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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听到昌胜这个名字,谢津生身体绷紧了一下,他问:“您说的昌胜是瑞华的丈夫吗?”
刘奶奶说:“是啊,他在长明宾馆做大厨,两口子是双职工,前年在新区那边分了套房,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您老去看过吗?”
“去过,瑞华把我们街坊都接去玩过,一室半一厅,收拾得还蛮干净咧。”
“他家老母亲好像不常在家?”
“她在巷口上摆摊卖瓜子,小儿子还没结婚,老的还得拼着老命给他做。”刘奶奶说着摇头叹息。
他问:“昌胜常回来吗?”
刘奶奶摇头,“一个礼拜也就一两次,瑞华倒常在这里。”
“她不上班?”
“说是小俊半岁就上班,快了。”
“瑞华在宾馆做什么工作?”
“这我还不清楚,说是招呼客人住宿的。”
……
“你还想知道瑞华什么事?”
“不不,我只是想了解蔡家的事。”
“蔡家的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你想听啊我慢慢跟你唠。” 。。
第五章 特别的采访(1)
星期天,谢津生上午去报社敢写了几篇报道,处理了几件私事,中午午休后,便挎上相机匆匆来到了青浦巷三十八号蔡家。
瑞华全家人都在。
昌胜,这个让谢津生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与瑞华的丈夫联系在一起的男人,长着一张瘦长脸,高颧骨,小眼睛,身材瘦小,与想象中厨师的职业极不相称。昌明跟昌胜样子极像,也是高颧骨、小眼睛,只是身材比哥哥魁梧高大些,瑞华的儿子也有几分相像,大概这就是蔡家人的统一标识。
蔡家老母头发已经花白,背佝偻着,看谢津生时眼光总是游移不定,极力躲闪他的目光,她总是抿着嘴,一笑才知嘴巴奇大,暴牙,笑时似乎嘴角要牵到腮帮子上,说话时常是用手遮掩,一付猥琐的样子。
见到他们母子,谢津生才真正意识到,蔡家的辉煌已经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了,与眼前的蔡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历史的一页早已翻过去了,他们除了血脉相连,其他已了无痕迹,再想从他们身上找寻点蔡氏前辈的影子,简直比大海里捞针、沙漠里淘金还难。
而瑞华,谢津生心里总有一种委屈,觉得她是在错误的时间走进了错误的地点的女人,甚至有种错觉,她是被天庭贬到凡间的一个仙女,她与她周边的环境是那样地格格不入,站在这座腐旧的院落里,犹如一株仙草亭亭玉立、超凡脱俗,而在蔡家人中间,她更如同鸭群中的天鹅,鸡窝里的凤凰,他心里暗暗替她叫屈起来。
谢津生送来了照片,十几张4R的小照片和两张30英寸的放大照,外加一个小相册。
看到照片,全家人都喜不自禁,翻来覆去百看不厌,全然忘记把客人冷落在旁。
昌胜一直烟不离口,满嘴黄牙,言语粗俗,句句话夹带秽语,谢津生发现了一个规律,昌胜说话没有单独“你”“我”“他”三个字,后面总要加上语气助词,比如“我老子”,“你个狗日的”,“他个婊子”,这些语气助词就等同于“啊、呀、哦”的用法,好像没有这些词来帮助,他就说不成话,说话间会突然“啪”地一口浓痰吐到地上,再用鞋底去擦,抬头忽然看到谢津生,便龇牙咧嘴朝他一笑,又去翻看照片。看到孩子的两张放大照,放在墙上比着,嘴里不住地说:“这两张大的要配上相框就全了。” 像只发情的公狗一样,张狂地跑进跑出,又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买相框,似乎那些相片是一盘煮熟的菜,不尽快吃掉就要馊了。
谢津生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这么嫌恶,不是因为瑞华,他早已转身离去了。
看到谢津生紧皱的眉头,瑞华自觉羞愧,抱歉地朝他笑笑,把他拉到一边。
此时她才揭开悬念,她要带他见的人是一位八十九岁高龄的老剃头匠,老人剃了几十年头,经过了几个朝代的更迭,肚子里的故事可以编成书,称得上是得胜街的传奇人物,谢津生去采访他,或许能获得一些素材。
瑞华说声“你跟我来”,便抱着孩子带他出了弄堂,七弯八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就是老剃头匠的家。
这是一个由纵横两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构成的一个小院落,一面是一堵五米高的围墙,一个双开的大铁门把院子与外界隔开,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院子不大,却住着好几户人家,从漆着不同颜色的门窗和院子里晾晒的衣服便可略知一二。院子虽显老旧,却干净整洁,院子的一角有一个石棉瓦搭盖的凉棚,凉棚下面有几个石凳,石凳想必有些年头,已经磨得溜光瓦亮,靠墙的一边还有一个砖砌的小花坛,花坛里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草,高墙的外边是一条巷道,从这边可以清晰地听到人们穿行而过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瑞华伸着脖子朝屋子里喊道:“赵爷爷,赵爷爷。”
里面传出应和的声音,半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剔着光头,穿着对襟白布褂,体态肥胖的老人站在 门口,看见瑞华母子,笑容立即像花一样展开了。
老人扶着门框问:“来找我剃头的?”
瑞华大声说:“这是记者小谢,专门来采访您老的。”
“采访我呀,好啊,我一个剃头匠有什么好采访的?”老人拍着肚子,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走下台阶,缓步走到凉棚下,孩子咿呀叫着,直往老人怀里扑,老人开心地笑着,说:“这娃儿就跟我亲。”便扮着怪相与孩子逗乐。
赵爷爷叫道:“哎哟,小俊的头发这么长了,有日子没剃了吧,看这痱子长的。”
“是啊,我也不敢让别人剃,怕刮着他。”
老人朝屋里喊道:“哎,屋里的,把我那家伙什拿出来。”
门口慢慢现出一位老妇人的身影,抱着一个小木箱走下来。
她对瑞华笑笑,放下箱子便跟她比划起来,原来是个哑巴。
她给母子俩穿上了围掛便转身回屋了。瑞华在石凳上坐下,随身拿出个奶瓶嘴含在孩子嘴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特别的采访(2)
赵爷爷一边剃头一边说:“要说剃头,最难的就是剃婴儿头,现在发型店、美发店到处都是,可是没有几个人敢给婴儿剃头的,特别是胎头,难着呢。给婴儿剃头,其他人都要离远点,以免别人碰到剃头师傅胳臂,剃刀刮伤了婴儿。剃头前先给婴儿含奶嘴,安抚好孩子,然后开始剃头,剃头刀要锋利,动作一要轻,二要快。”
老人自豪地说:“不是说大话,得胜街大部分娃儿的胎头都是我给剃的。”
谢津生举着相机问:“我拍照片,不影响您老工作吧?”
“这算什么,这点事都受影响,那还搞得成?”
“您老干这一行有不少年头了吧?”
老人从老花镜的上面朝谢津生撇了一眼说:“这把剃头刀跟了我六十几年了。”
“我是1904年生人,小时在私塾念过几年书,家里太穷就没让再念了,18岁跟师傅学剃头手艺,几年出师后,就到一些理发店当剃头师傅,拿固定薪水,还带了徒弟。我三弟也跟我学手艺,可是他没长性,嫌这个手艺没出息,干了两年就转行了,我没改,再不好也是门手艺,有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
瑞华说:“您老再给我们讲讲剃头的来历吧。”
老人说书一般,娓娓道来:“要说这剃头的历史,要追朔到清代,明朝时是束发戴冠,清人入关后,强制汉人一律剃头梳辫,剃头行业由此兴盛起来。那会儿剃头留辫子是政治任务,剃头的地方叫官棚,剃头不要钱,有句官话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过路的行人凡是有留发的,都拉进棚里强行剃头,违抗者当场杀死,把人头悬在棚杆顶上示众。”
“那时剃头很简单,就是把脑袋瓜子的前半截剃成青皮,后来就越来越讲究了,除了剃头、梳头编发辫和刮脸以外,还要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染发、修整胡须和头、面、颈、肩部的按摩,总结起来就是‘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十六般技艺。”
“原来剃头还有这么多学问。”谢津生啧啧称奇,“那学起来一定很难吧?”
“怎么说呢,说难也不难,说不难吧也不容易。学剃头的小徒弟,都得先在冬瓜上炼,因为冬瓜跟脑袋长的差不多,也是圆乎乎的,上面有一个把,吊在房子的横梁上,因为冬瓜晃悠,是最好练手腕的,练好了,以后剃头的时候,顾客动一下也不会把人家刮了。冬瓜有白霜,可以刮出印子来,师傅不用看着学徒,一看下刀的轻重和手法,就知道偷懒没偷懒,也知道学徒练到什么程度了。”
正聊到兴头上,小俊突然发出一声欢叫,原来不知不觉头已经剃好了,他立起身子,两只小眼骨碌碌地轮番看着每个人,似乎在他面前的是一群怪物,那憨态可掬的神态把大家都逗笑了。
瑞华忙从旁边拉过藤椅让老人坐下。
谢津生饶有兴致地问:“被您老剃过的头应该不少吧?”
老人颇得意地说:“多得很,数都数不情,达官贵人、平民百姓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旧社会,有钱人都是把剃头师傅叫到家里去,别人不敢去的我都去,别看一些人表面很威武,其实跟我们一样都是凡人。”
“抗日战争结束后,名将王占金告老还乡,王家请师傅上门剃头,谁都不敢去,我敢去,他以后就成了我的主顾,每次去剃头,他总会送个小玩意给我,这些年都丢的丢送的送,没几件了。”转头朝屋里喊道:“哎,屋里的,把那个钵钵拿出来给记者瞧瞧。”
老妇人慢悠悠从屋里拿出一个大碗出来,白底青花,上面釉着山水人物,其画面墨色淋漓,很像一幅画在纸上的水墨画。
谢津生情不自禁地说:“这是好东西呀。”
老人摸着碗说:“是啊,原来不知道,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小玩意,几十年都拿来装菜,没当回事,前几年找一个搞古董的人鉴定,才知道是宫里用过的东西。”说完便嘿嘿地笑开了,“你要喜欢就拿去玩。”
谢津生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
“什么贵重,在宫里也是装菜的。”说完哈哈大笑,叫老妇人把东西拿进去了。
老人继续说:“解放后,公私合营,我在一个理发店上班,有腿脚不利索的人叫我上门服务,我也去,一分钱不要,收的钱都交公。”
“你老这么和善,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老人点头,“谁来找我,我都一视同仁,叫花子没钱,我也给他剃。”
“您老这么好的手艺,没有开个铺子?”
“开了,我原来在得胜街开了一家剃头铺,早年生意蛮红火,到我店里来剃头的人多得很,有时站都站不下,剃头剃得手都抽筋了。慢慢地街上的理发店、美发店多起来,剃头铺子的生意就冷清下来了,年轻人都愿意花钱到外面高档的理发店理发,只有街坊一些老年人还来光顾一下,后来我就把铺子关了,在巷子口的槐树下摆了个剃头摊子。”
第五章 特别的采访(3)
瑞华插言道:“赵爷爷那会儿剃头摊子生意可好了,不光是邻里街坊,外边的人也骑车子大老远地来找他剃头。”
老人得意地摸着头说:“那是啊,别看外面的*高档,他们有的连胡子都刮不干净。”
“您老现在每天还出摊吗?”
老人摇摇头,“歇了,人老了,干不动了,现在有人上门来,就帮帮忙,不收钱。”
瑞华说:“您老积善行德,老天爷要让您活过100岁。”
“那好,那好。”老人拍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看时辰不早,老人也有些倦意,谢津生和瑞华连忙告辞,老人起身相送,直到他们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才折身返回。
从老人家出来,谢津生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看得出瑞华也是一样,从她越来越缓慢的脚步可以断定,她并不想即刻与他分手,他想她是希望跟自己多呆一会儿的,从她的神情中他已经觉察到她对他这个从外形气质到知识学识跟自己的丈夫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就像他对她一样。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从他们第一眼对视时就已经有了,她善解人意,看透了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需要,而他也从她明亮的眸子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什么?一些忧郁?一些渴望?一些刻意压制的激情?一些对生活独特的理解力?总之,它们深藏在那双明眸的后面,不易觉察。现在,他想对她说得感谢的话都在他的静默无声中,她也一定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了。
她没有直接回家,带他绕到另一条巷子里,在一个亭子间坐了下来。
他说:“你把小俊放到台子上,我给你们母子俩照张相。”
她摆手说:“不要不要。”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伤感。”
他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自我调侃道:“其实干我们这行跟剃头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一种职业。”
她对他笑笑,感谢他的善解人意,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起了我的过去,我曾经也是个文学青年,喜欢读诗、看小说,有时也写点,不过都是抽屉文学,从来没有发表过,曾经也梦想过像你现在这样,挎着包,拿着采访本到处走,但梦想终归是梦想,人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她轻轻地叹息。
现实是什么呢?是嫁给了昌胜吗?两个南辕北辙的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谢津生欲言又止。
他问:“你怎么跟小俊爸爸认识的?”
“别人介绍认识的。”见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说:“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吧?人有很多不得不做的理由,这可能就是命吧。”
谢津生不屑地说:“说真话,他太粗俗了。”
“刚认识他的时候也没那么多毛病,可能是把缺点都隐藏起来了吧,结婚以后,时间一长就原形毕露了。” 她摆摆手说:“别说这了,说点别的吧。”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现在还看小说、写诗吗?”
她说:“基本不碰了,我现在很抗拒那些东西,害怕触及它们,但梦里却常梦到读书时一起朗诵诗歌的情景。”
他说:“每个人都有很多梦想,但是现实往往会让我们的梦想变得越来越飘渺,我们慢慢会忘记我们曾经的梦想而随波逐流,但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总有一个梦始终驻留在心底,让我们感到温暖……”
她说:“那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就会让我们流泪的梦,那就是我们最初的梦想。”
他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他仰望天空,轻声朗诵起来:
我热爱我的梦
它像春流般
温暖着我的心
我的心收缩
像石子沉入水底
我的心膨胀
像气球升向蓝空
她看着他欣喜地说:“这是顾城的诗,我最喜欢这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他笑了笑,继续用他那带有磁性的男高音深情地朗诵:
我是黄昏的儿子
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
但只有凝望
不能倾诉
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床
他们一时陷入了沉默。
她朝他笑笑,问:“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他说:“像你现在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还年轻,唉,年轻真好。”
“你也不老嘛。”
他们又绕回到原来的巷道,走到弄堂口,瑞华停下来,望着他问:“想去我家吃晚饭吗?”
他有点意外,但是心里很高兴,很想跟着一起去,但一想到她丈夫和他家人,便索然寡味了,他想象不出他跟他们能有什么共同的话题,也忍受不了他们那种说话的方式。
他说:“不了,我跟朋友约好一起吃饭,晚上还有事。”
她说:“那好,再见。”
“过几天我会把报纸送过来。”
她笑着朝他点点头,转身进了弄堂。 。。
第六章 让他欢喜让他忧(1)
星期二的《长明日报》文化版,刊登了一篇标题为“寻找即将消失的民间技艺”的文章,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版面,文头还附有一张老剃头匠的工作照:一个剔着光头,穿着对襟白布褂,肩膀上搭着白毛巾,体态肥胖的老人正在给一个母亲怀里的婴儿剃头,婴儿的神态非常有趣,他口里含着奶嘴,偏着头,眼睛朝上方斜视着正在理发的老爷爷,照片的背景是一栋青砖灰瓦房。
这次抛砖引玉相当成功,读者纷纷来信来电询问,提供线索,提出建议,其效果远远超出了谢津生的预期,“留住城市的记忆”的专题报道,逐渐演变成了一场由群众自发参与的“寻找消失的民间技艺”的民间活动,一时间,一些沉寂了多年的锁匠、石匠、篾匠、称匠、铜匠等老手艺人纷纷被挖掘出来,相继现身于各大媒体的各个专题之中,与此同时,一场更加声势浩大的“拯救濒临绝迹的民间技艺”的活动由政府相关部门和民间组织拉开了序幕。
谢津生沉浸在喜悦中,瑞华也替他高兴,这是他们两人首度合作的成功,可喜可贺,他们相约在小酒馆里庆祝,谢津生要了瓶啤酒,瑞华说不喜欢啤酒的口感,自己要了二两白酒,一杯42°白酒下肚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令谢津生瞠目结舌,直夸她乃女中豪杰,问她是怎么练就这一身功夫的,她说过去在老家练出来的,他问她老家是哪里,她说是匀县,匀县他去过两次,在长明的东边,距长明有两百多公里,待他再要问时,她一再摇手,似乎不愿提及往事。
瑞华很快把话题转到谢津生身上来,对他的记者生活感到好奇,觉得一定是丰富多彩、充满传奇色彩的,她说:“每天可以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可以亲历很多重大的事件,可以了解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