才肯张罗锦衣,才在乎功名。仓禀足而知仪礼,便是这个道理。”
解缙忙顺着朱棣的话道:“陛下所言发人深省,其实近来,总有人抨击朝廷待那番使太过,几个年轻的御使,咋咋呼呼的,微臣也是这样说的,这体面既是贴金,也不是贴金,土蛮番邦可以不要脸,天朝上国能不要么?礼仪之邦啊,不得已而为之啊。”
朱棣道:“罢,再说下去,倒显得是自辩了,这事也是好的,说明咱们大明的瓷器精致嘛,至于那些个番使,叫人告诫一下,让他们不可胡来,只是几个瓷碟,自是无伤大雅,可下次若是再滋生事端,可就不好瞧了,朕也不会一味纵容。再命人送一些瓷器去,就说是宫中赏赐。”
众人便都应下,心情愉快的起身告退。
朱棣挥挥手,待这些人统统走了。
朱棣却显得有几分落寂,沉吟着看了案牍上的奏书,忍不住道:“来人。”
一个内官躬身而来:“奴婢在。”
朱棣道:“发份旨意,让郝风楼进京吧,他的父亲就不必召了,让他就地安抚交趾百姓,去了这么久,说实话,朕啊,也知道他难,这边造船,那边平叛,工部那些人,一个个说什么船造不出来,没有三年断不可能见到现船,朕起初不信,可是现在一思量,人家三年造不出,凭什么让郝风楼一年半载就把船造出来,况且糜费这么大,他郝家就真的担得起?担不起就算了,这船不造也罢,朕明年的时候,重建龙江船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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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天降神物
两日之后,细雨照旧如飘絮一样在粼粼湖面上。
龙江这儿的栈桥码头早已装饰一新,引来无数的官吏百姓围看。
太子朱高炽穿着蟒服,一大清早就来了。
朱高炽今日格外精神焕发,父皇命自己负责接待,看上去是个不讨好的差事,在这背后,却有更深的用意。而这个用意,分明是暗示他这个太子,可以拿出来见人了。
拿出来示人很是重要,因为这是朱高炽的软肋,想想看,假若后世某偶像派天皇巨星生了个奇丑无比的儿子,必定是不愿出来示人的,而朱棣生的英武,本就给人一种英姿勃发之感,偏偏有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略带残疾的儿子,其心思可想而知。
而如今,父皇终于肯教自己在这种场合出现,当着天下人和藩使们的面,露了一会脸。
为此,他特意穿着劲身的蟒服,头戴银冠,走路慢吞吞,掩饰自己的肥硕和腿脚的不便。
只是虽然两个时辰之前,已有快马传报,说是船队就要到了,可是在彩棚之中左等右等,总是不见来,朱高炽不禁有几分恼怒,却还是耐着火气。
与之同来的还有解缙和金幼孜以及胡俨,杨荣和杨士奇本也准了来,可惜这二人只推说不适,乖乖去内阁里办公去了。
对此,朱高炽有些不悦,倒是解缙笑吟吟的道:“殿下,这二杨对殿下倒是颇为敬重。只是心里不免有几分顾虑……”
朱高炽吃了口茶,却是淡淡一笑:“本宫当然知道,人心隔肚皮嘛。不过想全君臣应有之义,恪守臣道,可是……储君也是君,这里无人,本宫和解先生说几句敞开心扉的话,本宫这几年,实在是看透了。这储君没个君样,虽然父皇日益看重,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解缙脸色苍白,连忙道:“殿下,慎言!”
朱高炽微微一笑:“这棚里只有你我二人,附近都是本宫心腹。他们也听不见。有什么可慎言的?解先生,多亏了你,没有你日夜在父皇面前美言,本宫未必能有今日,这两年如履薄冰,心真是凉透了,多少人明着说太子是未来天子,可是个个谨慎慎微。遇到了本宫,连打个招呼都不敢……”
解缙默然听着朱高炽的牢骚。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人道:“来了,来了。”
朱高炽顿时正容,扶了扶衣冠,阔步出去。
这一出去,便听到无数的惊叹声,而朱高炽的脸上,也顿时错愕。以至于连这仪表也顾不上了。
就在那宽敞的河道上,两岸是数以千计的潜伏呼喊着号子,拖拉着一艘大船,徐徐朝这上游而来。
只是这大船,实在让人惊诧,十几丈的船身,足有六七层楼之高,长近四十丈,船身裸露出一半,宛如岛屿在河中游动,尤其是那桅杆,即便没有张起风帆,可是竟也堪比船身,使人抬眸看去,生出渺小之感。
其实假若是后世之人,或许不能体会到这种雄伟之感,可是在这大明朝,眼看宛如宫殿的大船漂浮于河道之上,惊诧之情,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