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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对她而言,应该只是乌鸦身上的一根黑毛而已,
她一定不记得看过我。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共通点:都是选孔雀的人。
「你刚刚说房租多少?」她站在院子问。
『四千块。』我回答。
「是吗?我记得你好像说四千多。」
『不。』我说,『就是四千块。』
「好吧。」她说,「押金要多少?」
『不用了。反正我不是房东。』
她看着院子里围墙边的花花草草,然后说:「春天好像来了。」
『是啊。』我说。
to be continued ……
'38'
* * * * * * * *
蓝衣女子看完房子后,隔天便搬进来。
她搬进来那天我跟她只匆匆打个照面,便各自去忙。
院子里多停放了一辆机车,应该是她的。
但即使机车在,她却未必在楼下房间,这让我有些纳闷。
连续一个礼拜,只看到她房间亮着的灯,从没碰过面。
我只知道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其它一无所悉,连名字也不知道。
隐约听到咚一声,像低沉的鼓音。
正怀疑声音从哪传来时,又听到一声咚,这次确定是从楼下。
走出房间,看见她站在院子,说:「听见了吧?」
『嗯。那是什么声音?』
「敲天花板的声音。」她晃了晃手中的扫帚,「这样叫你比较直接。」
『有事吗?』我问。
「嗯。」她点点头,「可不可以麻烦你载我去车站坐车?」
我说了声好,走下楼发动机车,瞥见她的机车就在旁边。
心里刚浮现为什么她不自己骑机车到车站的想法,便听见她说:
「我要到台北,明天才回来,如果骑机车去车站,还得付寄车费。」
『妳要坐火车?』她坐上车后座后,我问:『还是客运?』
「客运。」她回答,「车钱比较便宜。」
我载她到统联客运,一路上她双手抓着车后铁杆,跟我保持距离。
「谢谢。」下了车后,她说:「让我省了一趟出租车钱。」
她跟我讲的这三句话都离不开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
隔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时,发现她房间的灯是亮的。
她可能听到关上院子铁门的声响,在房间说:「你有空吗?」
『嗯。』我在院子回答。
「能不能请你进来一下?」她说,「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我犹豫一下,便走进我曾经住过几年但现在是她的房间。
房间充满蓝色的基调,除了床位没变外,其余都变了。
她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个黑色包袱,上面摆了几条牛仔裤。
旁边还放了张灰色厚纸片,写上:名牌牛仔裤特卖,一件190元!
我看她正瞧得专注,悄悄走到她身后站定。
「如果是你,你会买吗?」她突然开口。
『不会。』我摇摇头。
她转头看我正站着,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昨天晚上我在台北闹区摆摊卖牛仔裤,生意很差。」
她看我也盘腿坐下后,用解释的口吻说着。
『就剩这几件?』我说,『生意怎能说不好。』
「还有几十件我放在台北,没带回来。」她说。
『喔。』我随手拿起一件牛仔裤,说:『这真的是名牌吗?』
「你说呢?」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暧昧。
『如果一颗钻石卖妳100块,妳会买吗?』我问。
「当然不会。」她说,「这种价钱不用看就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1000块呢?』
「嗯……」她说,「那应该会看一下。」
『所以妳卖不出去的症结在价钱。』
「哦?」
我向她借只笔,把灰色厚纸片上写的190,加了一笔变490。
「490?」她有些好奇。
『嗯。』我说,『名牌牛仔裤也得一两千块,妳卖190人家一定以为
是假货;如果卖490的话,人家可能会觉得捡了便宜。』
她沉思一会后,说:「190都卖不出去了,490的话……」
『在台北闹区走动的人,口袋饱满、生性多疑,如果卖太便宜他们会
觉得不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就像是100块一颗的钻石那样。』
「真是这样吗?」
『嗯。卖490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名牌牛仔裤的错觉;而卖190只是
摆明告诉人,妳只是想便宜地卖杂七杂八品牌的牛仔裤而已。』
她想了一下,说:「好。我下星期再上台北卖卖看。」
我觉得盘腿坐着脚有些酸,便站起身子,问:『妳在台北摆摊?』
「偶尔而已。」她说,「因为货源在台北,而且台北也比较好卖。」
『那……』
「嗯?」
『没什么。』
我紧急煞车,因为觉得如果问她在中国娃娃的工作,应该是种冒犯。
「你是做什么的?」她一面用包袱裹住牛仔裤,一面问。
『我还在念书。』
「什么?」她很惊讶,停止手边动作,「你这种年纪还在念书?」
『我在念博士班。』
「哦。」
她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包袱收好。
「你念什么的?」她又问。
『工程。』
「念工程的人应该很老实,怎么你的想法这么奸诈?」
『奸诈?』
「我用很低的价钱拿到这些裤子,只想便宜卖,有赚就好。哪像你,
知道要抬高价钱来诱骗人。你念那么多书,是要念来骗人的吗?」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虽然我在《性格心理学》这门课中学到一点心理学的皮毛,
但我害怕我对金钱的敏锐度是来自选孔雀的本质,而非所学得的知识。
突然想到小云也曾说我不太像学工程的人,不禁有些感慨,说:
『可能是因为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吧。』
她微微一楞,不再说话。
to be continued ……
'39'
「我姓李,叫珊蓝。」她突然又开口,把语气放缓后,接着说:
「珊瑚的珊、蓝色的蓝。」
『喔。』我应了声,默念一遍珊蓝,好熟的音。
「你在想什么?」
『珊蓝?』我终于想到了,『妳会不会刚好有个妹妹,叫:泪下。』
「嗯?」
『因为有句成语叫:潸然泪下。』
我大概说错话了,场面原本要转热,却又变冷了。
说声晚安后,走到她房间门口时,听见她问:「你叫什么?」
『我叫蔡智渊。智慧的智、渊博的渊。』我回头说。
「哦。」她简单应了声。
我见她没进一步的反应,便走出房间,爬回楼上。
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听到地板传来咚咚两声。
我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下望,看到她站在院子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叫智渊。也就是说,如果你长“痔”疮,并不“冤”枉。」
我有点哭笑不得,苦着脸说:『妳好幽默。』
她好像很高兴,说声晚安后就回房了。
坐在书桌前,回想这个在中国娃娃遇见的蓝衣女子 —— 李珊蓝。
记得书上曾说孔雀仅有两种,一种是蓝孔雀;另一种是绿孔雀,
因此我不由得把李珊蓝跟蓝孔雀联想在一起、影像重迭。
院子里传来机车的引擎声,看了看表,已经11点多。
她应该是准备要到中国娃娃去上班了吧?
我只要想到中国娃娃,便会忆起那股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
心跳也瞬间加速。
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工作,但却不敢开口询问,怕被电伤。
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薪水高吧,毕竟她是选孔雀的人。
突然想到我曾误认她是热舞女郎,还欠她一句抱歉。
该怎么还她呢?
那晚在书桌看些闲书,偶尔还去翻翻介绍孔雀的书籍和图片。
图片上的蓝孔雀总是昂着美丽的头、踏着优雅的步,神韵透着骄傲,
跟李珊蓝的样子倒还满相似。
不过我也是选孔雀的人,却一点也不像。
隐约听到院子的铁门开启,看了看表,快五点了,赶紧熄灯睡觉。
两天后,刚从外面踏进院子时,正好碰到荣安。
「放假啰!」他很兴奋,「想我吗?」
我不想理他,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
「新搬进来的那个女孩人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有什么嗜好、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我打断他,『只知道她是选孔雀的女生。』
荣安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说:「你喜欢她吗?」
『我不想回答无聊的问题。』
「找机会我看看她,帮你鉴定一番,包在我身上。」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还很得意地拍胸脯。
『其实我们都见过她了。』我说。
「是吗?」荣安睁大眼睛。
『记不记得我们在中国娃娃碰到的那个女服务生?』
荣安想了一下,说:「没印象耶。」
『那时我差点打翻泡沫红茶,她不是……』
「我记起来了!」他打断我,「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冷很凶的女孩吗?」
『嗯。』我点点头。
「她在中国娃娃工作啊……」荣安欲言又止。
『是啊。』我说。
他又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觉得中国娃娃是个奇怪的场所,所以在那里上班的女孩子……
「其实也无所谓。」荣安似乎想通了,笑了笑后,说:
「也许她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还是很适合你啦。」
正想骂荣安胡说八道时,背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卖笑不卖身的女人吗?」
我和荣安转过头,李珊蓝正走进院子,接着说:「不,我不是。」
她也把机车牵进院子里停放好,走到房间门口,再转头朝我们说:
「我连笑都不想卖。」
我呆立许久,无法动弹。
浑身像刚接触高压的电流般,灼热而刺痛。
to be continued ……
'40'
* * * * * * * *
「原来你曾见过你现在的新室友呀。」
小云端了杯咖啡,放在我面前,说了这一句。
「我也见过喔。」荣安插进一句。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小云问。
「一家叫中国娃娃的店……」
荣安还未说完,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阻止他往下说。
「中国娃娃?」小云很好奇,「那是家什么样的店?」
『就是一家普通的Pub。』我抢在荣安之前,赶紧回答。
「是吗?」小云疑惑地看着正在拉扯荣安的我。
「那家店并不普通。」Martini先生突然插进话。
我两手一软,放开荣安。
小云转头看着Martini先生,等他继续开口。
Martini先生今天又打了条领带,蓝底白条纹,非常朴素的花样。
他喝口酒,继续说:「那里晚上12点过后会有热舞。」
「热舞?」小云问。
「就是贴在男人身上跳舞之类的,不过舞跳完后要给小费。小费通常
是一百,如果舞够热,两百、五百也常有人给。」他顿了顿,又说:
「要对热舞女郎揩油也行,只要小费多一点的话……」
『好了。』我急忙说,『解释得够清楚了。』
小云大概知道意思了,目光扫过我和荣安,我和他都低下了头。
「你去过吗?」她又问Martini先生。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去。」他说。
「那你们两位呢?」小云露出暧昧的笑,「去的理由是因为兴趣?还是
因为心情?」
我和荣安都觉得尴尬,又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杯子。
这晚小云尽情地嘲弄我和荣安,似乎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临走前,她甚至还对我和荣安鞠躬哈腰,然后说:
「真不好意思,敝店没提供热舞服务,委屈您们两位了。」
荣安又回屏东工地上班后,我天天都会遇到李珊蓝。
有时我刚回来她要出去;有时她刚回来我要出去;
有时同时刚回来而在院子里碰面;有时同时要出去而在阶梯口擦肩。
但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不期而遇,我们都没交谈,气氛诡异。
有一次我听到垃圾车的音乐,右手急忙提了包垃圾跑下楼。
眼角瞥见院子边还有包垃圾靠着墙,左手便顺便提起。
才刚跨出院子,便听到她在背后说:「你做什么?」
『倒垃圾。』我回过头说。
「把垃圾放下。」她说。
『为什么?』我说。
「那是我的垃圾,你凭什么帮我倒。」
刚听到时只觉得茫然不解,两秒钟过后,便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眼见垃圾车开始起动,我加快脚步,跑到垃圾车旁丢了那两包垃圾。
倒完垃圾回来,只见她站在院子里。
『顺手而已。』我说。
「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说完后,直接转身进房。
我觉得自己像是抓了老鼠的狗,而且还挨了猫一巴掌。
隔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大学同学的结婚典礼,荣安也从屏东赶来。
进到会场才刚坐定,右肩被拍一下,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说:
「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又是那个选孔雀的施祥益。
虽然早有可能遇见他的心理准备,但一看到他还是有强烈的不舒服感。
还好喜宴会场既热闹熟人又多,不用担心要一直跟他应酬对话。
只是讨厌他老说欠我两千却忘了带钱这件事,而且言谈之间还颇得意。
荣安大概也听烦了,终于忍不住对施祥益说:
「你总有带提款卡吧?」
「哈哈。」他更得意了,「我也没带提款卡,只有信用卡。」
「信用卡也行。」荣安不甘示弱,「隔壁是百货公司,待会去买东西,
就刷你的卡抵债。」
施祥益没想到荣安会这么说,楞了一下后,又干笑两声说:
「不会刚好要买两千块的东西吧。」
「刷多了就退你钱,不就得了。」荣安说。
「我今天会早点走,可能没办法逛百货公司。」施祥益说。
「不需要逛,他已经知道要买什么了。」荣安转头跟我说,「对吧?」
我觉得这样整施祥益很好玩,便点头说:『对。』
他的脸微微涨红,随即东拉西扯,把话题岔开。
席中我去上洗手间,在洗手台遇到施祥益,正想随便洗下手然后走人,
却听见他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没回答,只是纳闷他突然提起这个心理测验。
「我记得你跟我都选孔雀。」他又说。
『对。』我说。
「其实太容易选择了。」他眼睛直视洗手台前那面大镜子,「选马?
离开森林后只要有钱,买辆车就好,根本不需要马。选老虎?被牠
吃掉怎么办?至于牛和羊,只能吃而已,一点用都没有。」
他扭开水龙头,洗净双手,然后甩干手上的水。
「只有孔雀,既稀少又珍贵,才能衬托自己,也才会让别人羡慕。」
『孔雀也是一点用途也没有。』我说。
「你以为钻石除了名贵外,还能有什么用途?」他哈哈大笑,
「名贵就是最大的用途!」
我不想再说话,连手也不想洗,转身便走。他又说:
「你一定认为我唯利是图,所以看不起我吧?」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过头,他对着镜子用双手小心翼翼梳理头发。
「我也看不起你。」他继续说,「你留在学校念书,到后来还不是得
离开校园,然后追逐名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坦白面对自己
的欲望,而你却遮遮掩掩,既想得到虚荣又希望别人认为你清高。」
我确定不想再听下去了,转身便离开。只听到背后传来:
「别忘了,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
回到座位,举起筷子夹菜,却觉得筷子很沉,拿不太稳。
to be continued ……
'41'
喜宴结束,荣安缠住施祥益,一定要他到隔壁的百货公司。
荣安还拉了三个同学一道起哄,不让施祥益有脱逃的机会。
我一进百货公司,便指着某化妆品专柜正在特价的一瓶香水,说:
『这瓶卖1990,我就买这瓶。剩下的10元就让你赚吧。』
施祥益说了一堆下次他一定会还钱以及我又用不着香水之类的话。
『正如你所说,我们都同样是选孔雀的人。』我打断他,耸耸肩说: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他瞪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
施祥益悻悻然走后,我、荣安和其它三个同学在原地聊天。
「他上次叫我代包两千块红包,到现在也没还。」第一个同学说。
「我也是。下次我也要用这个方法把两千块讨回来。」第二个同学说,
「不过我很好奇,这次又是哪个倒霉鬼兼笨蛋帮他代包红包?」
只见第三个同学哭丧着一张脸说:
「我就是那个倒霉鬼兼笨蛋!而且这次是两千八!」
我们五个互相取笑了一阵后便做鸟兽散,我回家,荣安回屏东。
回程中我不断想:如果孔雀代表金钱,
那么为什么我对金钱的追求或重视程度不像是选孔雀的人呢?
或许金钱只是狭义的虚荣,广义的虚荣可能还包括其它东西。
例如我目前所追求的学位,是否也属于广义的虚荣?
刚踏进院子,发现李珊蓝正在院子中驻足,似乎若有所思。
我从她身后经过,打算爬楼梯回房间。左脚才踏上第一阶,便回头说:
『对不起。』
她没回答,也没反应,我的脚步停下,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爬。
过了一会,她淡淡地说:「为什么说对不起?」
『上次在中国娃娃,妳来收杯子时,我以为妳是热舞女郎,所以……』
我想了一会,直接说:『所以对不起。』
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热舞女郎,你就不必说对不起?」
我微微一楞,没有答话。她依然站在原地,身体和脚步都没移动。
「你凭什么看不起热舞女郎呢?」她加强语气,「凭什么呢?」
『没有……』我有些心虚。
「你们到心里认为是不正当的场所去玩,」她终于转身面对我,
「却要瞧不起在那些场所工作的人,真是可笑。」
我觉得有些羞惭,答不上话。
「你看不起在中国娃娃工作的人,我也看不起去中国娃娃玩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推开院子铁门离开。
我楞了一会才回过神,一步一步慢慢爬回楼上的房间。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想起和施祥益、李珊蓝的对话,不禁起了感慨:
原来孔雀不仅被人看不起,孔雀之间彼此也看不起。
模模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
漱洗完毕后下楼,右脚刚踏完最后一阶,李珊蓝也正好推开房门走出。
我见她提了我看过的黑色包袱,心想她大概又要去台北摆摊。
『妳要去台北吗?』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要不要我载妳?』我走到机车旁,『这样可以省出租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