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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猛地又来了个转折。纪纲一头雾水,宫里来了口谕?若是传口谕,为何这般潦草?为何不见有宫人传话?况且陛下压根就不晓得你是哪根葱,多半连东华门百户所都不知道,给你传个什么话?
“假传圣旨……”纪纲打了个激灵,这些人还真敢。
郝风楼却是露出震惊之色,连忙起身,道:“陛下有什么口谕?”
这校尉道:“陛下听说了这里的事,说张茂是读书人,虽然有一些过失,却不可轻易折辱,陛下已传话到镇抚司,让我们立即放人,此事不可继续深究。”
郝风楼沉痛地道:“既然如此,那么看在陛下的面上,就放了他罢。”
张茂被打得头晕脑胀,满口鲜血淋漓,被曾建推出去。外头的读书人都是目瞪口呆,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
许多人原本是来闹事的,结果闹事变成了闹剧,然后发生了冲突,本质上,这冲突确实是张茂有些过火,因为张茂先动手打的人,这些读书人纵然觉得自己依旧占着道理,可也知道打人终究不对,此后这些锦衣卫对张茂动手,让他们肝肠欲断,一个个悲愤不已,而最后的结果却是陛下来了口谕——放人……
所有人的心思实在太过复杂和纠结,一颗心像过山车一般忽上忽下,结果到头来,竟是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还回到方宅去?显然现在已经没有了心情。你痛恨永乐皇帝?那也不对,若非来了个口谕,张茂被人打死都有可能。至于痛恨这些锦衣卫亲军,痛恨固然是痛恨,可是你能说什么?终究还是你动手打的人,你要闹,人家苦主,还有那么多二世祖和市井无赖都还没闹呢。
于是乎,大家只得搀了张茂,悻悻然的散去。
百户所变得冷清下来,而郝风楼也不由松了口气,不容易啊,硬生生的把一个政治事件弄成了一场闹剧,维稳的差事还真不太容易。
过不多时,就有浩浩荡荡的大批人马到了,张辅带着一干校尉冲进百户所,一看郝风楼安然无恙,又派人去方宅查看,读书人早就无影无踪,只有一群脑子抽风的家伙在狂欢,哪里看得到什么犯禁的读书人。
张辅傻眼了,叫来郝风楼:“人呢?”
郝风楼道:“下官收拾了一顿,都走了。”
“收拾?”张辅绝不相信这么简单,这里的水很深。可是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既不见义愤填膺的读书人,也没见百户所和方宅受到了冲击,张辅只得道:“我问的是都指挥使纪纲纪大人。”
郝风楼一摊手:“我仰慕纪大人久矣,只是无缘相见,张大人莫非是要代下官引荐吗?”
张辅感觉这个世界疯了,一甩手,道:“乱七八糟,简直就是乱七八糟。”
而另一头,纪纲回到了北镇府司,此时他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玉佩,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他吁了口气,淡淡一声吩咐:“来人。”
一个书吏乖乖进来,垂头不语。
纪纲道:“这里有一封密奏,立即解递入宫。”
上了奏书,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不过纪纲的心事有很多,锦衣卫筹建虽然是他一力完成,可是终究还是一盘散沙,如何整合这些各个山头的人马,为己所用,才是眼下当务之急。
……………………………………
在华盖殿里,翰林解缙、杨荣、杨士奇三人正滔滔不绝地给朱棣讲解经史。
朱棣对经史的感兴趣无疑是释放出了一个极为友善的信号,因此解缙三人极为卖力,一个个滔滔不绝,尤其是解缙,口若悬河,所发之言,每每发人深省。
朱棣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手里端着茶盏,却仿佛是忘了去喝,却又忘了放下,如此动作一直保持了半柱香,这才去看碧绿的茶水,想要轻饮一口,却发现茶已是凉了,无奈放下。
解缙大受鼓舞,心情也格外的愉快起来。
只是这个时候,解缙说不下去了,因为有个太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是廷宴,通俗一点来说,就是给皇帝上课的时间,古人最看重授业,任何打断这个过程的事对授业者来说都是侮辱。
解缙不由皱眉,终究还是一闪即逝。
纵是朱棣,也觉得这个太监有失妥当,只是当一份奏书送到了他的手里,他打开一看,粗略的扫视之后,朱棣虽然尽力平静,可是嘴角却不自觉的闪露出了几分微笑,他抬眸:“是了,解侍读说到哪里了?是朕的错,朕事先没有知会这些奴婢,以至于他们不晓得规矩。”
面对朱棣和蔼的态度,解缙能说什么?连忙道:“陛下日理万机,理应如此。”
朱棣点点头,耐心等到廷宴结束,才招了三宝太监来问,举着这份奏书道:“纪纲的奏书所言去查证一下。”
三宝道:“奴婢在那儿有眼线,确实和奏书所言,已经风平浪静了,只是里头有个麻烦,就是那百户假传圣旨,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朱棣眯着眼,淡淡道:“事急从权嘛,不必深究了。怎么又是郝风楼?真是怪哉。随便找个由头,给这百户所一个嘉奖吧。”
朱棣坐下,陷入深思,良久才又道:“锦衣卫东华门百户所,叫个人盯看着,郝风楼有什么举动,俱实禀奏。”
三宝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朱棣沉眉道:“这牙防组是什么,为何纪纲的奏书屡屡提及?”
三宝汗颜:“或许是这郝百户为了制衡读书人的一个学社,奴婢近来听说,南京城里学社、商行、诗社到处都是,想来……”
三宝纯属是瞎掰,这也不怪他,换做是谁听到牙防组三个字,都会一头雾水。
朱棣淡淡道:“是了,这牙防组就好似朵颜三卫一般,大明朝蓄养蒙古死士才能横扫大漠。这莫非是以夷制夷吗?”
想到这里,朱棣莞尔一笑:“亏得他想得出来,你拿笔墨来。”
三宝连忙上了笔墨。
朱棣提笔,三下五除二的写了‘牙防组’三字,随即冷冷一笑:“朕近来在学字,那些个鸟翰林说朕的字刚劲有余。嘿……不就是骂朕字写的不好嘛,这幅字送出去,给那劳什子牙防组吧。”
三宝悲剧地看了一眼三个狗爬的不像样子的字,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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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锦衣卫也是买卖
张茂痛打一顿之后,少不得有许多人前去探问,张茂原本只是皮外伤,可是如今却是装出一副即将一命呜呼的模样,惹来不少人同情。
这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到,洪武朝那种无法无天的锦衣卫又回来了,建文朝短暂的美好时光也已一去不复返。
三更,张茂所住的客栈里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虽是便装,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几分肃穆之气。客人掀帘进来,张茂唯一的女婢引他至榻前,张茂一看到他,立即打起了精神,正要起来行礼,这人却是手微微一压,道:“子扬,不必多礼,身子如何了?”
“大人……”张茂禁不住泪流满面:“你要为我做主啊。”
来客叹口气,唏嘘道:“前日发生的事,老夫已经知道了,此事怪不得你,谁也不曾料想如此。眼下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不要顾念太多了。”
张茂诚恳点头,忍不住道:“那什么牙防组,分明是和他们是一伙的,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来客淡淡一笑,道:“牙防组老夫也已经命人打探了,有李景隆的关系在,不过现在这位曹国公也是泥菩萨过江,不敢出头。这口气,索性就帮你出了罢,至少,也得给大家一个交代,那牙防组,已经递了条子,让顺天府整治就是。”
张茂听罢,这才感觉顺了口气。
来客又道:“不过还是小瞧了这些锦衣卫,原以为他们终究是北人,没有数年之功,也不可能融入南京,可是现在看来,却还是失算了,以后小心一些,好啦,明日老夫可能要入宫制敕,少不得要赶个早。”
张茂道:“大人近来似乎是比从前忙碌了。”
来客微微一笑,脸色在烛火之下晦暗不明:“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对也不对,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也不必思量,伤好之后,老夫会有安排。”
张茂重重点头。
来客出了客栈,没入黑暗,远处的一个小巷里,早有一顶轿子等他,他坐入轿中,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直接去午门外候着吧,老夫在轿子里打个盹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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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府司的嘉奖很快就到了,这是重建锦衣卫之后的第一道嘉奖,谁知却落在了东华门百户所,虽然嘉奖的理由语焉不详,不过作为头一道嘉奖,让整个百户所与有荣焉的同时,也让不少人垂涎不已。
郝风楼在百户所总算是有了立足之地,至少曾建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一旦有了威信,潜移默化之下,许多校尉对郝风楼不再是表面上的敷衍。
倒是还有一幅天子的墨宝,让郝风楼怀疑这是哪位裸奔行为艺术家的即兴之作。
不过好歹也是天子墨宝,自然要贴身收藏,字不值钱,可是上头却有皇帝印玺,说不定将来有了儿子孙子,古来稀的时候将他们置在自己膝下,将墨宝拿出来,告诉他们,以后不好好读书,就……
逻辑似乎有些不通,这种半文盲都能做皇帝,似乎没有天理。
一连几日,百户所都是闲来无事,不过今个儿清早,郝风楼还没在自己的值房里坐定,书吏周芳便兴匆匆地过来,道:“大人,大人……”
这几日周芳一直都躲在书办房里公干,郝风楼有时叫他,他也眼中布满血丝的过来,显得精神不振。
郝风楼也懒得管他,反正只要他布置了差遣,负责点了卯,传送了一些必要的公文,郝风楼自然由着他去。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周芳满脸红光,仿佛千斤的重担从他的肩上撂了下来,兴匆匆的给郝风楼行礼,道:“大人,学生幸不辱命,总算将事办成了。”
“办成,什么事?”郝风楼一头雾水。
周芳道:“大人,自然是咱们辖下九条街道的主要情况,如今已经完全摸清了。”说罢,周芳从袖中抽出一份簿子来,呈给郝风楼,道:“大人请看,九条街巷,有商铺七十四间,其中总计分为了三等,一等的商铺有九间,二等五十一间,三等十四间。”
郝风楼目瞪口呆:“这一等、二等、三等是什么名堂?”
周芳耐心的讲解:“学生从前在应天府公干的时候,也是要先摸清底细的,现如今咱们百户所和应天府一样,要养活这么多人口,靠朝廷的俸禄怎么够?既然不够,就得让商户们担待一些,这是常理,应天府还有五城兵马司也都是如此,锦衣卫其他各所,现在也都在办这件事,先把这商户摸出个大致的底细来,一等的商户是无权无势的,这等人咱们是吃定了它,平时自然要往死里去索要。至于二等嘛,倒是有那么点儿关系,可是关系不够硬,咱们多少让他们给一些,尽量不要和他们反目。至于这第三等,就是真正关系比较硬的,这等人谁的脸色都不会看,你若是敢去讨要,他能一脚踹飞了你,因此这种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郝风楼不由目瞪口呆,锦衣卫才刚重建呢,各种乱七八糟的潜规则也就来了。
不过郝风楼其实也能够理解,大明朝的薪俸惨不忍睹,别看锦衣卫出去拉风,那点儿俸禄勉强也只够吃饭罢了,谁不希望自己日子好过一些,做上司的,一方面要体恤下头的人的难处,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刮一层油水,何乐而不为呢?
周芳这种老吏对京师里的行情一清二楚,虽然是调来了锦衣卫,可是依旧还是会来事,不需要郝风楼吩咐,就已经把辖内的情况摸透了。
郝风楼不耻下问地道:“周先生是如何摸清的?”
周芳笑吟吟地道:“这个容易,一方面要看,让巡街的弟兄们眼睛放亮一些,仔细观察,比如这家客栈,会不会有五城兵马司或是应天府的人来找麻烦,若是应天府的人进出得多,那么就说明,这客栈肯定没有背景。可要是进出的人少,甚至三天两头不见任何公人在外头转悠,那么这家铺面必定是某家大人的产业了。其次嘛,就是听,让人四处打听,将许多打听的消息汇总起来,再逐一分析,心里大致也就有了底。”
郝风楼道:“那这二等的铺面,他们多少有一些关系,只是关系不够硬,若是去拿钱,他们不肯拿呢?”
周芳笑了:“其实这里是天子脚下,天子脚下和其他地方不同,无论你是哪个衙门,讲究的都是和气生财,便是锦衣卫大多也是如此,尤其是咱们内城的锦衣卫驻所,那更是万不得已时,不能轻易口角。可是法子不是没有,他们那种人,有点关系,可是关系疏远,一般的事,没必要搬出后台出来。所以咱们百户所开个合理的价钱,这个价钱必定是在合理的范畴之内,使他们不至于肉痛。就算他们不肯给,那也容易,找几个兄弟,每天穿着公服挎着刀在他们铺面门口转悠就是,大人想想看,咱们只是按规矩巡街,总没有错吧。可是有人凶神恶煞,挎着刀在某个铺子门口转悠,寻常的百姓,谁敢进去采买东西?不出三日,他们还是得乖乖地把月子钱交了。”
第五十一章:无钱百事哀
郝风楼算是大致明白了,不由道:“其他各家百户所也如此收取的?”
周芳点头道:“都是如此,不过内城和外城不一样,内城的锦衣卫是和和气气的统一收取,而后再颁发各家兄弟,外城不同的是贩夫走卒为多,所以就由着下头的力士和校尉自己去敲诈勒索了,百户、总旗们接受下头的孝敬就是。”
郝风楼感慨,古人实在聪明啊,根据情况不同,居然还弄出了个公营和私营体制的分别。外城是包产到户式的办法,反正那儿也没什么显贵人物,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让你们各自去单干,上头的老爷们只负责抽成,将所有的事都交给‘市场’调节。可是内城不同,内城单干是不成的,容易招惹是非,所以采取的是公社式的经营方法,大家统一安排,统一派人去商户那儿拿银子,银子到手,大家再关起门来吃大锅饭。
郝风楼看了看簿子,皱起眉:“这家来福客栈,每月向他们索要纹银十三两,是不是太多了?那家客栈我是晓得的,不是什么大买卖。反倒是它的隔壁,那家王记赌坊每日的流水都在百两上下,却是分文不收,我现在明白了,晓得为何咱们东华门这边没几家商户了。”
郝风楼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关系到了卫所上下几十号人的福祉,还关系到了郝风楼在卫所中立足的问题。
一个好的领导,正如一个好的情人,有些话说的再动听,可是日子一长,你若是不能让对方踏实,那也是前功尽弃。
大家当差是为了什么?一是为了脸面,其二是为了讨生活,生计问题大如天。
可是现在呢,整个东华门外一大片的街坊居然只有七十多个商铺,其中再有所谓的三等,无数个衙门都在盯着流口水,这是僧多粥少。更重要的问题是,从前那些一等铺面,因为没有什么较硬的关系,所以各路人马都像讨债鬼一样要钱,更重要的是,现在又加了个锦衣卫,人家承受得起吗?承受不起就得关门大吉。
因此郝风楼可以肯定,这个月整个百户所或许可以弄来三百两银子发下去,用不了几个月,将来怕是连一百两银子都没有,竭泽而渔,以后大家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少。
郝风楼拿着簿子仔细看了看,最后问周芳道:“平时应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也会来索钱,来得频繁吗?”
周芳道:“应天府负责这附近的乃是一个姓吴的都头,至于五城兵马司那边,主要看顾这里的是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索要的银子最多。”
“哦?”郝风楼道:“为何五城兵马司索要最多。”
周芳苦笑道:“五城兵马司负责治安、火禁及疏理泃渠街道,若是有商户不肯,他们少不了在商铺附近开挖粪坑。还有,建文元年的时候,有家杂货铺子不肯缴钱,当夜这铺子就起了火,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去救火,结果还是将那地方烧成了废墟。那铺子里一家老小都没了。”
卧槽……郝风楼突然发觉自己实在太过善良,不去参选大明十佳纯洁好青年实在可惜,跟这群人渣相比,自己实在太厚道了。
周芳又道:“应天府那边呢,其实也是看盘子下菜,他们主要的买卖不是份子钱。”
郝风楼不由道:“愿闻其详。”
周芳道:“顺天府收份子钱很是散漫,都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不过各地的都头都会勾结一些奸商或是有势力的人家侵吞别人的铺子。这里头一经手就是几百上千两的好处。就说前些时日的时候,那赌坊原本在这附近可不只一家王记,此外青叶巷那儿也有一家,后来就是遭了官司,据闻是东家杀了人,应天府放了海捕文书,赌坊也就封了,从此之后,这附近的人想要赌钱就只得去王记,学生听到一些流言,说是那家赌坊的事,王记赌坊就花了两千多两银子在应天府上下打点。”
郝风楼倒吸口凉气,感觉自己也算是开了眼界,增长了许多平时学不到的知识。
郝风楼叹息,道:“从前的时候,这些一等的商户就已经饱受盘剥,现在再加进来我们锦衣卫,他们的买卖是不用做了。可是不吃拿卡要也不成,我们是亲军,而我又是百户,总不能让兄弟们吃西北风,总是得给他们寻个铁打的饭碗才好。”
周芳倒也能体谅郝风楼所谓的难处,他笑吟吟地道:“这是理所当然,也是没法子的事。”
郝风楼道:“这事暂时先放一放,我再想一想。”
下值回去的路上,郝风楼骑着马差点恍惚,这马是百户所唯一的一匹马,如今公器私用,自然也就成了郝风楼代脚的工具,神情恍惚地回到鸡鸣寺,门口的沙弥见了他来,朝他道:“松江来了书信,送给大师傅了。”
这沙弥所言的大师傅就是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