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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在照顾志刚?他不上班?是不是二队就在附近,所以他调到这里来好照顾志刚?
有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问:“你找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三,回答说:“找赵志刚…”
老三抬起头,向她这边望过来,神情似乎有些错愕,好一会,才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向她走过来。他没叫她进病房去,站在走廊上跟她说话:“真的是你?”
她问:“志刚呢?”
他一愣:“志刚?不是在西村坪吗?”
“秀芳说…她哥在住院”
他笑了一下:“噢,我也是她哥嘛”
静秋急了,辩驳说:“你…怎么是她哥呢?她说的是她哥病了,她没说是你病了,你是在这里照顾志刚的吧?是不是?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志刚在哪里?”
他好像有点失望:“你是来看志刚的?不是志刚你就不来看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解地问,“秀芳说的‘我哥’就是你?但她为什么说我…不要你了?她那样说我才以为是…志刚。”
“噢,我…写过几封信到你们农场,都被…退回来了。我用的是她的地址,信就退她那里去了,所以她说你…不要我了。”
她很诧异:“你写信到我们农场了?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你用的什么地址?”
“我就用的‘K县严家河公社付家冲大队K市八中农场’,再加你的名字,不对吗?”
“我没往那里写过信,但我想只能是这样子写…”
“每封上都写着‘查无此人,原址退回’”
静秋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姚主任搞的,因为他想把她跟陆老师凑拢,所以就来这一手,太卑鄙了。但是信封上用的是秀芳的名字和地址,姚主任怎么会怀疑呢?难道他看出那是男人的字?或者他拆开看过了?
她紧张地问:“你…信里写了些什么?没…写…要紧的东西吧?肯定是我们那里的姚主任搞的,我怕他…拆开看过了”
他说:“应该没拆开吧?拆开过我应该能看得出来”
她很有点生姚主任的气:“他私自把别人的信退回,算不算犯法?我回去了要找他说说,看他还敢不敢这样。”
他怀疑地问:“你们那个…姚主任…怎么会对你的信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他一把年纪了,又已经结了婚,他是在帮别人的忙…”
“帮那个开…小拖的?”
她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开小拖的?”
他笑了一下:“看见过你们,在严家河,下雨,他把雨衣让给你”
“不是他,姚主任最讨厌他了,是帮另一个老师,排球队…那个。不过你放心,我对他没兴趣。你在严家河干什么?”
“二队就在严家河附近,中午休息时经常去那里逛逛,想碰见你”
“你…到我们农场去过没有?”
他点点头:“有次看见你赤着脚,在厨房做饭…”
“那房子漏雨,一下雨,地上就有个把星期是泥浆子汤,只好打赤脚。”她怕他担心,马上补充一句,“不过天冷了,我就没打赤脚了,穿着那双胶鞋,你没看见?”
他有点黯然:“我这一段没去”
她不敢看他:“你生了什么病?”她提心吊胆,怕他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
“没什么,感冒了”
她松了口气,但不太相信:“感冒了要住院?”
“感冒重了,也要住院的。”他轻声笑了一下,“我是个‘布得儿’嘛,老在感冒。你回家还是…回农场去?能在这儿呆多久?”
“我回家去,现在就得走,我…有个同事等在下面,我要回去收钱买米。”她看见他很失望的样子,就许诺说,“我后天来看你,我有两天假,我可以提前一天离开K市”
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妈发现?如果不方便的话”
“她不会发现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这几天不会…出院吧?”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他很快跑到病房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塞到她手里,“好巧啊,昨天刚买的,看看喜欢不喜欢。”
她打开一看,是一段山楂红的灯芯绒布料,上面有小小的黑色暗花。她告诉他:“我最喜欢这种颜色和这种布料,你好像钻到我心里去看过一样。”
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样的,我昨天一看到就买下了,没想到刚好你今天就来了,我先知先觉吧?你回去就做了,来的时候穿给我看,好不好?”
她把布料卷了起来,说:“好,我回去就做,后天来的时候穿给你看。不过我现在得走了,要赶回去收钱。”
他送她往医院大门那里走,远远地,就看见了小段和他的小拖,他说:“你同事在那边等你,我不过去了,免得他看见。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他跟你同名,不过姓段。”
“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
她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没什么,有点吃醋,怕他跟我一样也在…追求你。”
回家的路上,静秋的耳边一直响着老三那句话:“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虽然他解释过去了,但她觉得他那话不是吃醋的意思,而是别的意思。
秀芳说老三得了绝症,老三的脸色也的确不大好,有点苍白,但那也许是因为他穿着黑呢子上装的关系。老三自己说他得的是感冒,好像也有可能,如果得了绝症,他还会这么镇定,象没事人一样?最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是绝症,医生怎么会告诉他呢?
只能是秀芳搞错了,或者故意这样说了,好让她来看老三的,因为秀芳那时以为她不要老三了,于是编出“绝症”的故事诳她到医院来看他。
现在她就抓住这两根救命稻草,一是医生不会告诉病人得了绝症,二是老三自己说了他只是感冒。说老三得绝症的只有秀芳一个人,一票对两票,老三应该没有得绝症。
但是他那句话怎么解释?
回到K市,小段把小拖开到一家餐馆前,说先吃点东西,等别人下班了,好去学生家里去收钱。她点点头,茫然地看着小段去买东西,几次都把小段当老三了,很想问他:先别慌着吃饭,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得的什么病?
吃过饭,小段就把小拖开回江心岛,带着她到学生家去收钱。他叫她把写着学生地址的条子给他,他一家一家找。她就象个梦游的人一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小段这里走,那里走,小段叫她记帐就记帐,叫她找钱就找钱,见了学生家长都是小段在说话,她只站在一边,象个傻子一样。后来小段干脆把她手里的单子和钱袋都拿去了,自己收钱,自己找钱。
一直搞到九点多了,才大致收齐了,小段把她送到她家附近,说:“我明天早上来叫你去买米。你莫想太多了,一个县医院,懂什么白血病黑血病?”
她一惊,小段看得出她在为老三的病担心?她警告自己,不要哭丧着脸,当心妈妈看出来。
妈妈见她回来了,很惊讶也很高兴,赶快来弄东西她吃。她说不饿,在路上吃了的。然后她就忙忙碌碌地把那段布拿出来缩水,用冷水搓一遍,又用热水搓一遍,使劲拧干了,晾在通风的地方,让布快快干了好做衣服。
第二天一早,小段就来叫她去买米。妈妈很不放心地看着她坐上小拖去,可能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车去监督他们两个。静秋特别跟小段热火朝天地讲几句,因为她现在不怕妈妈怀疑她跟小段有什么事,越怀疑越好,既然妈妈一心防着小段,那她明天去看老三的时候,妈妈就不会起疑心。
买了米,小段把她送回家,把发票交给她,叫她收好,就开车送米面到农场去了。妈妈见这个祸害走了,总算放了心,又交待静秋千万不要跟小段来往。
下午静秋到学校去汇报农场工作情况,又到陈老师王老师家里去拿他们家属给他们带的私菜。都弄好了,就到江老师家去借缝纫机做衣服。做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跑回家吃了晚饭,又跑回江老师家接着做。江老师过来问她农场的情况,她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一下。
衣服做好了,她还舍不得走,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没办,是她想办又不敢办的事。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要问成医生有关白血病的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口,门没关,她看见江老师坐在被子里看书,成医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儿子玩耍。
江老师看见了她,问:“小秋,衣服做好了?”
静秋怔怔地点点头,鼓足勇气问:“成医生,你听说过白血病没有?”
成医生把儿子交给江老师,自己坐在床边,一边穿鞋一边问:“谁得了白血病?”
“一个熟人。”
“在哪里诊断出来的?”
“K县医院…”
“K县医院很小的,未必能检查得…对,”成医生让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慰说,“先别着急,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静秋也讲不出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听秀芳那样说了一下,她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知道,一个很年青的人会得这种病吗?”
“得这种病的人多半是…很年青的…,青少年…居多,可能男的更多一些。”
“那…是不是得了…就一定会死?”
成医生字斟句酌地说:“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吗?县医院设备什么的…很有限,应该尽快到市里或者省里去检查。还没确诊的事,不要先就把自己急坏了。”
江老师也说:“我们学校不是有一个吗?医院说人家是癌症,把人家吓得要死,结果根本不是癌症。这些事,没有三、四家医院拿出同样的诊断,是信不得的。”
静秋默默地坐了一会,江老师和成医生还在列举误诊的例子,但她不知道那些例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她问:“如果真是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多久?”
她见成医生紧闭着嘴,好像怕嘴边的答案自己飞出去了一样,她又问了一遍,成医生说:“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
她急得要哭出来了,有点生气地说:“我是问‘如果是的话’,我说如果…是的话…”
“这个依人而定,我…也说…不准到底能活多久,有的…半年,有的…长一些”
41
静秋回到家,就忙着收拾东西,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才想起现在是晚上,没有车到县去,只能等明天。
她躺在床上,开始使用自己的绝招: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当她不知道是不是县医院误诊的时候,她就左想右想,忽而飞到希望的巅峰,忽而降到绝望的谷底,那样飞上落下是最痛苦的了。
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就当县医院没有误诊,那就怎样呢?那就是说老三是得了白血病。既然他是得了白血病,那就意味着他活不长了。到底能活多长呢?再一次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就当他只能活半年左右了。现在可能已经把这半年用掉一些了,那就算他还可以活三个月左右。
她想起她妈妈因子宫肌瘤住院动手术的时候,是她在医院照顾妈妈,那时她才十四岁。同病房住着一个晚期卵巢癌病人,大家叫她董婆婆,瘦得象个鬼,经常痛得半夜半夜地哼,搞得同病房的人都睡不好。
结果有一天,董婆婆家里人来接她出院,董婆婆喜笑颜开地跟家里人回去了。静秋好羡慕董婆婆,以为她被治好了,成了全病房第一个出院的人。后来才听同病房的人讲,说董婆婆是回家“等死”去了。
医生对董婆婆的女儿说:“你妈治不好了,你们没有公费医疗,就别把家里搞得倾家荡产了吧。你把你妈领回家去,让她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带她去哪里玩。”
后来有谁为自己的病发愁,大家就拿董婆婆出来安慰她:“你的病哪里严重?你不还住在医院里吗?如果真的严重的话,医院不象对董婆婆那样,叫你回去等死吗?”
所以住在医院就是幸福,就算是在“等活”,只有被医院劝走的那种,才是黑天无路,“等死”去了。
现在老三还在医院住着,说明他还在“等活”。如果哪天医院叫老三出院,她就跟妈妈说了,把老三接到家里来。妈妈还是喜欢老三的,只是怕别人说,怕他家里不同意,怕两个人搞出事来。但如果知道老三只能活三个月了,别人就不会说什么了,他家同意不同意就无所谓了,也应该不会搞出事来了,妈妈肯定就不怕了。
她要陪着他,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他想到哪里去玩,她就陪他到哪里去玩。老三上次留给她的那些钱,有近四百块,那就相当于她一年的工资,她一分都没用,那些钱用来满足老三想吃什么穿什么的愿望,应该够了。
等到老三去了,她就跟着他去。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她妈妈一定会很伤心,但是如果她不死,她一定活得比死了还难受,那她妈妈会更伤心。她想她到时候一定有办法把这一点给她妈妈讲明白,让她妈妈知道死对于她是更好的出路,那她妈妈就不会太难过了。反正现在她哥哥已经招工回城了,可以照顾她妈妈和妹妹了。她爸爸虽然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但也被抽到大队小学教书去了。她妈妈这段时间心情开朗,生活也过得比以前好,尿血的毛病已经不治而愈了。没有她,家里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跟老三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呆三个月,然后她就跟他到另一个世界去,永远呆在一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在哪个世界其实也无所谓,都一样,在一起就行。
她想,不管事情怎么发展,也只能坏到这个地步了,无非就是老三只能活三个月了。说不定最后还活了六个月,那就赚了三个月。说不定最后发现是县医院误诊了,那就赚了一条命。
她把这些都想明白了,就觉得心安下来了,就象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把阵都布好了,进攻撤退的事宜也安排好了,就没什么要愁的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来了,对妈妈说她要回农场去。妈妈有点吃惊,但她理直气壮地说农场就是这样安排的,只是叫她回来收钱的,第二天一定要赶回去的。她说:“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姚主任。”
妈妈见她这样说,当然相信,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我只是想你在家多呆几天。”
静秋到了汽车站,把票一买,就到厕所把新罩衣换上了。她估计老三会在车站等她,所以她要早点换上,让他今天第一眼就看见她穿着他买的布做的衣服。她要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不要说他是叫她穿给他看,就是他叫她脱给他看,她也一定脱给他看。
老三果然在汽车站等她,穿着他那件黑呢子的衣服,但外面披了件军大衣。如果不是知道他病了,她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等死”的人。她决定不提他的病,一个字也不提,装做不知道的样子,免得他心里难过。
他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连声说:“穿上了?好漂亮,你好快的手啊,一下就做好了?你真应该去做服装师。”
她本来不想让他来替她背包的,怕他累了,但她意识到如果不让他背包,就说明她在把他当病人,所以她就让他背上。他没敢牵她的手,但跟她走得很近,路过一个商店时,他让她到橱窗跟前去,指着橱窗玻璃里的她说:“是不是好漂亮?”
她看见的是他们两个人,他微微侧着身,笑吟吟的,很健康很年青的感觉。她听人说过,如果你照玻璃的时候,看见谁的头上有个骷髅头,就说明那个人快死了。她注意地看了,没有看到老三头上有骷髅头。她又转过头去看他的人,的确是很健康很年青的感觉。她想也许县医院真的搞错了,一个小小的县医院,知道什么白血病黑血病的?
他问:“你明天回农场?”他见她点了头,欣喜地说,“那你可以在这里呆一天一夜?”
她又点点头。他笑着说:“我又先知先觉了一回,找医院的袁护士借了她的寝室,你今晚可以在那里睡。”他带她到县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去,买了一些毛巾牙刷脸盆什么的,好像她要在那里住一辈子一样。然后又到水果店买水果,到副食店买点心。他买什么,她都不阻拦,让他畅所欲买。
大肆购买了一通之后,他说:“我们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然后你想到哪里去玩,我就带你去哪里玩。想不想去看电影?”
她摇摇头,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跟他呆在一起。她见他穿得比一般人多,心想他到底是病了,怕冷,于是说:“你不是说你借了别人的寝室吗?我们去那里玩吧,外面冷”
“你想不想去…看看那棵山楂树?”
她又摇摇头:“算了吧,现在又没开花,还要走那么远,以后再去吧。”她见他没吭声,突然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想在有生之年实现他许下的诺言?她觉得不寒而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
他把脸转到一边,说:“你说得对,以后再去吧,开花了再去。”
他又提议了几个地方,她都没兴趣,坚持说:“我们就到那个护士的寝室去坐坐吧,暖和一些。”
他们俩回到医院,他带她去了袁护士的寝室,在二楼,是间很小的屋子,摆着一张单人床,铺的是医院用的那种白垫单,被子也象病房里用的那种,白色的套子,套着床棉絮。
他解释说:“袁护士在县城住,这只是她上中夜班的时候用用的,她很少在这里睡。床上的东西她昨天都换过了,是干净的。”
她看见屋子里只一把椅子,就在床上坐下。他忙忙碌碌地跑去洗水果,打开水,忙了一阵,才在椅子上坐下,削水果她吃。她看见他左手背上那个伤疤,有一寸来长,她问:“那就是…上次…留下的?”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背,说:“嗯,难看吧?”
“不难看。你那次好快的手脚,一下就”
“就是因为割了那一刀,那边医院才通知我去检查”他好像发现自己说走了嘴,马上打住了,改口说,“通知我去换药。有了这个疤,就等于有了记号,不会走丢了。你有什么记号?告诉我,我好找你。”
她想问,到那里找我?但她没敢问,只是在脑海里冒出一个场面,是她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