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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开学将近两个月，同学还依然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间，但还是有大胆一点的女生会过来问央禾，和叶旅是恋人吗？而班里的男生在和叶旅打闹时也会开一下关于他们两个人的玩笑。
他们一个坚决地给予不可能的回应。另一个只是拉着嘴角微笑。叶旅在班中的人气，甚至在年级里都达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比任何一届的学长和学姐都要受欢迎。到底喜欢他什么呢？闲适的表情，精致柔和的脸，还是那些从未剥落的若有似无的微笑呢？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昏黄取代了浅蓝。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呢？
教室里只剩下央禾，而距离放学已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从外面看整个教学楼只有这一间教室的灯刺眼地亮着，显得寂寥又无力。央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期中考试的试卷铺在桌子上，分数栏里鲜红刺眼地写上数字，47。她觉得胸口有些窒息，喘不过气来。
沉默的空气被推门声打破，墨色头发的男生闯进来。“嗯？央禾？你怎么还没走。” 央禾像是慢动作一样抬起头来，“嗯？啊……我想再待会儿……你呢，怎么还回来教室？”“我去开会的，我的书包还在这里啊。”男孩子用手撑住课桌坐上去，“是因为考试的事情吗？”
央禾轻微地点点头，又迅速地摇头。
轻微干净的笑声在教室里蔓延开来，“不值得难过成这样啊……再努力不就好了……”
他一向轻松柔软的语气央禾却听出嘲讽的味道，脑中闪过下午去看榜单时在榜首看到的那个名字，与胸口的难过失望一起混合成了怒气膨胀发酵了无数倍。比那次被他撞倒时要严重得多。
情绪爆发得比每一次都要猛烈，她猛地把试卷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你懂什么？！你知道我用了多久去复习！你知道我爸爸和妈妈多么期待这次的成绩！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那样敷衍的话？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知道我多么努力才考进这所学校……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可是刚说出几句就全部哽在了喉咙里。隔着氤氲的水汽她似乎看到叶旅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沉静。无能为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央禾粗暴地用手背擦掉。眼泪继续掉下来，她继续抬手去擦。汹涌的怒气隐退下去，而在他人面前乱发脾气和莫名掉泪的羞耻感一点一点地侵袭了她，这么想着眼泪就掉得更凶。她狼狈地蹲在地上把脸埋在了膝盖里，眼泪一点一点渗透布料，温热的感觉在皮肤上扩散开来。接着，她听到门被仓促地打开，然后被“咣”的一声带上。室内回归寂静，带着令人灭顶的沉默。腿因为蹲在地上而有些麻木，眼眶周围又热又疼，脑袋里不知名的东西纠结在一起不断抽痛。真是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又是开门的声音，央禾保持这个样子没有移动，甚至没有抬起头来，无论是被谁看到都无所谓了，已经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脚步一点一点接近。
幻听（3）
“……给。” 是熟悉的声音，央禾一下子抬起头，白色的日光灯晃了她的眼睛。叶旅站在她面前，低下身子，表情又变成了温柔，而递过来的是潮湿的手帕，“快一点敷在眼睛上，不然会肿得更厉害。” 央禾仰着头，手帕敷在眼睛上面，犹豫着，她还是开了口，“刚才你是去……”
“去弄湿手帕。你哭成那样子，眼睛一定会肿起来的。”男声还是清透纯净。央禾感觉自己的脸似乎一下子燥热起来，“刚才……对不起。” 没有人回应，男孩子一点点靠近她，拿走了她眼睛上的手帕，改用手覆盖她的眼睛，“……还是很热，刚才那件事……你不用在意，是我的语气有问题。” “不……不是的！”央禾慌乱地解释，直起身子想要拿下他的手，心里忽然一阵紊乱，想要知道他的表情是不是一贯的温柔平和。
“别动。”声音沉静地响起来，质感光滑润泽，叶旅按住央禾的手，“我都明白的。” ……我都明白的。心脏忽然安静下来，所有失去的规则都恢复稳定。央禾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但她觉得自己竟然看到些微的光亮。
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叶旅跨上单车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家。唔。央禾点点头。在颠簸的时候微微扶住他的腰，即使是隔着衣服，即使触碰只有一瞬间，央禾还是觉得那个热度熨烫了自己的手。“哈哈，你的眼睛还是和兔子一样呢。” “你管我……不过我怎么总让你看到狼狈的样子……”“不会啊。”男孩轻轻地笑，“我一点都不觉得狼狈。” 自行车穿过学校长长的梧桐树，路过绚烂的霓虹，一切景物向后倒去。天空深蓝色，星星很多。“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呢？”“啊……会是个大晴天吧。”
像是擦去了雾气的玻璃窗，一切透明干净地摆在眼前。她透过这扇窗户看过去，那里有她思考了很久很久的，又矛盾又无法说出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四
高二的五月，学校的春游开始定的是游园，后来抽风一样变成了爬山。
央禾在早上准备了一大盒午餐，两瓶水，还有零食，甚至带了手电筒，这造成她的物品比别人多了一倍。多余的物品形成负累，让她的速度比别人慢了很多。汗水流下来，央禾心里除了悔恨还是悔恨，早知道这样就应该什么都不带的！还有，五月初的天气怎么会那么热，夏天来早了吗？
当所有人都爬到顶端的时候，已经累得失去了观看风景的兴致。央禾和五六个女生一起在草地上铺开餐布，从大大的帆布包里拿出餐盒和水。女孩子们坐在一起说着笑话或者八卦：像是数学老师又一次上课的假头套戴歪
了；像是哪个男生向哪个女生告白又被拒绝了，成就了他失败十次的伟大成绩；又像是食堂的咖喱炒饭比什锦炒饭要好吃……最后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叶旅的身上，也不外乎是“他很好看”、“学习很好”、“万能人”这样的赞美。然后终于一个女生提出疑问……央禾喜欢叶旅吗？这时候央禾正在和餐盒里的虾球拼命，忽然听到这句话抖了一下，虾球掉到餐布上，央禾觉得可惜地叹了口气。抬起无辜的脸说，你们吓我一跳。她放下筷子，面对着女生们因为好奇而闪闪发光着的眼睛，“你看云彩多好看。” “啊啊……别想转移话题啊你……”女孩子们一起闹起来，笑成一团。
吃完午饭就都有精神了，大家开始说要去四处看看。央禾摆摆手拒绝，“我提了那么多东西都快要累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就好。” 央禾收拾好餐盒，就直接躺在餐布上。正午的阳光有点浓烈，她用手微微挡住眼睛，天空被手指分割成几小块。日光蔓延。
幻听（4）
在快要下山的时候大家忙着拍照留念，央禾的相机也被同班的女生借去了。央禾和叶旅在原地等待他们归队。叶旅看了看她依然很多东西的单肩背包，“需要我帮你拿吗？”
“嗯？不需要了，里面没什么东西了，都是空盒子。”
“玩得好啊？”
“还不错啊，就是在阳光底下睡着了，我晒黑了吧？”
男孩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好像有点。”
“切，这个时候应该说你是和以前一样白皙。”
叶旅露出很困惑的表情，“……你原来白皙吗？”“……滚！”“……央禾，还给你相机……嗯？叶旅也在啊。”同班女生忽然插进话来，“那也给你们拍一张吧。” “……不用了。” “……那就照吧。”
两个人一起开口，同班的女生显然更喜欢叶旅的意见。“你们站在一起……对……
再离近一点……嗯，叶旅你把手搭在央禾的肩上。” 央禾打断她的话，“为什么要搭在肩上？”
“为了视觉效果呀，央禾你不要皱眉啦……嗯……笑一下……”接着“咔嚓”一声，女生按下快门，央禾险些被闪光灯晃花了眼睛。时间定格于这一刻。男孩子的手搭在女孩子的肩膀上，笑容有清透的质感，女孩子微微僵硬地扯开了嘴角。身后是明亮到奢侈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映下来。这是他们的十七岁。
五
潮水奋力地托起了心脏，鼓噪大声掩埋了一切。覆盖上来又退下去。当很多年过去，即使是包括了叶旅的一些事，也已经模糊了痕迹被隐约淡忘，甚至那些纠缠着她的真切又单薄的情感也可以不再去追究。难过悲伤后悔，或者开心快乐幸福，都成为身后的风景。在她心里真正被记载下来的，不是最开始，也不是结束。而是那些零星而短暂的片段，如同剪影，不断重复回放。
那些不能连接起来的画面，像是被磨损的光盘，只要播放就静止于那一刻。风向南刮又往北吹。
六
有什么不对劲？央禾站在叶旅家的门口，即使只是站在门外，连门铃都没有按响，依然手足无措地紧张起来。终于还是按了门铃，几秒钟的等待变得无限漫长，在开门的声响中结束。叶旅看到央禾也是有几秒钟的惊讶，“央禾？”
“啊……你好几天没来学校，所以……所以……”央禾有些慌乱地说，“我来看看你。” “嗯……先进来吧。”停顿了一小会儿，男孩子微笑着说。“……为什么没去学校？”央禾在叶旅房间的木质地板上坐下，手里握着他递过来的水。
几天前的早晨央禾进校门的时候正撞到要出来的叶旅。“快上课了，做什么去？”“有点事……”叶旅说，脸色素净得像是冬天的湖水。“啊？”“我妈妈回来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央禾。“嗯？你妈妈？”央禾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一个脸色平和，穿着昂贵套装的女子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那整个上午央禾心情都不是很稳定，她第一次看到叶旅那个样子，明明非常沉静却能够让人感觉出焦躁的味道，伴随着慌乱。她一直以为她知道很多叶旅的事情，那些别人都不知道的。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了解，她看到的只是那些浮出水面的，而真正在叶旅内心汹涌着翻腾着的，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默契，就这么少得可怜……吗？
叶旅也坐在地板上，他低着头，央禾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这几天都在陪妈妈。” “她……不经常回来吗？”“我已经三年没见她了……她不在这个城市。” “为什么……”话题逐渐因为敏感而变得小心翼翼。“她在我小时候就和我爸爸离婚了。”叶旅说，“那时候我大概才四五岁的样子吧。” “嗯，我跟了爸爸，因为从小就比较聪明，所以学习和生活都比较让他很省心。” 。。
幻听（5）
他继续说，“他很少在家，嗯，很忙。其实，那时候我听到你说你妈妈非常期待你的考试成绩时有一点羡慕呢。” 央禾忽然觉得有些哽咽起来，面前这个已经抬起头来微笑的男孩子的脸和那时候纯真干净的少年迅速重叠。“……这样不会寂寞吗？”“不会啊。”叶旅持续微笑着说，“已经习惯了。”
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句被他轻易说出口的柔软的话，却以凌厉的姿态切入脑中，有尖锐的疼痛，迅速蔓延成一片。但已经顾不得了。手被温热感覆盖，与手心的冰凉让他感触变得一片混乱，叶旅转头去看央禾，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低着的头，以及隐约红了的眼眶。叶旅感到心里有什么剧烈地震动起来。
央禾收拢手指，用力地握住叶旅的手。她抬头去看叶旅，张了张口感觉自己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这个时候如果说“不要难过”这样的话恐怕只会让人感觉敷衍吧，即使握住他的手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么想着就感觉越来越无力。
忽然感到自己的动作是多么唐突，燥热一点一点地袭上耳根。眼睛低垂下来，央禾收回握着叶旅的手，发现自己刚才竟然用力到指尖有些发白，刚想要尴尬地道歉就被人抓住了胳膊，身体因为对方的用力而向前倾。
接着，被轻轻地抱住了。叶旅环住女孩细瘦的肩膀，感觉到央禾绷紧了的肩膀。只是这么环绕着，而不是真正的拥抱。央禾听到自己心脏鼓噪声音大到响彻了整个身体，脸颊边有棉质T 恤的质感，然后传来叶旅干净的声音。……央禾，无论如何，你能来这里我很开心。谢谢你。这样的一句话，压过了所有躁动的声音，寂灭了一切灼热的光线，冲掉怀疑和悲
伤，最后温泽的珍珠露出来。央禾发出一声细微的抽噎，叶旅沉默却坚定地收紧了手臂。就着这样狼狈的姿势，却是真正地拥抱了。
七
天空浅蓝色。灰蓝色。深蓝色。
即使是拼命地去阻挡，也不可能停止让它来临。
不是暴雨。
也不是台风。
是比这还要粗暴地，而又迅速地，席卷一切。
八
公车摇摇晃晃地开动，央禾从书包里面扯出CD 机的耳机线来，用线控打开开关，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忽然她皱了皱眉，左耳的那个耳机发不出声音。“……坏了吗？”央禾按了按接口，还是没有声音，她没有再去管它。甜美的女声在她的右耳响起来，和车厢里面的嘈杂声混在一起。高三的时候早晨上学从八点变成了七点半。央禾一天都感觉脑袋混混沌沌，上课什么都听不进去，晚自习后被留下来补课，偌大的教室就剩下她和叶旅两个人。
央禾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叶旅把她课桌上的东西往旁边推了推就坐了上去。手撑着桌面，忽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有金属的质感，拿起来发现是童遥的CD 机。“你还用CD 机啊，现在很少人用了。”
“那个是……是十五岁生日时妈妈送给我的。”央禾一下子收了口，把后半句话用力地咽进了喉咙里。叶旅也没有在意，继续说：“总而言之还是好好复习，不然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后悔。”
“……不要只说我啊，你自己也要努力，小心考不上老师期望的那所重点大学。”
央禾笑。“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考那所学校。” “嗯，那是哪里？”童遥疑惑地偏过头询问。“F 大。”
央禾一下子坐直身体，“那不是在……”“嗯，没错。”他点头，“……毕业后我要去妈妈那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幻听（6）
声音因为震惊而断续，“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上次妈妈回来的时候。”叶旅的表情模糊不清。“上次不就是……”她的声音没有说完就隐没在喉咙里。叶旅戴上CD 机的耳机，按下了“播放”键，甜美的女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来。央禾紧紧地蜷起手指，窗外黑色的天空像是一块幕布盖下来。有什么在心里冲撞马上倾尽而出，有什么热烈地焚烧起来，有什么一点一点地流失不见。最后一切风化成为尘埃。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叶旅把央禾送到楼底下，央禾转身往里面走的时候，他忽然叫了自己的名字。“嗯？怎么了？”她转过身去。他的表情有一些别扭，却又渐渐微笑起来，黑夜转为白昼，流露出瞬间的光彩。“没什么事。”
“我只是想说……我们还有时间。”
这是他们的，十八岁。
九
“我们还有时间。” 是谁说的，我们还有时间？那个在黑暗中，绽放出微笑，照亮了她的眼睛的男孩子。后来也曾经想他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呢？但随后就放弃了。如果他不透露，她就永远不能明白他的想法。一直，是这样的。
叶旅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毕业后了，一切的尘埃落定成为定局。央禾拿着电话没有说话，手边摆着两个人唯一的合照，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僵硬而无措。叶旅先开口，明天我就要走了。央禾拿着电话愣了愣，最后她说，一路顺风。电话被挂断，相框“啪”的一声被扣在桌子上。她闭上了眼睛。
十
那已经是很久以后。
在某一天她收拾房间的时候，再次发现那个CD 机，完好地放在抽屉里，自从那天以后就再没有用过。状似怀念的情绪淹没了她。于是找出新的电池安上，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里面装的还是那张CD，按下“播放”键。
音乐只在她的右耳响起来。
她皱了皱眉，开始回想是什么时候坏掉的。
搜寻了每个角落，记忆倒回那一月那一天，最终定格在某个画面。
一切都变得无所遁形。
她在顷刻间睁大了眼睛。
被记忆狠狠地击中，在扭曲和震惊中无法动弹。
在他们高三的那个晚上。在他全神贯注地听着CD 机里的歌声，微微垂下眼睛的时候。她缓慢而清晰地说出她的秘密，她把她的声音说给寂静听。她一直以为叶旅听不到。他永远听不到。可是他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用他的左耳窥到这个秘密。他犹豫着，踌躇着，像个窘迫的少年一路上都没有说任何话。所以他最后会说……我们还有时间。他到底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打通最后的那个电话呢？他想要说些什么呢？
想用更多的时间去说清楚，拨开这层混淆不清的砂纸。
可是却依然，什么都还来不及做。
往往我们字字都听得真切了，却依然不得要领。
阳光终于照射到这个隐匿的角落，让所有的死角变得清晰。一切都吻合无错。连接着他每句语气，每个表情。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于心底的呢？延绵交织成他们青涩透明的年华，那个少年微笑的脸，红透的耳根，阳光绚丽模糊地氤氲开来。终于完整了她的记忆。
记忆里那个男孩子向她伸出了手。带她回溯最初的那个季节。她因为迟到而慌忙地推开礼堂厚重的门，在黑暗中寻找最后一个位置坐下，他们
中间隔着二十排座位，她因为轻微近视而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