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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玉荷终于打破了缄默,道:
“你的儿子多大了?”
“比彩如小一岁。”
“有趣吗?”
“是个顽童,容日我让翠屏带着他来跟彩如做伴,相信他们会像我们小时候般合得来。”
这句话又无意地刺痛了彼此的心。
伍玉荷没有做声,她的感情与思维都是错综复杂的。
不是她今日要在贝元身上还盼望什么奇迹,但要她忘了贝元跟要她忘了修棋是同等困难的。
迷惘只是一时的,当她清醒时,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她明白自己的身心都应该属于修棋的。
从以往,直至现在,甚或将来,也应如此。
因此,她鼓起勇气,迎接现实,对贝元说:
“盼望着跟翠屏碰面,跟你合得来,也必会跟我合得来。”
“是的。”贝元说:“此来看你是为挂念你的情况。玉荷,照顾也有多种,在以后的日子里,请让我和翠屏一起照顾你。”
“这是你来见我要说的话,是吧?”
“是的。玉荷,你会接受我们的关怀和爱护吗?”
伍玉荷笑了。
是要这样子才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当她开始跟章翠屏相处时,她更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和贝元的。
姑勿论身边的配偶能与自己相处多久,能够嫁娶得人,真是人生的至大喜事。
自与贝元重逢之后,两家人来往就密了。
贝元仍在广州城打理永泰栈的香烟分销生意,战后百废待举,再加上国内政治情况仍不稳定,国民经济力量在稍稍复苏之时,家家户户都厉行节约,能避免的都不作无谓花费,故此香烟销量虽明显地比大战期间好,但仍属淡静。个别牌子的舶来香烟,由于品质较优,故仍能被用家接受。
贝元在推销功夫上仍是初入门,故此主持业务来得比较吃力。
很多时,反而是章翠屏在他身边提点他,说:
“既是广东地区的香烟销售额仍未能广泛地铺开来,就得跟英国烟草总代理的晋隆洋行商量,集中在几种品质优异,适合中国人口味的香烟推销上。我看市面人民对‘老刀’牌、‘红锡包’、‘三个五’等牌子的香烟是很接受的,倒不如集中在这几种香烟上要货,全力催谷,比较分散力量更见效。”
贝元惊讶地说:
“你怎么会有这种见地?”
章翠屏笑着答:
“耳濡目染嘛,你忘记了我们章家也是做总代理生意的,我们推销的洋酒就曾有过类同的情况。我爹说当市场对货品的承接力不是很强劲时,就不要把品种过分复杂化及多元化,集中火力促销其中几种品质上乘的,待到该等货品在市场上重新普及起来,就逐个新品种推出去。果然,按着他的计划,我们的洋酒销售量在香港相当优异呢!”
贝元说:
“翠屏,你若留在你爹身边,可能继承他的衣钵,你的领悟力及吸收力如此强劲,会在章家的业务上有更大更好的发展。”
“我如今还姓章吗?”章翠屏笑着答。
“翠屏。”
“元,你别说什么傻话了,女人的幸福怎么会放在娘家和生意上头了。譬如我那没有嫁出去的二姑姑,跟在我爹身边办事,顶出色的,但这只不过是权宜的办法,次等的选择罢了。”
“时代会改变人的思想,你看欧美的妇女走到社会上头做事的越来越多了。”
“我们是中国人,传统观念是自出娘胎,就根深蒂固地盘据心上了,要改观,谈何容易。问我呢,我也不愿意改,有丈夫的爱护和庇荫,不是最幸福不过吗?元,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不会。”贝元抱住了妻子的腰,忽然有一阵的沉默。
章翠屏说:
“元,你是否想起一个人来了?”
贝元不置可否,章翠屏没有等他回答,就说:
“玉荷是个可爱而可怜的女人。”
章翠屏这样提起了伍玉荷,无疑令贝元暗吃惊,像被妻子戳穿了心事似的,神情不免带点狼狈。
“翠屏,我必须解释一下……”
“不,不用解释,我很明白。”
“你明白?”
章翠屏点点头,道:
“我们在今天好好地尽朋友之谊,多给玉荷母女照顾是分内之事。你和玉荷是从小到大的相交,这份情谊不减不灭,并没有不对,所谓‘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应该不接受。至于我,是因为玉荷的不幸,才有着我的幸运,我待她也应如你待她的心肠一样,况且,我很体谅一个寡妇的处境与心情,物伤其类,对玉荷的怜惜应该更甚。”
贝元听了妻子的说话,紧紧地抱着她,说不出话来,是有着太多的感慨和感动了。
自此,章翠屏经常很主动地带着贝清,从广州到小榄看望伍玉荷母女。
小榄镇上属于戴家的田地和鱼塘,一直都雇有农户打理,养活伍玉荷母女是不成问题的。
小彩如和贝清这对年龄相仿的孩子,尤其喜欢在阡陌上耍乐追逐,也爱到鱼塘边去捞小毛虾。
田园生活对孩子一直是吸引的。
有些时,章翠屏也会邀伍玉荷带着彩如往广州城住上几天。
看着贝清和彩如融洽的相处,伍玉荷和贝元心上都有着难以言宣的快慰,这在心头上的欢乐,有时会透过一个彼此交换的眼神而更加落实,更感受深切。
连章翠屏都禁不住说:
“将来如果贝清和彩如有缘分的话,我们两家人就更亲密了。”
聪明而贤慧的章翠屏其实已经把贝元和伍玉荷一份隐藏于心底的期许,大方真诚地通过言语表达出来。
之所以宝贵下一代,全是为这些有着自己血脉的人儿,能把自己没有能力和机缘完成的理想与渴望加以实现。
人类就是如此一代传一代地把一个又一个希冀传下去,好日子必在后头才能得以实践。
彩如和贝清才刚过十岁,就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中国大陆解放了。
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一向简朴的伍玉荷,实质生活上没有太大的改变,只不过戴家名下的田地充公。她母女俩的衣食住行仍然都不成问题,极其量是伍玉荷也得动手操作,以维持家计罢了。
戴家最大的转变还是在广州市,锦绣丝绸庄已收为国营,戴祥顺的次子,也就是戴修棋的弟弟戴修球,一向是当家的,把那些由他保管的金条全放到自己口袋里,逃个没影儿,听说是跟着一些人偷渡到香港去了。
这么一走,更是树倒猢狲散,戴家只剩下了戴祥顺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牛衣对泣,乏人照顾。
老仆人张兴托一位同乡把戴家的情况转告伍玉荷,她母女俩就连夜赶入了广州市,上戴家见翁姑去,决意把他们接回小榄居住。
伍玉荷很恭谨地说:
“如果老爷奶奶不嫌弃现在的村居更形简陋的话,小榄镇说到底是自己家乡,是能住下去的,一家人也有个伴。而且,你们看,彩如已经很懂事了,平日有她在你们老人家身边,供你们使唤,也方便得多。”
戴祥顺没有说半句话,他只是长叹一声。
戴祥顺的妻子呢,只是不住地哭,劝也劝不了。
谁也弄不清楚这老太太为何伤心若此,是感叹时势变幻?是舍不得一向的荣华富贵?是见了彩如母女因而思念逝去的儿子修棋?还是有感于今时今日肯照顾奉侍自己的竟是这位曾遭摈逐嫌弃的儿媳妇?
不管是深自愧悔,抑或庆幸仍有后辈随侍在侧,总之,戴祥顺夫妇是在很乐意的情况下,跟伍玉荷回小榄镇上去长住了。
以后晨昏定醒的责任由伍玉荷一人担承,如何令老人家活得安稳,伍玉荷没有经验,却胜在有一番诚意,故而总算顺遂。
社会制度的改变,使戴家的生活贫苦了,却令他们精神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团结。
戴祥顺在夜深人静时对老伴说: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穷,更没有想过穷了之后还会有如此驯孝的儿媳与孙女儿伴在我身边终老。”
戴妻又热泪盈眶地答:
“多少次了,我想跟大嫂说一句从前的种种错在我,可是,总开不了口。”
“算了,她是个明白人,不必讲。”
戴家总算是一家子在小榄镇上过着清简的日子,生活的一切随着时代变迁而适应,总算没有给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烦。
贝元方面,情况比较复杂。先是章翠屏的父亲章志琛在大陆解放后,立即设法将女儿带回香港,凭章志琛的后台,打通关系,让章翠屏名正言顺地从大陆回香港是没有问题的。倒是贝元与贝清父子,因是在大陆出生,没有香港身分证明文件,就比较费周张了。
章翠屏是决计不肯独个儿跑到香港去而抛下夫子不管的。
情势再危急也动摇不了她的决定,就是贝元也不住地苦劝:
“翠屏,你先回香港去,再设法把我和清儿弄出去,不是很好吗?时局变幻莫测,以我们的出身,在这儿是有点朝不保夕的。”
第一部分第7节 担忧过度
章翠屏道:
“那是说我们会有危险,是吗?”
贝元轻叹一句:
“有这么个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儿生死与共,同患难,共安乐,一家子三个人不能离开一分钟。”
“翠屏!”
“你别再说下去了,除非你心里巴不得我离开,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贝元惊骇地高声咆哮。
然后,他看到妻子含泪的眼睛,他就知道责怪错她了。
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紧紧地抱着,道:
“翠屏,对不起。”
章翠屏拼命地摇着头,在丈夫怀中饮泣道:
“元,我一直怕失去你。从嫁给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着没有你。请原谅我,我的恐惧同时造成了我的大方与小器,我……我怕……”
贝元吻住了章翠屏,没有让她把话说下去。
有些说话是并不需要明说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个很难得的妻子,这一点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愿意置本身的安全与苦难于考虑之外,一定要跟他们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计地想把贝元与贝清父子都同时申请到港,却迟迟没有消息。
这样子一拖,章翠屏的母亲章游淑琴因担忧过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亲的电报说是:
“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担惊,心脏负荷不了,现今病危,速往有关部门补办应办手续,来港相见,其余诸事见面再议。”
贝元抱着妻子的肩道:
“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对清儿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对你的一样,怎能还呆着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着头饮泣,没有回话。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后不久,我们就能前来团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简便的行李,从速办妥了赴港的手续,贝元就带着贝清到火车站送车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贝元逗着儿子,希望贝清能跟他母亲聊聊天,把离别的气氛弄得淡薄一些,免得彼此心上太难过。可是,连可爱的儿子都没有这种感化的能力。
章翠屏几乎是被贝元强力地拉离了怀抱,把她塞到火车上去的。
火车开动时,她才开始泣不成声。
在抵达香港之后寄回来的第一封信,章翠屏写道:
贝元吾夫:
离别时我半句话没有说,只为心痛得令我不能言语。我有种预感,这么一离开你们,就后会无期了。这种恐怖的预感一直纠缠至今,挥之不去。我实在很怕很怕,尤其是夜里,对你的思念日重一日,相信会把我折磨至病倒而后已。
请代我吻清儿。母亲仍在病中,已有起色,想是我回到她身边来的缘故。
翠屏
再者:行色匆匆,未及向玉荷道别,你见着她,请代问候。别为了什么缘故,而不让清儿跟彩如相见,请记着我的这句话。
读了妻子的来信,的确有很多很重的惆怅。
贝元不期然地掏出烟包来,取出了那种翠屏曾主张集中火力催谷的“三个五”,燃点着了,深深吸吮一口,再把白茫茫的烟自鼻孔喷向空中,连连吸了几口,就活像要把胸腔内积屈的怨怼与哀愁都吸索了,清洗洁净,赶出体外去似的。
看着清烟袅然,在头上轻轻旋转、凝聚、扩散,贝元见着了两张端庄明丽的脸庞,交替着在他的眼前出现。
贝元想,一个男人真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吗?
为什么不呢?
真心爱着两个女人,而不拥有她们,跟一些男人只拥有着很多个女人,而并不爱她们,是有分别的吧!?是他比较幸福,还是那些男人比较幸运?
贝元是盼望着早日与妻子重聚的。可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翠屏的预感灵验了,她再不回到大陆来,而他又去不了香港,那么,自己跟玉荷是不是就能续前缘了?
才这么一想,他就蓦然惊骇,翠屏真有过人的聪敏,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丈夫的心,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就会抓着,把他的玉荷妹妹重新纳入怀中。这个思想是暖昧的、见不得光的、歉疚的、贪婪的。
贝元立即把手中的香烟塞到烟灰盅内,双手摆动,赶走了房内的轻烟,且站起来,赶忙走到儿子的睡处,让自己因为看到清儿,而醒悟自己的身分和责任。
他抚弄着贝清那头柔顺的头发,忍不住俯首吻在他的额上。
“爹!”贝清转醒过来,望着他的爹。
“我把你吵醒了。”贝元说。
“是不是娘回家来了?”贝清问。
“没有,她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刚才分明看到娘坐在我床边给我盖被,娘还笑着骂我:
“‘怎么连这小陋习也像你爹呢,总爱在睡熟时踢被子。着了凉,就要叫我操心!’”
贝元紧紧地抱着贝清,喉咙像被堵塞了,说不出话来。
“爹,为什么娘不再回来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儿,我们想办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团聚,好不好?”
“好。”贝清不住地点着他的脑袋瓜,然后忽然望着他的父亲,很诚恳地问:“爹,我们能把彩如也带到香港去吗?”
贝元怔住了,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答。
贝清摇着父亲的手,道:
“我舍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舍不得彩如,那怎么办呢?”
这是宿世的缘,还是前生的孽?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抚慰自己,还是真的在哄儿子,他说:
“有些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两全其美。”
贝清似懂非懂地望着贝元,嘟长了嘴说:
“要是让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会哭,我知道她一定会。爹,那怎么办?”
做儿子的把父亲要问的问题提了出来,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们再想办法。”
“你先带我去见彩如,让我们也想办法。”贝清这样说,口吻像个成年人,更见他的可悯与可爱。
早上醒来,贝元急着回了翠屏的信,信中除了道达思念,以及告诉翠屏有关儿子的一切之外,主要是请翠屏代转告岳父章志琛,希望能利用一些人事关系,早日把他们父子申请到香港去。
这样等待了一小段日子,接二连三的收到章翠屏的来信,都在追问为什么贝元不给她写信,又频频地催促他到有关部门申办到香港的手续。
这真叫贝元纳闷,分明是他的各封回信,翠屏都没有收到,为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尽快申办赴港手续,大家团聚了,就什么都好说。
贝元拿着翠屏最近的一封来信,重新读一遍,尤其记住了末段是这样写的:
……父亲重托了人事,广东省边防部的刘守德已从我们处得到了你和清儿的一切资料,请从速去找他,自然就会代办一切。急着见你和清儿!
贝元带好了妻子的信,整妆前去边防部求见刘守德,伸长脖子,站得腰酸腿软,才被接见。
那位刘守德也没招呼贝元坐下,只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就道:
“你求见是为了香港有位姓章的先生有事要跟我商量?”
贝元道:
“章志琛先生是我岳父,他在香港,我的妻子最近到香港跟他重聚了,他希望我和儿子也及早申请到港去,因而拜托了你……”
刘守德立即伸手止住了贝元的话,道:
“慢着,我跟章先生只是片面之交,他从没有拜托我什么,就算有,我也不能替他办,你知道现在国家体制不同,法规自异。在大陆干活并不差,何苦巴巴地想办法往外逃。”
这番话令贝元狼狈极了,急得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支吾着不能圆句。
刘守德早已站起来,做好了送客的表情,道:
“我事忙,不多招待了。原以为香港的章先生托你来问句好,所以才腾些空来接见。”
贝元垂头丧气地走出边防单位的大楼时,迷惘、沮丧、气馁、烦闷,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涌上心头,把整个人压迫得要爆炸似的。
“事件的前因后果是无法解释的。”
贝元终于忍不住,带着贝清寻到伍玉荷的家里来,只有伍玉荷才是他倾诉的对象。
“贝元,你别焦急,很可能是翠屏记错了名字,她父亲重托的不是那位姓刘的。”伍玉荷安慰着他。
贝元摇摇头:
“其中一定有诈,我写给翠屏的信,她全收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