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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不打头阵胜,再来。” 第二夜过去,我父亲皱起了眉头,秦阿婆从背后给坐在椅子上父亲捏肩说:“算是热身,加把油。”第三夜,秦阿婆打灯笼一个人跑到后土娘娘庙,烧了三整把香,跪了两个时辰。这一夜过去,秦阿婆见到了父亲满意的微笑。秦阿婆心踏实了,但什么也没说,整理书房,拖地抹桌子更有劲儿了。我父亲说:“这孩子要来了,有你一大半的功劳!”
秦阿婆微笑着:“风摇谷穗儿米落地,是谁就是谁的。”
谁知道,一生出来,又是一个女孩儿。孔雀城的城主就被打垮了,因为我,不仅叫他无颜,更叫他自卑。
我一直搞不清秦阿婆为什么要收养我这个本该被狼吃掉的孩子,她也从未说过,只是会常常唠叨:如瓷啊如瓷,你来,还不如不来,方家丫头片成群,你还凑热闹!这不是和大家对着干嘛!
这种对着干的感觉,在父亲心里更为严重。
他不仅觉得命运、我的存在是在作弄他,而且潜意识中,觉得秦阿婆也在和他过不去。城主扔孩子,一个佣人凭什么要拣回去。
秦阿婆说是看在如瓷是个孩子,是个人的份上。
可父亲不知道如瓷是个孩子?是一个人吗?秦阿婆把孩子拣回去,城主就没有理由叫她扔掉,那样人们会笑话他缺德没人性了。
我父亲与秦阿婆之间就萌生出一层淡淡的隔阂,尽管彼此掩饰,却显得几分生分。打扫书房,秦阿婆再听不到父亲像个哲人那样,站在一边侃侃而谈了,老子、庄子、康德、黑格尔,那些她听了无数遍的名字,一下子听到了。以前,尽管她听不是太懂,也从不发表意见,但她在认同的时候,会会意地笑上一下,反对时会拎着笤帚或抹布,怔怔地发愣,样子憨憨的,呆呆的,极力想弄懂却怎么也弄不懂,可现在他却剥夺了她参与这些的权力。
现有有了这层隔阂,她倒更像一个称职的佣人,对自己的工作的那份认真,和以前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两个人同时在书房,都很少说话了。父亲总是心不在焉,烦事绕心,看会儿书写几个字,也是敷衍应付,装腔作势。就是俩人四目相对,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也一个默契,那就是谁都不提起关于我的事儿。
是我,如瓷,让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母亲也对秦阿婆表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讨厌,不是反感,是淡淡的恨,交织着隐隐的怨。她也认为秦阿婆不该介入方家的事,如瓷既然不该来,就应该让她去好了,秦阿婆却改变了一个既成事实,给方家出了难题。虽然母亲在秦阿婆面前保持了往日的温柔与谦和,但她不再和秦阿婆肩并肩坐在走廊里处,看核桃树下玩耍或草坪上乱跑的孩子。她总用一种怪怪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秦阿婆,似乎有一种潜在的不祥如风一样正习习而来。母亲本喜欢简单、平稳与安静,她不希望生活波澜起伏,人生充满壮举,她如墙角背阴处的一簇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谢。所以,她从不主动发表观点,倒愿意作任人摆布的尤物,其实是有自己的老底儿在心。
倒是我的姐姐们看到这种微妙变化,意识到秦阿婆在父母那里失宠,倒台了,便用刻薄的话和难看的眉眼对秦阿婆,甚至能说出“好,看她以后再神气!”的话来刺激秦阿婆。
秦阿婆当然看在眼里,好在她相信总有一天方家的老爷太太会理解自己,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方家丫头们骂自己“捵着脸”,就捵着脸吧!
让秦阿婆最无法接受的是,拣回一个孩子,遭到丈夫盐人和两个孩子的不理解。秦阿婆耿气,一人做事一人当,她问盐人:“我就抱回来了,叫我咋?再扔了?这世上倒没道理可讲了,允许你往回拣孩子,就不允许我拣?我还正少这么一个女儿呢!”盐人虽闭口不言,但那歪眉斜眼儿、叫一声爱理不理的样儿,秦阿婆心里自是明白。
秦阿婆的亲生儿子古曼和拣回来的孩子古洛,也同样不喜欢我。邻居们也一样不喜欢我,因为我这个出生六天就会笑的孩子,却自从进了盐人家,再没对谁笑过,无论邻居们多么想方设法、费尽心机,我就是不给他们笑。邻居们和秦阿婆说:“看这孩子眼珠活溜活溜的,却板着脸,和个瓷人一样,莫不是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吧?真是那样,你可就捯上刺了。”
秦阿婆哪容人家这样说我,她骂人家:“你的嘴没长对地方啊,怎么胡乱吣!这孩子灵精得狠。”
无论秦阿婆如何护短,我还是没给她争气,两岁我不会说话,三岁我不会说话,四岁的时候秦阿婆就不得不承认,她从翡翠山后坡上拣回的如瓷是个哑巴了。
没人和一个哑巴逗趣儿,所以,大多数时间是我一个人呆着,一个人静静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盐人家院门口有一节儿落满鸡屎鸟粪的槐树桩,既不直溜儿,又多瘢多节,不成用,用来拴马的,平时我就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我靠着土墙,看着老母鸡带着鸡崽儿,和邻居家的小狗打闹。它们也不喜欢我。偶尔母鸡靠近我,是为了拣我吃掉下的饼渣,有时还索性跳到我肩上,抢我的食,鹐我的脸。小狗能和我玩多久,可它感兴趣的是我的鞋带,它叽叽呜呜咬我的鞋带,乐此不疲。它已经咬断我好几条鞋带了,好在秦阿婆只是奇怪“这个如瓷怎么这么费鞋带!”并没怪我。我没有伙伴儿,实在无聊时,就去看孔雀城,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天气特别晴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城主方家二层三层房顶上跑来的方家小姐们。
过来过去的路人就取笑我:
“发什么愣呢,如瓷?”
“噢!看城呢。”
“那是你家——”
“呵呵!”
“看你那傻样儿!”
这些话不是一个人说的,也不是一个时间说的,没有人一次和我说这么话。我知道他们是在骗人,就像他们在秦阿婆面前夸我“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一样,其实我压根就没有笑过。我那两个哥哥,最知道我的美丑了,他们经常做鬼脸来形容我“你就这样,就这样!”我也搬凳子照过镜子,我真的就那样,嘴巴宽大,眼角上翘,没有一点儿女人的灵巧,我就讨厌那些说假话的人,讨厌这个世界。虽然我无法用准确的词语形容眼前的世界,但我却有足够的理由诅咒这个世界,因为它错误领会了上帝的意思,造就了我。多少年以后,我在广播里听到一个外国哲学家说,上帝因为怜悯过度早已累死了,可我奇怪怜悯的上帝为什么在我出生的时候,却还依然存在。我讨厌世界,是因为我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又不让我主宰自己,哪怕是我的生命。
这当然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作为孩子时期的我,只有一种感受,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讨人喜欢。
盐人家的事大部分由秦阿婆操持。家对于盐人来说,那个时候只是个安身却不立命的地方。每天一早,盐人就赶车离开孔雀城,到州城去拉一些盐、铁器、绣花针、洋布之类东西,傍晚时分返回孔雀城。
他把马车停在广场中央的槐树下,一边和小媳妇们打情骂俏,一边兜售他的货物,他倒不是一个黑心的人,很多东西平进平出,哪怕一点蝇头小利都不赚,似乎他在大公无私地为孔雀城的人跑腿。当然,前提是他愿意这么白跑,方家给秦阿婆的工钱,足可以养活家了。盐人这么赶着马车跑来跑去,似乎就是为个乐呵,而秦阿婆总是把盐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看上去总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加上盐人机智风趣,便在孔雀城落得一个好人缘。盐人和小媳妇们打情骂俏,但却绝不真动小媳妇们的心思。小媳妇们拿这拿那,热闹一阵后,太阳也日落山了,盐人把城主的东西送到家,返回到广场,便抱起早等在槐树下的古曼与古洛,放到车上,扬鞭催马,收车回家了。
古曼与古洛在车上,撩猫逗狗的,总不老实。盐人也不制止。古曼骂古洛一句,盐人笑笑,说不错。古洛推古曼一把,盐人说再来,那样才算男子!
回到家,把两个儿子赶下车,盐人自己收拾马车,给马梳理毛发。古曼与古洛还在继续推搡,和斗红眼的鸡一样,涨红着脸,谁也不饶谁。
秦阿婆跑出来拉架,盐人却不让,还说:“小孩子不打长不大。”
秦阿婆不理盐人,问古曼和古洛怎么了。
“他骂我小偷!”古洛指着古曼开口告状。
“你本来就是,你爸是,你也是!”
盐人在一边没正经,还逗,“现在,我可是他爸。”
秦阿婆过来,狠狠抿一指头古曼:“那你长大,就是赶车的。”
盐人说:“怎么这样说孩子?”
“因为你爸是个赶车的!”秦阿婆不理盐人,她拉古洛回屋了,罚古曼不准吃饭。
吃饭时,古洛问秦阿婆他爸是不是小偷。秦阿婆说,不是。盐人告诉他,就在如瓷出生的那天中午,孔雀城方圆几十里,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滚雷一直追着盐人的马车不放。孔雀城老早就有鞭打青苗四十里遭上天雷击的事。正巧盐人也有这习惯,有事没事儿总爱甩着马鞭抽打路边的庄稼。盐人的马车正走在平坦之地,躲没躲处,藏没藏处,路边有几棵柳树,可那是雷电当空,谁敢?盐人驱车往城里赶,在离城五里的地方车轮被陷了。也多亏被陷,否则马车从古洛身上辗过去,也只不过以为是块石头。盐人跳下车来,就发现雨中哇哇哭着的古洛,他身后的高粱里爬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只有一口气了。那人说自己是南蛮人,本是来孔雀城偷金蛙的,得到金蛙他的家乡就可以得到孔雀城一样的清泉了,南方人没水活不了人,可还没到孔雀城,就得了疟疾。那人把孩子托付给盐人,说孩子没染疟疾,两腿一蹬就过去了。
古洛没事儿了,却被盐人讲的那只金蛙吸引住了。秦阿婆拍古洛的后脑勺说:“你就听他骗人吧,哪有什么金蛙。”
“我什么时候骗子过孩子?”
“那你说说,孔雀城这么大,谁见过那只金蛙?”秦阿婆说。
我就站在一边,吧哒着眼睛等盐人的下话。盐人推我一把:“还愣着干什么,你倒是吃饱了?!”
盐人是让我去拉古曼回来吃饭。
我去了,古曼却斜眼,如敌人一样看我,他说:“我不吃,拣来的野种没一个好东西!”
他捎带着也在骂我。
我伸手去拉他。他甩开了,还在我腿上踢了一脚,踢了我一个踉跄,很疼,我强忍着没哭,自己替古洛受这一脚,让古曼解气,算了。谁知古洛早站在一边了。他扑上来要揍古曼,当然不是为我,是为“拣来的野种”。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我想把他们拉开,结果反倒被夹在他们的拳脚之中。
我跑回家,把秦阿婆叫来。
秦阿婆每人脸上掴他们一巴掌。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把帐全记在我头上了。我彻底就被孤立了,他们连话都不和我说。秋天的晚上,无论我多兴奋地拉着古曼或古洛的胳膊,让他们看那些飞舞如精灵的荧火虫,得到的永远是一句“讨厌!滚,你这个哑巴。”而他们百般无聊时,却抓着恶心的壁虎往我脖子里放。久而久之,我就只好一个人呆了。偶尔,秦阿婆看我可怜,和我坐上一会儿,秦阿婆手很巧,用草叶教我编一些蚂蚱、青蛙、狐狸、蝴蝶、蜥蜴,给我讲些孔雀城的事。
秦阿婆说,很久以前孔雀城并不存在,翡翠山上的方姓人家出了一位修行者,寿过百岁,牙不掉、发不白、皮肤嫩得似婴儿。120岁那年,他说要为方家修座城。当时,方家人大大小小不过六十口,怎么可能修城?他说,你们传话出去,说方家的柏叶熬出的水比糖还甜,一箅饺子能供上千人吃。话传出,真还来人了。方家支起大锅,却不雇厨子。干活的人渴了,到煮着三片柏叶的锅里舀汤喝,那水淡绿略显咖色,入口先苦后甜,没冰糖水那么呛喉,也没有甘草水的草味儿。那箅饺子更是神奇,不管有多少工人,一箅子饺子下锅,谁吃谁捞,等个个吃个肚滚腰圆,锅里剩下的饺子捞出来,不多不少还是那一箅子。人们就送修行者别名:甜柏老人。
甜柏树老人一箅饺子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去,来修城的人就更多了。他们大都面黄肌瘦地来,红光满面地去,干活不仅不累,而且越干越有劲儿,城墙城楼城里的窑洞,就和秋天拔葱一样,一天一个样儿地见长,一座城池仅用两年时间就修成了。工程竣工那天,甜柏树老人在自己屋里坐化了。后来,人们才知道修城那两年,城外的官统地区正闹瘟疫,甜柏树老人修城救了很多人的命,柏树汤是药,饺子可填肚子,修城正好强身健体。甜柏老人死后,死相很难看:皮肤阴皱发黑,牙臼脱落,双眼大眼,嘴巴大张,鼻涕外流。据说在他断气之时,有一只金色的青蛙,从嘴里跳出,可一落地就不见了踪影。老人的孙子,用手给老人托起下巴,合上眼睛,又用布子拭去老人左鼻孔的鼻涕。是支禾的爷爷突然悟到什么,猜想老人这般死相,一定是有什么用意,才留下右鼻孔的鼻涕没擦。
按照老人的遗言,三天后把老人装到瓮中,安放到翡翠山山顶。当天晚上,翡翠山发生了地震,轰隆隆的巨响从地下传来,接着地动山摇,鸡飞狗跳,锅碰碗响,人们躺在炕上如在船上,被推起抛下,起起伏伏六次,才算平静。第二天,人们发现孔雀城城墙片瓦未损,翡翠山一夜长高了许多,南侧努出一个努肚来,两边还生出两个窟窿,其中右侧的一个竟然喷涌着一股清泉。方家人这才后悔,老人的一切都有用意,这才发现修城时老人为什么要让每层窑洞间要拉开距离。原来,他是要让各家门前的空地上修池塘!而且各家的池塘暗道相通,泉水从每个池塘流过,最后汇入城下的排水沟流到城外,浇到田里。阳光照耀下,窑洞前清澈的池塘水闪着翡翠般碧透的光,人们就给城起名翡翠城,后来又改成孔雀城。那些修城愿意留下的外姓人,就在城外的土塬上挖了窑洞,安了家。
这故事我一直记着,到死也没有忘记。还有那只金蛙,我一直缠秦阿婆打问那只金蛙的下落。
秦阿婆嘻嘻一笑,讲故事呢,故事你也行啊?金蛙没有,可城堡一样的方家是实实在在的,我听说,方家的窑洞很高,院子大的可以放风筝,方家的小姐们个个貌似天仙,要能进去看看她们该有多好啊。
秦阿婆眼毒,看出我的心思。
秦阿婆说:“别急,总会有让你进去的时候。”
古曼和古洛笑我笨,说腿长在自己身上,想去就去啊,城门没有卡,方家大院也没门卫。
听起来是件很容易的事儿。
可秦阿婆早就提醒过我,没她准许,我绝不能靠近方家大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我与方家大院一定有什么复杂的关系。
但这并不等于说我的心就安分。
诱惑总是最能撩拨人心,好奇更会给人动力。我几次走进城门,徘徊在广场的槐树下,都抬脚踏上青石板大街,但最后,还是管住了自己,没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