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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 宫人们早早地清扫了长街和庭院中的积雪,然而康寿宫那带,却无人理会。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几天过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整洁的雪地。 她在偶然间发现了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常常去。 开始她在宫外的窄街上玩,后来她溜进院子里。 她从侍卫眼皮底下跑过去,也或许,他们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她在院子里到处走,然后她看见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着微笑。她就走过去,像从前那样跪下来磕头,说:“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边,叫人拿点心给她吃。 她说:“在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会,说:“我老了,堆不动啦。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他讲的故事实在很好听,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缠着他再讲,于是他便每天给她讲。 有回她带了些吃食给他,都是她自己喜欢吃的。老人好像很吃惊,过了好久,他拍拍她的头说:“我牙都没了,吃不动这些东西了。” 她就问:“那,太皇想要什么?” 老人笑了,说:“乖孩子,我什么也不要。”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说:“下次你来的时候,问库房替我要些东西来,好不好?” 她答应了。老人开了个单子给她,嘱咐她:“别告诉别人,特别不能告诉你父王。” 她那时也已经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诉父亲。她接过单子来看了看,发现上面全是药名,她刚刚生过大病,有些药她认识,也有好些她不认识。 她问:“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过了会,摇摇头:“没有。”然后,他又将那单子要了回来,说:“算了吧,别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决定要做一件让老人吃惊的事情。 过了几天,她将一包药带给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药,又看看她,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得意极了,“一样也不少吧?我全记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几天要的,父王一点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诉她:“今天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我让人叫了你父王来,他就快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门边的一个大柜子,说:“你先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记住,可别出声啊。” 她藏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 然后,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你们都留在外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她从柜门的缝隙里,看见父亲进屋来。 他问:“祖皇叫孙儿来,有事情么?” 老人说:“没什么事,只是我想见见我的好孙儿了。” 白帝似乎轻轻笑了几声。 老人又说:“我能给你的,全都已经给了你。我现在还有的这一丁点,想来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后说:“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特别,听起来很森冷。他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兜什么圈子?”顿了顿,他忽然问:“我听说虞妃死了,是么?” 白帝轻轻地说:“是。” 老人叹了口气,很大声地说:“她是个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别急。”老人打断他,“我是还有话要问你。再不问,我只怕也没机会问了。”老人好像在犹豫,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当初成启他们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没有听完,就很快地说:“是。” “为什么?”老人与其说是疑惑,更像是在叹息,“他们不比建嬴,他们只是言语之间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会,说:“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确实也没什么用了。” 白帝又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祖皇。当日若没有东乱,祖皇会如何处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随即放声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聪明,原来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声音变得若有所思,“或许,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 白帝不作声。 老人说:“你去吧。” “哎?” 老人又说了一遍:“你去吧。” 从缝隙间,她看见父亲的袍服下摆从眼前经过,他的脚步显得很迟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过身。 老人说:“落子无悔。” 白帝没有说话。过了会,脚步轻响,他去了。 她从柜子里出来,看见老人眼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是空荡荡的一面墙。 那天老人给她讲一个叫月娥的美丽女子的故事。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听得不大专心。后来那个故事没讲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听说老人中风了。 从此他一直瘫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难过,以后没人给她讲故事了,何况还有一个没讲完的故事。 有天她终于忍不住,问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后来到底怎样了呢?她有没有回去天帝的身边?” 白帝的脸色大变,“谁告诉你的?”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吓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 白帝放缓了口气,“乖,告诉父王,是你的乳娘,还是哪个宫女内侍说的?” 也许真是吓坏了,她脱口说出:“是太皇说给我听的。” 白帝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摒退了宫人,细细地追问原由。 她全说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柜子里的事情。 听到她说曾经递了一包药,白帝问:“是些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她记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诉给父亲。 白帝听完,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说:“也别再提那个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长大了父王自然会告诉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记着,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讳。” 过了几天,她听说寿康宫的侍卫们,都被杖责,赶出宫去了。 她有点内疚,知道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一直遵父亲的话,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件事,可是有个疑团始终在她心里。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医术。那时她才知道那包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几乎自裁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与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别? 瑶英想起那个几乎已无人形的垂老躯体,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窄街将到尽头,瑶英止住了脚步。 玄翀站在不远处。他倚着宫墙,脸朝着阳光微微仰起。他的脸颊因此染上了些许红润,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摄人心魄。 瑶英走过去,“小翀,为什么在这里?” 玄翀低垂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瑶英常觉得,他这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似的,可其实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把眼睛睁开过。 他反问:“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瑶英无所谓地回答,顿了顿,又说:“别告诉别人。” 玄翀说:“没关系的,反正父王已经知道了。” 瑶英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父王刚从寿康宫出来,我想他肯定看见你了。” “噢。”瑶英应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发慌。 玄翀又说:“姐,你担心什么?连我都知道你常来这里,这宫里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说,就算他刚知道,他也不会说你的。” 瑶英笑了,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脸。他小时候她常这样,可是此时她却发现,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岁的玄翀,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姐,你听说了吧?”玄翀忽然说,“昨天父王下诏,让大哥监朝了。” 瑶英怔了一会,“我听说了。那又怎样呢?” 玄翀不响,过了会,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那会怎样。可是,我想起去年那两个宫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两个宫女,因为议论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从此宫中,人人视他为怪人。瑶英数落过他,他从来也没说什么。直到有一次,宫人们都不在跟前的时候,玄翀忽然说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瑶英就问:“好,那你告诉我,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玄翀一直不说话,瑶英以为他托词,刚想再说他几句,玄翀开口了:“她们在说,当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说,要是你听见了,你怎么办呢?” 瑶英望着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亲亲口承认。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咛了一句:“可别告诉别人。” 现在玄翀重提旧事,她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惧,甚至难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渐清晰。 “不要紧的,别多想了。”瑶英这样说着,与其说是在安慰玄翀,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回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着身边的女儿。 微风拂过,吹落了枝头的桂花,有几点挂在她的发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头嫣然一笑。又低下头,专心削手里的梨。 笑容渐渐地从白帝脸上隐去。 瑶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样,有多么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样恬淡安静的笑容,仿佛立时就可以把他从满是心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青梅。 他在心里叫她的名字,毕竟过去了六年,当初心痛如绞,几乎撑不下去的感受也渐渐淡了。然而无可替代的东西,终究还是无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体里,空虚了一大块。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回想往事,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被挖空、填补、然后又被挖空。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找别的去填补。或许是因为他老了,会被再次挖空的感觉,竟让他有些恐惧。 瑶英将削好的梨,放在果盘里。 白帝笑了,“这梨让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瑶英嘟起嘴,娇嗔地说:“我好容易才削得一个,父王你不夸我两句,还要笑我!” “好好,瑶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瑶英闪着眼睛,“这是怎么说?” 白帝强忍着笑,“你一个梨削了小半个时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瑶英叫着,笑笑闹闹。 白帝安心了,瑶英只是长相像她的母亲。 “这几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样?” “老样子。”瑶英正用小刀将梨打成薄片,有点紧张地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白帝说,“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 瑶英将果盘推到他面前,迟疑着,问:“父王为什么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过了会,笑笑说:“我去看过他几次,只是都没进去而已。反正……” 他没说下去。转眼见瑶英又拿过一个梨来,低了头在削,不由纳闷,“你削那么多作甚么?这一个还吃不了。” “噫!”瑶英笑着,“父王说得好奇怪,难道我不要吃的么?” “这一个不够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瑶英随口回答,“娘说过的,‘二人不分梨’。” 话出口,忽然顿住了,抬起头看看父亲。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许忧虑,便掩饰着心头的黯然,不露声色地笑说:“那是你娘跟我说!” 瑶英跟着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儿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当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几年喽!” 瑶英红透了脸,双手掩着耳朵,使劲摇着头嚷:“父王,我不要听,不要听!” “这有什么?女儿大了总要嫁人。此刻也没外人,你倒跟我说说中意什么样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说,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说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沉静,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怎么啦?” 白帝拉过女儿的手,紧紧握了一下,“放心,我答应过你娘,让你一辈子喜乐安康,就必定要替你办到。” 瑶英被郑重其事的语气吓了一跳,继而恍然,脸又红了。 “我不嫁人!”她赌气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白帝笑着,是一副看着她耍小孩子脾气的宠溺神情。 瑶英越发窘迫,恨恨地咬着嘴唇,说:“真的,我侍奉父王一辈子。” “那可不成。”白帝半是欣慰半是叹息地说,“别人不说你,可要说我。” “叫他们说去!谁会像父王一样疼我?除了……”她忽然停下来,怔了片刻,飞快地低下了头。 白帝深深地看着她,“除了谁?” “除了父王喽!还会有谁?”瑶英撒娇地,抬头一笑。 白帝便也笑笑,不说什么了,然而神情若有所思。不知思绪转到何处,他忽然问:“前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还没有仔细地告诉过我。” “有个叫颜珠的女子,父王知道么?”这套说辞,瑶英早就已经编好了。絮絮地,将颜珠的样貌才艺,夸了一遍,尤其不忘提一句:“就不说别的,只她那条嗓子,就把魏风荷比下去了。” 魏风荷是白帝最宠爱的歌姬。 果然,白帝动心了。但他不动声色,只问:“原来,你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是啊。颜珠她……” 白帝打断她:“她是什么来路?” 瑶英噤住了,低垂着头,从眼角怯怯地瞟着白帝。白帝却忍得住,静静等着,直到瑶英知道混不过去,自己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她是……是……坊间女子。” 白帝把脸色沉了下来:“越闹越不象话。跑去结交这种女子,传出去很好听么?” 瑶英噘起嘴,显得很委屈:“就知道父王你会这么说,要不我也不用偷偷地跑去,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白帝闷哼了一声:“所以你跟邯翊串通好了?” “哥哥?他不知道。”瑶英轻描淡写地说,“那地方是我叫六福打听来的,大概六福告诉他的吧。” 白帝将信将疑地瞟她一眼,毕竟没说什么。 瑶英松口气,又出了个主意:“父王,要不要召那个颜珠进来见见?” 这是行不通的,宫中自有制度,像颜珠这样的身份何能随意进宫? 可是白帝却微微一笑,说:“好啊,你既然说她比魏风荷强,我自然要见见。” 弄巧成拙,瑶英暗暗叫苦。 无法可想,只好找邯翊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邯翊恨道:“你就尽给我惹事!” 瑶英强词夺理地抬杠:“归根结蒂,到底是你惹的事,还是我惹的事?” 邯翊无言以对地苦笑,好像到了瑶英面前,自己就成了一个搓圆捏长,可以任意为之的面团。“好吧、好吧。”他无奈地说:“我替你收拾这烂摊子。” “你怎么弄?” “这又不是多难的事,改天我请父王到我府中玩一天就是。” 瑶英笑了,“真是,这么容易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邯翊瞪了她一眼,“先别高兴,我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告诉我,到底是从哪里得知颜珠的事情?” 瑶英狡黠地一笑,“你那么聪明,你猜啊。” 邯翊神色有些阴沉,“那么多人,我怎么猜?告诉我名字。” “陈水倌。” 不起眼的一个下人,邯翊回忆了好一会,才把这名字跟个三十来岁,不太爱说话、总悄悄站在一边的人对应起来。 “枉我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瑶英笑说:“一来呢,也就是这两月的事情,二来呢,你有了提防,只怕就不像了。” 邯翊不说话,拧眉思量良久,才说:“你倒本事,什么人都能叫你拉过来。”一顿,又问:“还有别人呢?别藏着了,都告诉我吧。” “没了。”瑶英很认真地摇摇头,“真的没了,我只知道这一个。” 当然不止这一个,邯翊想。只是别的人全都引而不发,是想作甚么? 他不由微微冷笑,走着瞧吧!
掌朝月余,渐渐得心应手。 到了十月中,端州来报,由鹿州运秋粮的一条船,过碧落峡时,沉了。 这年各地丰收,一船粮的损失不算大。但邯翊很留心这件事,特意找了石长德来问。 “潞水碧落峡这一段,原是太险。可据我所知,前些年那里开过一条渠道,专为绕过这段。为何如今还是走这条道?” 石长德说:“那是广顺渠。但其实,那条渠尚未挖通。” “为什么?” “那还是王爷刚刚掌朝的时候,主持的工程——” 帝懋五十年开始,开广安、广平、广顺三渠,连通渭水、汾水、潞水。广安渠于次年完工,广平、广顺渠进行了一半,为东乱打断。及至东乱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广平渠。但广顺渠,却一时无力继续了。 “这里面的缘故……”石长德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顿了顿,轻喟着又说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无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问:“秋陵那边,总还得要两三年吧?” “至少两年。” 邯翊低头不语。半晌,端过桌上的茶来,递到唇边,却又放下了,恨恨地说道:“陵工上那些蠹虫!” 石长德却说:“只怕也不全是他们的事。” “嗯?”邯翊的眼风倏地扫了过去,“怎么说?” 石长德不动声色地笑笑,说:“臣也耳闻,不曾勘实过。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这是要紧话。 “也是个办法。”邯翊想了想,说:“叫冯景修去吧。” 话出口,看看石长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对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谈一谈。”石长德欣然回答。 隔两日,邯翊请过萧仲宣来,说起此事,萧仲宣脱口赞道:“石相果然老成谋国。” 邯翊笑叹:“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听不懂!”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萧某一样。再者——”萧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睛,“大公子不是听懂了么?”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萧仲宣,要商议另外一件事。 仓平齐世炯被毒杀一案,已经开审。 原本是件寻常的人命官司,却因三司会审,大公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