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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这廷议越来越近,郝风楼却不得不未雨绸缪了,有时,他会在书房里自己提笔,写一些自己心血来潮记录下来的事,因为廷议开始的那一日,就必定会有激辩,和口若悬河的大臣相比,自己并不占优势,因此做一些功课,却也十分重要。
自从回京之后,他的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终究还是年轻,虽是受了数月颠簸,恢复却是极快,一转眼两日过去,郝风楼起了个大早,今个儿是大廷议,他也有份参与,事实上就算他没有资格,天子只怕也会特旨命他参加。
毕竟作为海防侯,又屡屡平叛,在交趾的事上,郝风楼的话语权还是极大。
拂晓的时候,弥漫着皑皑的浓雾,南京城里裹在这雾中,无数的建筑,在雾中时隐时现,屋檐下滴着晶莹的露珠,打湿了青砖石的地面。
古老的城池,就在这清晨醒来,待那一缕曙光崭露,依旧泛着充满朝气的色彩。
郝风楼是骑马启程的,一路抵午门。
而在午门这里,大臣们照例起了个大早,早在这里久候。
今日的廷议,关系重大,是以许多人都滋生出期待,即便是那小小的给事中和御使,此刻也知道,廷议不只是关乎着交趾的方向,更关乎了一场铺垫已久的权力之争。
所以在这里,空气弥漫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肃杀之气,谁也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每个人在屏息等待,即便是任何人到了,似乎也如一片落叶飘落湖中,不见丝毫波澜。
郝风楼就在人群之中,没有人搭理他,他也不打算搭理谁,没有人去正眼看他,即便是有人想观察,那也只是故意眼眸一扫而过,瞬息之间,去瞄他一眼。
宫门大开,如往常一样,太监嘶声唱喏声中,大家鱼贯而入。
泰和殿里,在下一刻,已经熙熙攘攘的站满了人,所有人按部就班,一言不发。
朱棣稳稳当当的坐在了御椅上,通天冠之下,面无表情。
随后,有太监站出来,手持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所有人精神一振,谁都明白,在这里宣读圣旨,必定是陛下蓄谋已久,而这份圣旨,其实不用猜测,怕也知道要说的是什么。
这自然是一份封赏的圣旨,而要封赏的人,却是永乐朝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而这个家伙,如今光鲜体面的站在这里,气定神闲,实在教人觉得有些碍眼。
碍眼归碍眼,可是大家却是纷纷拜倒,口称:“吾皇万岁。”
太监面沉如水,用高亢的声音朗诵道:“君虚中以求治,实赖股肱之任臣;郝家父子,父谅山侯郝政,子海防侯郝风楼,均以累功而进爵,实乃朕之肱骨也。其父子于交趾,先平交趾之乱,斩杀贼酋;后朕又托付造船事,于是父子戮力同心,造出大船,此二功也。朕尊太祖之训,赏善罚恶,理所当然。今敕其父郝政禄国公、交趾副总兵,敕郝风楼,实授锦衣卫指挥同知……懋修和之实功,克忠报国守信全身,嘉乃丕绩,以洽朕意。钦此。”
紧接着,又有一份圣旨出来:“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也。故朝廷追锡之典并逮之,谅山侯郝风楼之母张氏,孝敬勤俭,贞静淑懿,笃生哲嗣;克举其官。兹特赠尔为恭人,九原有知;钦承无数。”
第二份念完,又是三份圣旨:“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朝廷有疏爵之恩视夫皆而并贵,懿范弥彰崇嘉永。谅山侯郝风楼之妻陆氏,坤仪毓秀,月室垂精,锦线穿云,佐夫子以青灯,肃针偃月,赠良人以征袍,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赠尔为夫人,钦此。”
这三份圣旨念完,实在教人心惊肉跳,所有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而朱棣却是面无表情,似乎对所有人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也并不觉得诧异。
只是这圣旨,足以惹得各方反应不一,大家各怀心事,原本以为,在此廷议上,天子会让大家讨论恩赏之事,谁晓得根本就没有给讨论的机会,直接就已经宣布了结果,而此时此刻,若是有人反对,这便是打天子的脸。
可以说,如今已是木已成舟,这圣旨一念,再无收回的可能。
而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一次的恩赏,实在不小,一家四口,居然人人都有恩典,封完了老子封儿子,封完了儿子又封儿子他娘,最后又封结发妻子,历观国朝,除了那些靖难功臣,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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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二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三封圣旨几乎是极尽优渥。
郝政敕封公爵,其实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
本朝的规矩,无功不受封,没有战功,天上绝不会给你掉下爵位来,除非你是皇亲国戚,否则即便你如何见宠,那也是枉然。不过这二平交趾之功却是实打实的,再有郝家造船,追袭大食‘水贼’,大获全胜,这也是所有人亲眼所见,谁也抵赖不得。
有此战功,自侯爵敕封为公,于情于理,也站得住脚。
而郝风楼加官为锦衣卫同知,他造船有功,又是此次平叛的主干,可谓劳苦功高,这同知显然是做得心安理得,并没什么唐突之处。
郝老夫人加封诰命,所谓妻凭夫贵,丈夫加爵,妻子与有荣焉,那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再有郝风楼之妻加封,道理也是站得住脚。
几乎每一份圣旨,其实都算是名正言顺,绝对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来,可是将这三份圣旨相加在一起,意义就不同了。连续三道恩赏,也算是旷古未有。
更不必说郝政敕命为公,大明朝的公爵并不多,太祖在的时候整死了一批,靖难的时候虽然追封了一批,可同时也有一批人倒了霉,那左都御史陈瑛,专门干的就是这事儿,整垮了不少人。
因而眼下大明朝的公爵满打满算,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如今又加上了一个郝家,实在让人称羡。
再有郝风楼这个家伙。虽然只是进封同知,可是同知是亲军的佐贰官,一般情况。只要成为了佐官,往后即便没有恩赏,单凭熬资历,也就四五年功夫便可成为某亲军的都指挥使,这都指挥使职权不小,地位也是不低,风光无限。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武官,更不必说,一般情况。亲军都指挥使都比寻常的都指挥使司级别高一些,即从二品,比如现在的纪纲就是从二品。
假若四五年后,郝风楼晋升都指挥使。如此年纪轻轻。便可独当一面,这可就足以让人眼红耳热了。其实明初的时候,年轻轻便封侯拜相的不在少数,比如那些个阁臣,相较来说,年纪都很轻。武官就更不必说了,可是像郝风楼这般还是过于逆天。
旨意一下,朱棣一直都是保持沉默。而下头的大臣自然也不敢多嘴,纵是心里有万千的不甘。也得忍气吞声,乖乖俯首听命。
这百官在稍稍的失神之后,旋即便拜倒于地,纷纷道:“吾皇万岁。”
朱棣的脸色这才轻松起来,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
众人纷纷起身,郝风楼从班中出来,诚恳道:“微臣父子微末之功,却屡受国恩,微臣惶恐,无以为报。”这当然是场面话,人总是该谦虚一些。
等到朱棣莞尔一笑道:“卿家大功于朝,何来的微末之功?你不必自谦,朕旨意以下,覆水难收,望尔父子,好生用命。”
郝风楼只得大拜道:“微臣父子,敢不以死报效。”
这便算是谢过恩了,接着郝风楼识趣地退到一边。
朱棣用手磕了磕御案,似乎并不急着提交趾的事,反而是慢悠悠地道:“诸卿,今日月初廷议,不知诸卿有事要奏吗?”
原本这种问话只是个形式,一般情况,是没人讨这没趣的,不过今日似乎事有突然,此时班中却有一人出来,此人凛然之色,庄重行礼,朗声道:“微臣刑部给事中刘昌,有事要奏。”
刘昌很年轻,细皮嫩肉,不过给事中素来资历年轻,不过别看官职卑微,权利却是不小,正因为他资历浅薄,年纪轻轻,所以这等人最是‘仗义执言’。
朱棣不为所动:“爱卿所言何事?”
刘昌道:“昨日有泰和县公文一封传递至刑部,微臣进行核实,因兹事体大,牵涉内阁大臣,是以不敢做主,恳求陛下圣裁。”
此言一出,大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前些日子,针对杨士奇酝酿了这么久,今日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解缙微微皱眉,露出几分不悦之色,却也不知是不是作伪。
金幼孜几人却显得有些兴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刘昌,当然也不肯做声。
其实有许多人偷偷去瞄那杨士奇,偏偏杨士奇气定神闲,一副淡然从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都不以为意。
百官之态各有千秋。郝风楼只是抿嘴,却似乎在思索什么。
朱棣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抚案沉吟片刻,目光幽幽地看了那杨士奇一眼,似乎是在踟躇,今日廷议是不是该把这档子事拿出来说。最后他颌首点头道:“泰和县之事,积攒于宫中的奏疏多如牛毛,朕岂会不知?怎么,莫非泰和县有了什么眉目?”
那刘昌义正言辞的声音已经响起:“微臣不敢相瞒,确实已有了眉目,主告者,乃是泰和几个有德士绅……”
“……”
众人一听,就晓得这刘昌不怀好意了,这分明就是先入为主嘛,你一开口就说告状的人是有德士绅,这不就是说杨士奇成了无德被告?杨士奇若是有德,那么有德士绅怎会状告他?
“其一,为泰和耄老吴尚忠,老先生年界六旬,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却因不忿,是以纠结子弟、同乡擂鼓状告。所告者,乃是翰林侍讲,内阁大臣杨士奇,杨大人早年丧父,从母改嫁,遂改姓为罗,继父罗性,虽与杨大人无血脉之亲,却将他视如己出,亦父亦师,自幼督导他的功课,舔犊之情,也不过如此。去年罗性逝世,杨士奇非但没有上书恳请回乡守制,反而不露声色,视其父形同路人,此案已有定论,江西巡按走访泰和县上下,收集供状三百二十一份,吴尚忠所告,句句属实。”
定案了……
想不到定案这么快,原本大家以为没有三两个月也不会出结果。不过仔细思量,这倒也是在情理之中,这件事受到了江西巡按的关注,案情自然快上几分。不过显然,这背后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否则岂会赶在这时候?
刘昌昂然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凡士农工贾;类不俾之各建宗祠;以祀其祖先。朝廷命官,凡有父丧,敢不请旨回乡,守制三年。此纲常伦理,不敢违也。翰林杨士奇,清贵之躯,本该为百官楷模,却是违背天纲,微臣斗胆,伏请陛下圣裁。”
朱棣的目光不由地落在杨士奇的身上,淡淡地道:“杨卿,刘卿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杨士奇站出来,拜倒在地:“所言皆实,微臣万死……”
一听到这句话,顿时哗然。
谁也不曾想到杨士奇竟然如此光棍,人家说什么他就认什么。
也有人暗暗揣测,是不是泰和那边查有实据,而这杨士奇本就心生惭愧,于是索性认了。
可是这么一认,事情可就不好说了,不孝终究是大罪,这可不是好玩的,即便是翰林,即便是阁臣,那也必定死无葬身。
朱棣也有点儿难堪,不由有几分愤怒,正待交有司复审此案,这时候,却有人站出来,朗声道:“微臣大理寺郎中邓超有奏,杨士奇胆大包天,实乃衣冠禽兽也,臣闻杨士奇有子杨稷,自幼骄纵,犯下许多坏事,强抢民女,挑衅殴打路人,罪状种种,罄竹难书……”
“臣都察院御使王岩有奏:杨士奇荒淫无道,淫人妻女……”
“臣……有奏:杨士奇不知廉耻,不学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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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倒众人推,仿佛此时,杨士奇已成了一个大恶棍,此时跳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杨士奇却依旧冷静,拜倒于殿中,一声不吭。
恰恰相反,站在一旁的解缙,此时此刻却不由把脸拉了下来,他预感到事情失控了。
本来收拾杨士奇,解缙虽有酝酿,却不打算今日发难,他倒是希望杨士奇知难而退,在这无数抨击声中引咎致仕,挂冠而去。
可是谁晓得今日突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是谁的指使……
解缙看向金幼孜,看向胡俨,看向黄淮,旋即摇头,若是他们要发难,怎么可能事先不打个招呼?除了他们,还有谁呢……
解缙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杨荣的身上,杨荣气定神闲,如老僧站定,猛地……解缙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杨士奇布置,只怕杨荣也有份,甚至于这刑科给事中刘昌,只怕也是杨士奇或者杨荣的人……
杨士奇……这是要做什么?他莫非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解缙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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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棒打解缙
奉天殿里彻底的失控了。或者说,是在某些有心人的怂恿之下,许多人争先恐后地跳出来落井下石,好不痛快。
“杨士奇无耻之尤,放纵家人掳掠女子,供其淫乐……”
“臣有事要奏,坊间多有议论,认为杨士奇欺世盗名,不学无术,许多文章都是请人代笔,恳请陛下惩处。”
“陛下,杨士奇擅权,贪赃枉法,罪无可赦,每年冰敬炭敬,杨府之外,宾客盈门,车马如龙……”
这一桩桩的罪状可谓触目惊心。
其实这也算是朝议的传统项目之一,本来嘛,傻子都知道,杨士奇犯事了,不但犯事,还得罪了人,现在有人弹劾他不孝,而且他也亲口承认,如此一来,这杨士奇就等于是垮台在即了,这个时候若是不踩上一脚,一方面实在对不住自己,满足不了自己的口舌之欲,另一方面,不正好卖个好?毕竟杨士奇得罪的是解学士,自己当庭痛斥,表明了立场,说不准能博个青睐。
大家七嘴八舌,只恨不得将杨士奇说成是恶贯满盈之徒,一个个搜肠刮肚,就想变着花样,骂出点新意出来。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也有不少人木然而立,不肯去搀和这种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纵是这官场浑浊,任何人都不免屈膝弯腰,可是这廉耻二字还是要的。
任凭这些人痛斥,杨士奇却只是一副无动于衷之色。只是跪在殿中不发一言,也不肯为自己辩解。
而解缙,这一次却真正是老脸黑了下来。
朱棣抚摸着案牍。先是做好了准备,命有司继续核查,可是见到此情此景,心念一动。
杨士奇不孝,既然是查有实据,而且杨士奇自己也肯承认,这件事。朱棣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可问题在于,眼下人人争相痛斥,却不免使朱棣有几分怒气。
朱棣可不是傻瓜。他可以相信杨士奇为了前途而不肯守制,故意钻了空子。甚至可以相信他的儿子犯了法,可是若非要说杨士奇无耻之尤,掳掠女子供其淫乐。非要说杨士奇欺世盗名。是个草包,其实是不学无术,所有文章都是请人代笔。甚至胆大包天欺上瞒下、擅权罔上的话,那么朱棣就不是朱棣了。
朱棣看着这些‘仗义执言’‘情绪激动’的文武百官,露出了冷笑。
东厂的奏报,他是看过的,也略知一些坊间流言,以朱棣对朝野的掌握。怎会不知解缙等人和杨士奇生出了嫌隙。
这些事,其实朱棣都知道。
本来杨士奇确实也有毛病。这个家伙嘛,肯定不是完人,朱棣用人,本来也不指望完美无缺,所以此时既然有人状告杨士奇不孝,那么以国朝的律令,即便是朱棣,也免不了狠狠大动干戈一番。
毕竟堂堂翰林侍讲,堂堂阁臣居然做出了这等表率,不收拾你,那收拾谁?
偏偏许多人突然跳了出来,对杨士奇大肆抨击,一个个信口开河,甚至连不学无术四字都说得出来。
朱棣赏识的本就是杨士奇的才情,杨士奇若是不学无术,那么岂不是骂皇帝老子识人不明?更何况朱棣对杨士奇也有一些了解,杨士奇若是不学无术,天下就没有几个满腹经纶之人了。
这明显就是栽赃陷害,那么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其一:有人迫不及待的要将杨士奇置之死地,不学无术的骗人,强抢民女、淫掠妇人是骗人,擅权多半也是骗人,那么其他的呢,其他的罪名,比如纵容儿子横行不法,甚至是隐瞒父丧,这一些会不会有出入?
当十句话里有两句话被人确认为假话的时候,那么这些人其他的话即便是再证据确凿,也不免让人生出疑心了。
其二更为严重:杨士奇和解缙有嫌隙,而现在,大家一面倒的抨击杨士奇,甚至到了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地步,而且牵涉的官员之多,牵涉的官员之广,也算是让朱棣开了眼界,这么多人急不可耐,这么多人气势汹汹,这不只是在今日的泰和殿上,还有那如雪花般的弹劾奏书更有市井坊间无数的非议。
朱棣的目光冷冷地扫视了解缙一眼。
谁有这样大的能量,可以让这么多的朝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