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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他的脸:方形的轮廓,不胖不瘦,略略带点棕色。眼睛不算大,目光是难得的一种纯净。唇部轮廓柔和。下巴带了点青葱的倔强。大约二十七八岁。整齐的平头。
他笑了。那个角落,两个人就可以占据得很满。
“阮兵。”他递过手来。
呵,阮兵。我忙伸出右手。不是喜欢和男人握手,只是这个名字,我听过,且折服。在我们服装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名士”服饰集团,阮兵是一流的设计师,是我的同行,也是我的敌人。据说他刚从国外回来到“名士”不久,但在同行业里,名气却已经大得可以。只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年轻,衣着这么随意,符合我的喜好。
“倪荫。”我说:“我听过你的名字。”
“倪荫,不会,你可以这样年轻?”他的意外溢于言表,手指一时没有松开:“真的是你,设计了那一系列女人味道十足的‘唐风’裙装?足可以退回到大唐女人的衣装盛世去了。”
我笑,把手抽回来。不知道这样的话语是恭维还是惺惺相惜。
我是后者,愿意相信对方也有这份不善言辞、流于内心的本真。他应该是吧,那样的目光,不像藏了另一种心思在里面。
我放松了一些。
2
喜欢把自己放在角落里并非我性格的初衷。曾经,我也是个爱好热闹的人。该说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吧,不到20岁,在一所大学里读服装设计。
因为不是个不美的女子,20年来又一直循着正途成长,家境优裕,父母相爱,所以性格一直是外向的。少年时喜欢做班长;中学时喜欢做团支部书记;到了大学,喜欢组织各种热闹的活动,又自认为有非凡的才气。
很小的时候就穿自己设计的衣服,布由妈妈辛苦去买,再由妈妈拿着我画的样子求裁缝做出来。
那时妈妈拿我很没有办法,觉得我有小家子气的嫌疑。可是我设计的衣服真的很美,让她无话可说。
我在自己搞的一次活动中认识付自衡。我很有野心,一定要找家像样的服装公司,为人家搞搞设计。
那是个中年男人,大约三十出头,负责着一家国外服装公司在中国的发展。他很瘦削,有双深陷的眼睛,一招一式中散发出的魅力不是校园里青春茁壮的男孩子能够比较的。
他很拿我们那些还在校的孩子当真,是惟一当真的。我为他设计了两套衣服的款式,最终虽没有大批量生产,可是他第二次见我时,就穿了其中的一个样子。布料比我设想的更胜一筹,绛红色,那样小巧的领,四粒纽扣,兜用颜色略带差异的线缀了一圈。
他朝着我笑的时候,把我所要表达的落寞的贵族气质表露得淋漓尽致。
那时我是一个没有过任何阴暗经历的女孩子,一点都没有。我对生活的分辨力几乎为零。
一下子爱上付自衡,他给了我机会。事实上是他先给了我机会。他去找我,带我看电影,送我香水,开车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他在一个晚上终于拿走了我的一切,然后告诉我,他有家。
这样的故事已经很泛滥,却不是当时的我可以承受的。我是一个按照正常方式对待生活的女子,我以那样的心态去爱、等待并索取未来。他可以选择不爱我,他可以告诉我他失去了这份完整的权利。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付自衡只说:“我以为,你懂得这样的爱情规则。”轻描淡写,完全不似没有得到我时那样的紧张。
他说爱情规则,给我留足面子,没有说是游戏。
那个晚上我一直没有哭,只是发呆。我是抱定了要一个光明的未来去爱他的。我很意外,可是他已经把什么都拿走了。
“你不会要我离婚娶你吧?”付自衡说,“你要明白自己,你是上天造就了让很多男人爱的女人,你会有不凡的未来。不是嫁给柴米油盐的那种人。倪荫你不要辜负了你的美貌和天赋。你要放纵开,这样你会快乐。”
付自衡给我上了这样一堂课。他让我放纵,让我认识我自己的价值,不是做一个妻子。
他为他的行为找了最美丽的借口。
但我不能接受。一是我爱他,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人,那是我的第一次。二是半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很多没有承担能力的事情突然都发生了,在极短的时间聚集在了一起。
付自衡的解决方式是一叠纸币,红红绿绿。他说:“我会陪你一同去医院,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你不会太痛,就当感冒了,很快会好的。”
“付自衡你到底是不是爱我?”我看着他,牙齿咬得格格响,好像要碎掉了。想想真是年少,到了那样的时刻,竟然问他这样的话。现在,打死我都不会。
他笑:“爱有很多种。我说了你会信吗?”
他当初诱惑了我的笑容,那刻像刀子一样刺痛着我,且那样的锋利。我一把拿起他桌上的杯子,朝着他的脸砸过去。那是一只盛满了开水的玻璃杯,他没有任何防备,他根本想不到我会那样做。他措手不及。
开水严重伤害了他脸上的皮肤,那时是夏天。
我被拘留了15天。付自衡保我出去,以救世主的姿态,朝我施恩般地微笑,并试图再次牵住我的手。那张已被损害的脸,我看到的时候依旧想拿了刀子刺过去。
我恨他不死。
付自衡终于看出究竟,丢开了我,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人,我现在连手术费都不会给你。”
我被学校劝退。
在做了手术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同学租下的潮湿的房子里,用一片碎玻璃把自己左手的手掌划得伤痕遍布。我恨我的左手,它曾在一整个晚上被付自衡牢牢握在掌心里,被他吻过,被他放在心口。它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那是我为成长付出的第一次代价。一次,一生都已足够。
3
离开学校后没有回家。我不可以那样回去。我到上海找了很多事做,一边做一边念书,一年后重新考入另一所大学的成人部服装设计系。
身体的伤慢慢好了,掌心里留下很多道疤痕,纵横而过。
我在迅速迅速地长大,开始后悔那天晚上对自己的伤害,觉得不值得。可是心里始终有伤,始终有。是我遇人不淑,当时完全想痛死了算。
4年后我回到这座城市,找了这份工作。4年中,我的心性几乎完全改变,被那15天失去自由的日子,被那次手术,被掌心里流下的血和翻卷的伤痕。
从此我将永远握紧自己的左手,不敢向任何人摊开,那是一些很丑陋的伤疤,当年我用的力气非常大。
努力不去纠葛它们,可是我成了一个悄悄躲避生活的人。在暗地里,我躲避着一些东西。
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定局。
很多时候一直都掩饰,不想给家人和熟悉的人看到什么。不过一场例行的酒会,实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心思搭进去。肯站在角落里,我已经做到极限。
“你好像不太喜欢热闹。”阮兵说:“穿成最寂寞的样子站在这里。”
“你不也一样?”我反问。
他笑了,用手挠挠头发,被说中了心事的羞涩。孩子一般的动作和表情,和他年龄不符。他身上种种的不符让他有份格外的纯真。可是他是服装设计的一个天才,不知道是不是这份纯真成就了他。
“我们偷偷地走吧,站在这里,还不如去街中散步。这个时候,外面是很美的,而且肯定不会有人发觉。”他环顾四周,面容有点兴奋:“我想到外面吃份凉皮。”
啊,他真的这样纯真,不是假装的。
我说:“‘名士’的资深设计师失踪,你说会不会被人发觉?10分钟后,必定大厅里所有人都在喊你的名字。我不想担当诱惑你失踪的嫌疑。”
阮兵哈哈地笑了,完全没有掩饰地说:“倪荫,如果我早一些见到你,我会选择去你们公司。
我肯定会。”在他的笑声并未完全散落之前,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穿了冰蓝色长裙的女子,已经开始朝着我们走过来。摇摆着,微笑着,如同瘦长而曲线美丽的旗子。
匆匆找了个借口和阮兵说了再见,退避三舍。
不想卷进任何的寒暄中。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多了,就都麻烦得很。
隐约觉得阮兵纯澈的目光一直追随,无论我站在哪里。
干脆走了出去。
阮兵说得没有错,这个时候,外面是美的。灯火阑珊的那种朦胧的美。
4
那天晚上以后,我开始被频繁地叫去接电话。每隔一段时间,会听到接线生美丽而机械的声音:“倪荫电话,一号线。倪荫电话,二号线……”
阮兵有未曾开口先笑的习惯。不是不生动的,那样的他,那样的笑声。
阮兵说:“书上说我会邂逅一个水瓶座的女子,和她相爱,白头偕老。”这个接受了很多西方教育的男人,这样的语言已经很是含蓄。
“书上还说什么?”我不动声色作答。我不要别人看出蛛丝马迹。
“书上还说,我会和她在一天晚上相遇,我们会穿着同样颜色的裤子。”
我忍不住笑,为他这样不假思索的可爱的谎言。他是如此在意直觉,认为那天晚上以后,他爱上我了。
他为什么偏偏爱上我,那晚的女人,可是个个比我要美许多。
我一直拒绝。不是他不好,是我不能爱。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绕着爱情走。那样灰暗的经历,我还能够这样生活着,已属万幸。
阮兵很坚持,先是电话,后来索性找到公司来。一层楼一层楼上来,一间屋一间屋地找,不问,不厌其烦。我有时拿他没有办法。他原本是个坚持的人,据说为了一个款式细微的不妥,曾和老总吵得天都快要翻了。最后老总向他妥协,已生产出的一批服装,被永远压在了仓库。
老总们在乎的是钱,阮兵和我一样,在乎的是一种独特的完美。但他比我较真。我根本就是一个不会计较的人。之所以工作,一是喜好,二是生活。我不想弄得太明白。这样已经很好。
我想找个时间好好跟阮兵解释。我要想好理由足够充分的说辞。他是个认真的人,不能过于欺骗和蒙蔽。况且,我不忍心。
我不厌烦这个男人,他有那样纯真的一颗心。因为纯真而温暖。我可以拒绝这份温暖,但不可以诋毁。他甚至专门为我设计了衣服,找了裁缝去做,做好了给我送来。
他知道我适合穿什么,知道我喜欢用哪些东西来覆盖我的心。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心和别人不同。我已经没有心来应对感情,只有伤。
很快,公司里每个人都知道了阮兵在追我。大约接线生的声音太美,总不肯沉默。
老总破例温煦地邀我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倒上一杯水,温和地问:“倪荫你说阮兵会不会有可能到我们公司来做?”
言下之意:倪荫你能不能把阮兵挖过来呢?
我笑着摇头:“大约不会,他是个很认真的人。”
老总也笑,有些男人真是会笑。明明是假的,却可以那么温暖真诚。
“他是个人才。你们俩倒是登对。才气和相貌俱都样样好。不过,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倪荫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我不多说。”
“我懂。”生活就是这样现实,非黑即白,阮兵若是不可以过来效力,我就不应大意,不留神把商业秘密泄露过去。
不想解释什么,如果说我和阮兵没有任何关系,等于此地无银。虽然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我,可以当做一个借口吧,合情合理,把自己扮成一个重事业胜于感情的女强人,也就可以。
5
阮兵拿我的借口并不太当一回事。
我们都是在街中相见,两个人竟然都喜欢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进任何的建筑物里面。
那个黄昏我们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都穿得像体育教员那样随便。我说起职业的不便利。
阮兵不以为然:“大不了我辞职,只是倪荫,你可喜欢我?”
我不说话,我没有给过自己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别用这样的借口拒绝,倪荫,至少你应该给我个机会。”
心里苦笑,谁又能够给我一个机会?
“阮兵,我现在,还不想结婚,不想恋爱。我是个有志晚婚的人,可能会很晚。”
“没有关系,我会等。”阮兵笑了笑,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我是一个跟着直觉走的人。我相信我们都有时间,也有机会。”
他是一个那样爱笑的人。
“那么,可以不要那么频繁地接触,比如电话和约会?”我想缓和一步也好。每个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何况阮兵,这样一个听从感觉的人。他的感觉会在时间里层出不穷。
他答应。
“只是倪荫,你可否在不接受我的时候,不要爱上别的人?”说了这句话,他的眼神很是不安。
我答应。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我不会爱上别的人,我也不会爱上他。这一点他不可能知道。
“那就好。”阮兵呼出一口气。
街灯次第地亮起了。
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有种温馨的感觉,但一瞬即逝,留不下痕迹。
6
日子如此这般,过下去。
阮兵是个很守信用的人,隔段时间打个电话过来。都是温暖的问候,惟一一句不合适的话是说:“倪荫,你没有爱上别的人,对吗?”
“对。”
外人再也猜不出究竟,议论逐渐在洗手间消失。
好在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那么多。
这个春季的订单特别繁多,生意好得出奇。一天下午快要下班时,快递公司送来了信函。几分钟后手边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老总召我过去:“倪荫,一批女装,设计看样子非你不可,你擅长改良古典的东西。”
我不作答,听他说下去。我听到他说了一个让我心头一震的服装公司的名字。
那是付自衡的公司。
爱有时候很容易忘记,恨却很不容易,连细节都记得,根本不用刻意。
“好的,我会把它做得最好,一定让对方满意。”
老总笑:“这可是大投资,款式啊,各个方面的尺寸啊,一定要细致,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一点都不行。你要比平时加了千万倍的小心。”
自然,我会加了千万倍的小心。这样一个机会,我已经等了6年。曾经一度绝望,以为会等到白头,等一辈子那么久。
付自衡,我相信一切命定,我相信上天把握着一份公平。
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有3夜连续未眠,从未那样辛苦过。那件事情,如果做好,我只需要
3天时间,但是做不好,必须一个星期那么久。我要设置一个完美无缺中的罅漏。看不出来,感觉不出来,却是一件衣服致命的缺陷。
付自衡却将为此付出他自己都难以衡量的代价。付自衡,你很快将无法自衡。
想着,忍不住都要笑出声来。
当最后的设计图样终于在打印机发着“滋滋”的声音中滑到我面前时,抬起头看着玻璃中映
出的憔悴不堪的脸,我再次笑了。
7
3个月后。
夏天已经远去。这个城市的秋天,因蝴蝶般缤纷的落叶,有种凄凉的美。
付自衡开始和公司打一场冗长的官司,作为设计人,我难逃其咎。
6年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他亦看到了我,那张隐约带伤的脸,瞬间变得狰狞。
“是你,倪荫,是你陷害我?”
“证据?”我向他摊开右手。6年,这个男人并未变老,而我,却已不再是当初用那样的方式和他争斗的女孩子了。
“一定是你。”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一如我当初。
“你认可的,别忘了,你是因为认可才在合同书上签了字。”我不愠不火。心里,压抑着一种冰冷的快乐。他一直那样面面俱到,把自己照看得那么好。这次,他输定了。
我紧紧握着我的左手。我终于为自己报仇了。
报仇不见得一定要流血。我已长大。
“我会找到证据的,你别忘了,没有完美无缺的漏洞,一切终会水落石出。”
他恨恨地丢下一句。我站在他身后冷笑。找到又如何,顶多是一次工作的失误。他的失败,却已成定局,谁都没有回天之力。
我已决定,在这件事过去后辞职。不用再向更多的人交代究竟,只消等待事情的结局。
8
一个星期,风平浪静,没有电话,没有询问,公司也未再接到法院的传票。不应该那样安静。
或者,付自衡知道任何的举动都是徒劳,甘愿放弃?
我有隐约的不安。
却没有想到,一个星期后,拿着设计图来找我的,会是阮兵。
他站在我面前,他用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倪荫?”
我不回答。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查找漏洞。我们真是棋逢对手。
“你这样辛苦地制造这个完美的缺陷,到底为什么?倪荫,你不肯让我爱你,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付自衡,付多少钱给你?”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能再逃避再狡辩。他的手里,设计图样的肩胛处,用红笔点下的一个点,是一个事实。而这样的时候,他竟然还会问到爱情。
这个男人。
阮兵,他是个还没有被污染的孩子,像当初的我。
“倪荫,我只想找到一个真相。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失误,这个失误太完美,一定有很多的心血在里面。你是故意的,你是精心的。”
“倪荫,到底为什么?”阮兵一把抓住我的肩摇晃着我,他的眼中,忽然有泪落下。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泪,没有挣扎。
这是一个肯为我流泪的男人。我不再抵抗。
我举起左手,把掌心缓缓摊开在他眼前。我说:“因为我是一个有伤的人。我的伤,没有什么可以愈合。”
不是个不美的女子 冷爱
冷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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