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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晖懊恼地看了我一眼,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掉头挤出人群,走远了。
赶散了人群之后,胡副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天阴着,办公室的窗帘关得严严实实,光线暗得叫人窒息。他把门关上后,办公室简直变成了暗室。他的眼睛在这样的空间里发出异光,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暧昧。
看着他,我开始害怕,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示意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步,竟正对着我站住了,三角区刚好跟我的视线持平。我觉得他站的位置很不合适,可他却觉得特别合适,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
“张蔷薇,你做得对,不能被那些不思进取的学生伢搞迷糊了!他们能给你么事?么事也不能给你!”他说着,忽然冷笑一声,“……不过嘛,你看上去冰雪聪明,其实也蛮迟钝的……”
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变得张口结舌,有点懵了。
“你好像从没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过!比如留校、考蔫(研)……”
“也不是没想过。”我说,“可指标那么少,轮得上我吗?”
“看看,雪(说)你迟钝,不假吧?”他傲慢地嗤笑一声,“不早跟你雪(说)过吗?只要你想,没有不能的……”
哦,我明白了。他在迎新舞会上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不过,我一直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我不相信自己会进入他的视线,不少同学比我工于逢迎,比如李汉宝,崔艳红。我没说什么,我很清楚,这种性质的许诺,或许背后就是一个交易。
“唉,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他叹了口气,“刚才那个帅哥有么用?帅?帅哥么用也得!人生的好机会抓不住,就是最苕的人!”
他越说越尖锐了,我如坐针毡,低下头,绞着手指。
就在这时,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胡副主任低声说了句“活见鬼”,没好气地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之后,他陀螺般灵巧地把身体旋转九十度,背对门口,拿起茶杯装着喝茶。
进来的是熊大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熊大春看见我,挺诧异的。可很快就把目光移开,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胡主任”。
“张蔷薇被一个外系男生追得走投无路,你为么事没有发现?你不是最关心女生吗?你到底关心女生的么事?”胡副主任对着窗户训斥道,好像窗户外边也有个搅了他好事儿的熊大春。
“是我失职,我失职……”熊大春的头对着个冷屁股捣蒜不停。
“都放学了,你有么事,明天再说吧!”胡副主任不耐烦地对窗户说。
从胡副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后,我一直被这个想法困扰着。我真希望自己像一株角落里的小草一样,无欲无求地生长。可是,这个世界上一直有太多不安分的眼睛,猎人一样搜寻着我。我暗暗祈祷胡副主任能渐渐淡忘我,把目光转移到真正需要他的女生身上。
11。浑身是伤的东北大汉
大二开学不久的一天,晚饭后下起了雨。
我趴在窗前,出神地看着雨滴落在樟树叶子上。雨滴摔碎了,再落下来,又摔碎了,又落下来……无休无止。这纷乱的雨,使我陷入一阵蚀骨的凄凉之中——因为我想起了潘正。打听出他的下落并不难,可我在郑州过了一个暑假,最终也没攒够打听他的勇气。他抛弃了我,我根本没脸再打听他了。
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弃权,一天又一天地寂寞。爱情的园子已经荒芜了,它在潘正开始抛弃我的那一天枯残。爱情!我竟又想起了爱情。惟有潘正,才和我的爱情沾边。他能使我微笑,使我流泪,使我彷徨,使我蹉跎……我这在他身下鱼一样鲜活的身体,也已处在缺氧的状态,快断气了,快僵硬了。我就该这么消极地过下去,过到生命的结束吗?我这么过到生命的结束,潘正就会出现了吗?
恍惚中,沈晖竟在楼下喊了我一声。
我被吓得打了个冷颤,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他站在树下。他没有打伞,淋湿的头发被路灯照得亮闪闪的。对面男生楼的窗户里,很快便伸出几只好奇的脑袋。我赶紧离开窗口,靠床站着,手足无措。沈晖的喊声更大了。他每喊一声,我的心就往嗓子眼儿提上一寸。
钱晓珊正在摆弄照片,听见沈晖喊我的声音,她的手停了下来,脸憋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粗。沈晖还在一声接一声地火上浇油。钱晓珊终于坐不住了,“啪”地把照片往桌上一摔,朝我扑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使劲把我推向窗口。我的胯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都把沈晖的魂勾走了,还装什么淑女?”她的脸都气歪了。
“钱晓珊,你怎么动手动脚的?你的教养呢!”崔艳红生气地把她推开了。
“教养?有教养的人会抢别人的男朋友?”钱晓珊冷笑道。
“你说话得有根据。”崔艳红说,“我倒是只看见沈晖追着张蔷薇不放!”
“沈晖喊的要是你,不就没事了?”打毛衣的湖南女生笑嘻嘻地对钱晓珊甩刀子。
“对,钱晓珊,你应该下去找沈晖发泄!”相貌粗俗的广西女生也趁机出了一口恶气。
钱晓珊羞愤交加,脚步噔噔噔地冲出宿舍。我以为她下去跟沈晖理论,可过了不一会儿,窗下响起了熊大春女人骂街样的吵闹声。原来钱晓珊是去搬救兵了,这心理系宿舍楼可正经八百是辅导员熊大春的地盘儿。
“喂喂喂,你哪个系的啊?叫春儿叫到这里来了!”熊大春雄壮的声音滑稽地响起。
“靠!这么野,你哪根儿葱啊?”沈晖不明熊大春的身份,不屑地回敬道。
“我是宿舍辅导员!”
“哈哈,没见你头上戴绿帽子啊!”
对面楼上已伸出许多脑袋。他们哇哇乱叫,怪笑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放肆!快走开!以后再来这里鬼叫,小心我报给你们系领导!”熊大春威胁道。
动静渐渐平息了,趴在窗口的崔艳红忽然转过身来,大张着眼睛,说沈晖和钱晓珊一起走了。崔艳红的这句话,把爱情的氛围打散了,我陡地落入俗不可耐的失落之中。我迷惑了一阵,很快便厌倦了。我不是一直在躲着沈晖吗?现在他跟别人走了,这不正是我需要的结果吗?
这之后,钱晓珊不和我说话了,沈晖也没再来喊我。我以为过去了,沈晖这种人的爱情,来得凶猛,去得也一定残酷。那个有点儿甜味儿的强吻,渐渐变酸了。
大约过了六七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正端着饭碗从食堂出来,忽然看见沈晖远远地站着,头缠纱布,左手吊在胸前,冲我微笑。
我一下子怔住了,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了呢?我竟这么自然地关心起他了。他已经和我无关了,我为什么还要关心他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狠了狠心,避开他的目光,快步朝宿舍走去。
“你的心真比石头还硬呀,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皮肉苦,你竟连问也不问一声!”他挡在我面前,微笑已经消失了。
“我……害你?”我又惊又惑。
“下去说吧,这里不方便。”他说着,就用那只好手拉我下了石阶,来到足球场。
足球场离宿舍区很远,安静得只剩下了天籁。球场上的草经过一个暑假,长得足有两尺高,还没有整理。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像是在草丛里打埋伏,只露出了头。草地在安静的阳光里,散发着好闻的植物味道。
他脸上有几块淤青,却丝毫破坏不了他的帅气。我看着看着,就不敢看了,因为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烧灼我,我赶紧垂下了头。
“上次我在楼下喊你,确实把钱晓珊伤得不轻。她对我说要报复你,我真害怕,就跟她说是我追你的,不管什么样的报复,我都代你受……她听了,简直气炸了。第二天晚上,我就被一伙不认识的人给打了。养了这几天,才敢来见你……”他说着,眼睛渐渐变成了两汪深潭。我听得心里隐隐作痛,却又不敢表露。我觉得该给他一些安慰,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合适。
“还疼吗……”我抬起手,摸了摸他头上的绷带。
“这点伤算什么?咱是东北大汉!”他做了个鬼脸儿,撮起嘴唇,“来,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我的脸一阵发热,低下了头。
他没有坚持,拿起饭勺,挖了一勺饭,送到我唇边。我喉头哽着,张开了嘴,嚼着嚼着,泪竟流了出来。他痴了一样地看着我,眼睛也微微地红了。
12。心理系出了一条人命
11月的一天,心理系出了一条人命,蔡秉灿副教授在“职称评定”会上,突发心脏病,当场死亡。
蔡秉灿副教授活了这么些年,脑筋终于开窍了。他深深感到,在这个年代搞职称评定,“论资排辈”已经没有市场了。消极等待、撒泼骂娘都于事无补,著书立说才是根本。
一年来,他呕心沥血,写出了一部心理学专著,并动用了所有的朋友关系,终于赶在“职称评定”之前出版了。
“职称评定”这天,蔡秉灿心情激动无比,他双手颤巍巍地捧上刚出版的学术专著,然后抽烟,理直气壮地咳嗽,胸有成竹地等待评选结果。他每次落选,都是卡在没有“出书”上,现在,砖头厚的书可摆在那儿了。
坦白地说,其中不少内容是“剪刀加浆糊”拼出来的,可它也是书呀!有书就能当教授。再说了,在大学里混的,哪个不是操剪刀、抹浆糊的能手呢?望着那本百看不厌的新书,蔡秉灿既后悔又后怕,后悔的是,在大学里混了这么多年,竟没有早一点掌握这两项基本功;后怕的是,要是现在还没出书,坐在这里该有多被动啊。
然而,蔡秉灿这次的举动,比起年轻的副教授们又慢了一拍。捷足先登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留美心理学博士。人家的书是用英文写的,并且在世界心理学界也占有一席之地呢。
蔡秉灿在得知评定结果后,习惯性地被打击得失去了理智。
留美心理学博士长期过着滋润的生活,身上堆积了过量的脂肪,肚子大得像怀孕八个月。瘦骨嶙峋的蔡秉灿指着留美博士的肚子,辱骂他是假洋鬼子,拿蝌蚪洋文吓唬同胞,指不定就是个“大草包”,大家都看不懂洋文,无法识破而已。
“大草包”一看蔡秉灿撕破了脸,当然也不甘示弱。“职称”这个东西,对于一个混在大学里的教书匠来说,可真是比天还要大。他绝对不能心慈手软,让煮熟的鸭子再飞到蔡秉灿怀里去。为了这个职称,他可是花了一大笔钱的,就差没有卖身了。
“大草包”仔细地研究过每一个对手,对蔡秉灿当然也不例外。蔡秉灿那部所谓的“心理学专著”,实际上就是一个大拼盘。这个老东西真是狗急跳墙了,抄袭剽窃眼都不带眨的。自己书中的理论虽然也是“借鉴”来的,可绝对不像蔡秉灿一样明目张胆。本来他根本没把蔡秉灿放在眼里,没想到“假想敌们”却集体沉默,这么个糟老头子却跳了出来。他决定借机好好整一下蔡秉灿。
“大草包”当场宣布蔡秉灿是“嫖教授”。在场的人都吓傻了,以为蔡秉灿是个披着羊皮的老色狼。“大草包”拿起蔡秉灿的书,揭露他抄了古人抄洋人,窃了思想窃观点。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嫖教授”应是“剽教授”。
对于蔡秉灿来说,“大草包”扔出的“剽教授”这个炸弹,杀伤力是致命的。相比之下,当年被女人的指甲挖,简直是挠痒痒。蔡秉灿疯了,扑向“大草包”,照准他的脖子,张开了大嘴,其架势就像《黔之驴》里的那只老虎,欲断驴喉、食驴肉。可是,还没咬下去,他自己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一口气没上来,就那么撒手人寰了。
盖了棺的蔡秉灿被追认为教授。“蔡秉灿教授”这个五个光辉的大字,被刻上了墓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因为蔡秉灿的死,好一阵子没人敢去心理系教学楼上夜自习,都跑到了图书馆或八号公共教学楼。
13。重逢我的豆芽菜潘正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就背着书包朝图书馆走,怕晚了占不到位子。11月的晚风,颇有凉意,走到风口处,我不由得紧了紧脖子上的纱巾。来到竹园的小径上,远远走过来的一个人,使我的脑子瞬间变得空白一片,心突突地简直要跳出胸膛。我使劲眨了眨眼,不是幻觉,没错儿,确实是他——我的豆芽菜,我的潘正!
我的脚迈不动了,泪陡地就积满了眼眶。他的脚也迈不动了,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痴望 着我。两个人相距大约10米远,可我的心,却已把他吸了过来,融进了每一个细胞里。他的五官曾经多么熟悉,此刻,面前的他,却像是阔别了多年。他瘦了,微陷的双颊透露着新鲜的成熟。他的嘴角抖着,牵了牵,浅浅的酒窝出现了,可我在他脸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丝笑容。他穿了一套石磨蓝牛仔装,上衣敞开着,露出蓝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衫。风吹竖了衬衫的衣领,可他看上去却一点儿也没感到冷。
就这样,两个人对望着,成了雕塑。我的心在翻江倒海,泪在眼眶里汹涌着。暮色一层深似一层地笼罩下来,他终于移动脚步,朝我慢慢走了过来,走到离我大约五步远的地方,他一下子冲过来,把我抱住了,两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泪在我脸上无声无息地流,不一会儿,他的泪便洇湿了我的鬓发。
他怯生生地牵着我的手,经过足球场,朝南湖走去。
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可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
我非常自然地想起了255号的那个小院,想起了槐花开放的那个晚上,因为冯小秋的到来,他把我推出院门,再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我想起了我虚脱在门口,心被掏空,泪水流干,再踉踉跄跄地跑远……那天晚上,他对我的伤害像把刀子,已经刺破了我的心。我知道,这道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了。
爱情的伤口是否应该永远铭记?是否必须得作为一种尊严一辈子捍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还在想着他,还在渴望着他的爱情。谁说我是个贱到骨子的人我都不会在乎,我的心无法舍弃他。没有回头路了,上天已把他安排成了我的起点站,我必须从他这里出发。
我对他的恨不可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这和他带来的甜比起来,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两个人走了很久,才来到空无一人的南湖边。天上有个月亮,湖水里也有一个月亮,拖着长长的影子,无休无止地荡漾着。他牵着我,面对湖水,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之后,两个人在一块高坡上坐了下来。他直盯盯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我的眼睛里苦找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考上了武汉工业大学,一直不敢来找你。”
“为什么不敢?”我很疑惑。其实,我已经猜到他考的是武汉的学校了。
“怕失望,怕你心里已经没我了。”
“那……你现在看,我心里还有你吗?”
“有!我的用心没有白费。”他说,“家里人都反对我来武汉读书。我来的时候,没一个人去火车站送我。”
此刻,我也明白了,他心里一直是装着我的,是他需要的“现实”逼迫他心口不一。他的心是我的,身体却必须属于有官爸爸的女孩。我对他的恨,一瞬间全化了,飞了。这么些年来,我所期望的,已经如愿了啊。他又找我来了,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咬住嘴唇,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他向我张开双手,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我爸去世后,不到一星期,我二姐就自杀了……”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
“什么?是你最漂亮的那个姐?”我被震惊了,猛地抬起头。
“……是,我二姐是全家最漂亮的,嫁的是个公安局长的浪荡公子。生罢孩子,身子就走了形,脸也不好看了。我二姐夫就开始在外面找女人。我二姐只要说个‘不’字,就得挨他的毒打。她喝毒药前,刚挨了打,门牙被打掉两个……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
:弟!咱爸走了,二姐是该活着,给咱妈养老的。二姐喝了毒药,是对咱妈的不孝啊。可二姐实在是没脸活下去了。那个禽兽刚才打罢我,逼我学狗叫。他说咱全家都是狗,都是对当官的、有钱人摇尾巴的狗!弟,你别学二姐当狗啊,你是咱家的男人,你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日后得给阴间的二姐看看啊……”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抱住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大,像一把把刀子,割着我的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声地哭,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无助。我趋向前,抱住了他。他一下子塌了,塌在了我怀里,抱紧了我的腰。
我把脸贴在他的头上,流着泪,轻轻摩擦着他。这一刻,我觉得他是只小猫,弱小、可怜。同时,他也点亮了我的心,毕竟,我的潘正终于明白该怎么堂堂正正做人了。
哭够了,他坐了起来,揽住我的肩膀,又开始对我痴看起来。他的目光火苗样的,烤得我的脸发起烧来,身上也像是被点着了。
“想我了吧……”我害羞地把头靠在他胸前。
“天天想,夜夜想呢……”他抓起我的手。
我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怯怯地望着他的眼睛,怕他操纵我做久违的、令人恐惧的事。僵持了片刻,他又把我的手抓住,放在了胸前。
“别怕,它不会再欺负你了。”他说,“中学时候,我做尽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我不叫它动你,就是想叫你相信,我真爱你,我的心真爱你!等我一毕业,就向你求婚。你觉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