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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时冒出一丝暖流。牛仔裤的样子装满了我整个的心灵，她过往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突然间我就记起牛仔裤问我的“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办”这件事情，于是心底珍藏的一幅画面慢慢浮出：碧空如洗，早风徐徐；霞光万丈，飞鸟腾空；红日东升，晨雾尽散。这是我留下的那天早上的日出，说是有机会的话死的时候给她看。如今恐怕是要食言了。弥留之际，我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那幕日出，然后我就真的看见了它，接着思维就停滞了。
我看见牛仔裤哭肿了双眼，她的突然出现让我以为我是死了，而这一幕，是我在走过奈何桥，站上望乡台对人世间最后一眼的回望。我想去看一看三生石，看来生是否还能再遇见牛仔裤。这样的话，下一秒我去喝孟婆汤时就再无遗憾了。我试着走动，就发现我原来是躺着的。几乎在同一时刻，牛仔裤欣喜若狂地叫了起来：王二，你终于没有死！然后她也不等我回答，又一边使劲地打我，一边哭喊着说：王二，你混蛋！混蛋……混蛋……
我居然没有死！牛仔裤说，这是一个奇迹。但是我认为我要是死了才是奇迹。如你所知，我在山洞里看见的那幕日出是牛仔裤拿着手电筒创造出来的。我问她怎么突然就回了国，她生气地说：我再不回来你死臭了都没有人知道！接着又抱怨我为什么瞒着她。我注意到她一说话就掉眼泪，知道她是委屈、难受，但同时也是开心的。我对她说：你瘦了！她枯涩地笑了笑，说：你还不是！
牛仔裤告诉我出院以后我就不用回去活死人墓了，而且也不必再回学校当学生。这就是说：我完全自由了，被安置的命运到此终结。我知道这一切的幸运和牛仔裤的突然出现有关，而她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救的我我就不得而知了，问她，她只是说：他们知道错了。而“他们”到底是谁，她怎么也不肯说。对她的突然出现也是轻描淡写：我在国外打不通你的电话，发邮件你又不回，问我妹她也是支支吾吾的，所以怕你出事，就回来了。在这里，我不想说这是因祸得福，也不愿意见到你这么想，因为倘若如此，那我又是因什么而得的祸呢？如果非要给它一个诠释，还是感叹人生际遇的变幻莫测好一些。
正如我之前预见的一样，牛仔裤离开之后的我的生活，*纵在她妈的手上，目的，就是要让我从人间消失。对此，牛仔裤说：这是一个善意又邪恶的阴谋。她还说，一切皆因她而起，所以她有责任结束。我问她还走不走，她说：给我一个不走的理由！我于是将被班主任破坏掉的那封邮件的内容告诉了她。
我的身体很快就好了，可牛仔裤还是不让我出院，她有点犹豫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却猜不透是何旋律。这种感觉不好，于是就说：我要出院，才不管什么时候呢！牛仔裤妥协了，她说：好吧，我去和他们谈判，明天我们就出院。我问她去找谁谈判，她说：我爸我妈。
牛仔裤和她的爸妈谈判，她的爸妈又来找我谈判。老两口不愿意见我，背站在病房门口，她妈说：王二，你就绕了我们吧。一想到我女儿要和你这种人在一起，我就想吐。我说：我绕了你们牛仔裤就将会一生不幸，你们忍心？她妈叫道：她只是暂时被该死的爱情的迷雾遮住了理智的眼睛。我回答说：假如真是这样她就不会万里迢迢从巴黎回来！接着又加上一句：不止空间阻隔不了我们，时间也阻止不了。牛仔裤她妈就不说话了。她爸哼了一声，接上说道：满嘴的信誓旦旦，都是些空话。落到实处，你拿什么来养活我女儿？你知道什么是爱情？我说我有手有脚，也还年轻，终归不会让她挨饿受冻；至于爱情，就是一个人去讨饭，另一个人跟着帮他打狗——我是这么理解的。她爸气呼呼地说：那叫丢人！然后拿出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爱情的实质是建立在经济条件上的奢侈品，如果没有这个条件，那么彼此就都是累赘，永远不会幸福。他这话的意思就好比是说穷人就不该养孩子。如果成立，那倒不失为计划生育的绝招。但是这样一来，他自己兴许也就变成穷人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来使得他明白，只好问牛仔裤她妈说：夫人，你幸福吗？她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唇边的惊愕和眼神的迷茫告诉了我一切。
牛仔裤及时出现，她在门口朝她爸妈笑了笑，走进来拉了我的手，抬起来给他们看，一句话也不说。在这场无声的对抗里，她爸妈的神情终于慢慢萎顿了下来，装了一些难过和担心上去。两人当中，我肯定他爸是在想：我女儿没能嫁到像我这样的男人，这回亏大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06
牛仔裤的爸妈在迫不得已之下同意了我和牛仔裤一起生活，但是不准我们结婚。用牛仔裤她妈的话说，就是：牛仔裤迟早会后悔，到时，她离开我找了别的男人结婚就也还是初嫁，值钱。不过我和牛仔裤没有想那么远，早就把结婚证装在口袋里了。
作安司招贤室的人来找我，又通知我回去工作。这个原因我是知道的：我在活死人墓期间，《红楼借梦》已经被出版成书。它被删改得面目全非，还给杜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局。我现在手中就拿着一本在看，生气极了。为此，我想即使他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们算账的。
我写到这里，不愿再把那个堂皇的结局拿出来伤害读者们的心了，关于它的种种的荒诞，其实我只要说两件事你们就会明白：一是贾宝玉浪子回头；二是林黛玉从良守节。
我来到作安司，头头们对我出乎寻常地热情。他们对安置之事只字不提，在说了一番场面话之后对我说：王二的《红楼借梦》市场反应强烈，一定获奖。我们已经对外说了，你是王二曾经确实存在过的唯一证据。招你回来，一方面是让你给他写个文章，以为领奖之用；一方面我们筹划借此机会搞个追悼版，需要有此文章来造势，提高销量。他们又特别强调：文章越悲苦越好。
我早就气得眼睛发绿、鼻孔冒烟——这群强盗分明是把我卖了，却还要我给他们数钱。但是我知道没法跟他们理论，只好退一步说：我可以完全按你们的意思写，也可以去把奖金领来双手奉上，但是《红楼借梦》必须还以王二原本计定的结局。头头们生气了，提醒我说：注意，王二已经死了，而且现有的结局是出自他的手。根本就没有另外的结局。我忍不住问他们：那我是谁？他们笑了笑说：我们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不叫王二，从来不叫！我气疯了，扯着嗓门喊：《红楼借梦》是我的，结局谁也不能改。头头们也气极了，瞪着眼睛骂我说：怎么不能改？现在的结局更贴切，我们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接着他们又开导我说：以你现在的身份，对抗我们就是对抗全世界，何必呢？
《红楼借梦》的结局我终于还是无能为力，它现有的结局似乎很合时宜，正如作安司的头头们所说：我们都是这么活过来的。牛仔裤也说：算了，就随他们好了。至少，也还算是一个希望。我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此，它应该的结局，就永远地枯萎在了我的心中，和荒芜在了那个山洞里面。
有一点他们欺骗了我，就是“我作为王二确实存在过的证据”这个消息不是他们公布的，是牛仔裤。她为此丢掉了她的工作，也丢掉了所有的名衔。不过她说她一点都不在意。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养着，每天给她洗衣做饭暖被子，只要不挨饿就成。这件事是她告诉我的，她当时的开场白说：王二，我现在变成穷光蛋了，你要养我！样子高兴极了。
在作安司头头们的操作下，《红楼借梦》获得了国内有史以来奖金最多的奖——“红通通文学奖”。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奖项是作安司专门为《红楼借梦》创造的，他们为此煞费苦心。至于奖金从何而来，伸进公共的钱袋里的手向来是不会软的。我们可以想象，据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奖项将会被创造出来，可能叫作“红闪闪”，也可能叫作“红澄澄”，或者别的什么；我们还可以想象，获得它们的作品也许题为《红楼续梦》，也许为《红楼造梦》。谁知道呢？
颁奖这天，我作为王二这个人曾经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证据，被“荣幸之至”地派往台上接领证书和经常被称作是民脂民膏的奖金，心里五味陈杂。文章我老早就写好了——两份。一份写给自己，一份是工作。现在我义无反顾地拿出衣兜里的纸张，开始念道：
逝者王二，祖籍不详；命途多舛，一生卑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平生所恋，唯创作尔。他既失挚爱，复破理想，遂于子夜时分大吼一声，撒手尘寰，享年三十有一。
王君为人，刚直不阿；事无巨细，认真负责；平素言行，绝无痴态。讵料坦荡为君子，正直做好人，竟致冒犯权威，得罪当局。致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冠之以不识时务之罪，流放北疆，苟延残喘。正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王君“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于沉冤莫白之际，流露出鲜为人知的执着。所著《红楼借梦》，历尽九曲八折；哪怕心如刀剜，到底陌路穷途一程不变。刹那惊魂，衷肠尽诉，本性情怀，浮现无疑。
语云：匹夫可以夺其爱，不可夺其志。王君依然坚信：“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而人生际遇中的偶然，冥冥中早已被上苍安排周详，丝毫不爽。只是因此成全了伟大，还是消亡，就凭一己之念了。
其友今夜哀谓：王君死前脱胎换骨，有所顿悟，已然超脱“面临大限悲长别，留恋残生叹命穷”的生死恐慌。一言以蔽之，王君已臻天人合一，大道无我之境。若问何故，只因他坚信一字，此字古已有之，今亦唯然，独“梦”而已。
挽歌轻唱，怜我世人；我歌茫茫，不甚哀伤。其中真意，唯有两心知。呜呼！长夜无言，天地同悲。
07
作安司的头头们说我的文章带有反动色彩，他们本想让我为此再付出一些代价，但是现场反应强烈，于是也就慈悲了一回，只是没收了我的出场费，和不准它出现在追悼版中。
他们又以我的名义另外策划了一个王二的生平，说他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无依。年少时以乞讨为生，十二岁进了水肥大队，一边挑粪一边看书。而立之年学有大成，于是著出《红楼借梦》，可惜天妒英才，不幸英年早逝。他们还预言说，假如王二再活上几年，中国一定有了诺贝尔奖。所有的这些胡说八道都使得人们深信不疑。
我劳改期间，隔壁住着两个过时的大人物。左边一个是位空想家，他曾预言将磁悬浮列车通上1000亿万伏特的电压，它就会飞起来，以超光的速度满宇宙跑。这就好比是说给一头驴一顿吃下一吨粮食它就会长出翅膀一样。但是这一预言鼓舞人心，符合现阶段科学探索中大胆、怪诞的精神，只不过1000亿万伏特的电压尚未有技术获得——即便获得，用它来载平民实在浪费。再说也没有人敢坐。也正因为如此，这位老兄就坚持他的观点，到处演说。媒体闻风大炒特炒，当局为平息风波，于是就成全了他的名利。后来该老兄又预言说共产党最终要完蛋，“疯狂主意社会”将取代社会主义社会，所以他就蹲了大牢。我个人认为他是活该，谁叫他没事瞎琢磨。
右边的社会学仁兄我就很佩服他。他提出人类再如此浑浑噩噩、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相互仇杀、麻木不仁地生活下去，总有一天将会灭种的观点，并且绕地球三圈收集到一火车的事实证明了他观点的正确，然后暗地里出版成书到处摆摊卖。很遗憾，他的书我没有看到，因而也就不知道它里面的种种事实；而单单凭借这一句话，我们不排除它有危言耸听的成分，但也是在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考虑人类的幸福。不过当局还是将它盖上了妖言惑众、蛊惑百姓的无稽之谈的公章，于是类似焚书坑儒的历史再度重演。
这使我们不得不承认，在中国，某些领域里，死人的力量确实要比活人的力量大得多。因为决定的权力被牢牢抓在一群看似怀旧的人的手中。而活着的人要想发言，要么就说一点漂亮的、鼓舞人心的假话，要么就准备好遗言说完话赶紧去死。可惜以上两位都没能明白。
《红楼借梦》又要出纪念版了。看吧，它的结局总使得人们津津乐道！不过这也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从我承认王二已经死去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不是我的了，以后我也不想再提。我现在就想和牛仔裤好好地过日子。
我陪牛仔裤去见岳父岳母，把结婚证给他们过目。结果他们初见之下就火冒三丈，气哄哄地把它撕碎了。不过我和牛仔裤不生气，结婚原本就只是一个形式，关键心要在一起。
过了几天我们又去补了一个再拿去给他们看。这回他们没有再把它撕掉了，而是说：王二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你。但是她们接着又说要我和牛仔裤必须生两个男孩，如果只生一个，也算是他们的孙子，不准我认。我听了之后就不想生儿子了。
王二的故事就这样了。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那样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再说，我知道的也很少。
我现在已经不写小说了。我只是有点累。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牛仔裤现在也不穿牛仔裤了，但我还不是叫她牛仔裤。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