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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照临都忍不住苦笑,“虽然王元泽才华过人,但是若这样就可以入祀,只怕晏几道这样的才子词人,将来也会有资格进先贤祠。”
“但我似乎还不能反对。”石越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旁人倒也罢了,蔡确并非不知道内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气么?”
“蔡确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会换人,他有什么好怕的?皇帝最多说他太念旧情。这都是给王安石面子。”
“让王雱入祀先贤祠……”石越喃喃自语道,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潘照临完全可以体谅石越的心情,但是体谅不等于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都没有理由反对。硬要反对的话,代价太高。”石越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韩绛以降,朝中半数以上是王安石的旧人,《新义报》的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连《汴京新闻》的桑充国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贤祠加个牌位,不如就认了吧。”潘照临无可奈何的劝道。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与公子只怕是一样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声张,到头来也只好装傻。”
石越摇摇头,道:“好不容易争来先贤祠,却要便宜王雱,太让人憋气。”
“世事大抵如此。”
“罢、罢。我去散散心。”
石越骑了马离开府邸,一路随意而行,亦不知过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先贤祠前。这是一座标准的中国宫殿式建筑,大门正上方高悬一匾,写着“大宋先贤祠”五个大字,是当今皇帝赵顼亲笔手书。石越在门口无声地叹了口气,方走进祠中正殿,在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正要低声祷告,却发现旁边有一个人在那里低着头,无声的哭泣。他定睛望去,原来却是赵岩。石越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死者已矣,还须节哀为是。”
赵岩听到石越说话,吃了一惊,抬头道:“石山长……”
石越沉着脸,闭上眼睛,低声祈祷。赵岩不敢打扰,只默默望着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说道:“赵岩,你为何来这里?”“我……”赵岩咬着嘴唇,不肯回答。石越却没有等他的回答,低声道:“你是因为自己发明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内疚么?”“我……”虽然石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赵岩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你是觉得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是么?”石越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悠伤。
“是。”赵岩低声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我很恨,为何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赵岩,低声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邃的悲伤。“你都这么自责,我呢?你可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他们的!”
“啊?!”赵岩瞪大了双眼,“山长?”
“你还记得那年么?我把你们叫到我的府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劝说下进入兵器研究院的……”
赵岩叹了口气,道:“这怪不得山长。我们都有一个理想……”
“是啊,一个理想。赵岩,你知道么?火药的确很重要,以后,也许要很久以后,但它一定会主宰战场。”石越似乎在和赵岩说话,也似乎是和先贤祠的英灵们解释。“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纵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让我们汉人比别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视它,使用它!我这么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来火炮、火枪,我想用强大火器武装起大宋的军队,保卫我们的文明。”赵岩忽然觉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石子明了。他静静地听着,“我想要收复灵武,我想要夺回河套,这样我们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云,我想至少要控制辽东。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绝对优势,我们就可以裁军,然后大宋才有可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减税减役!那个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资金,在全国广建学校与图书馆!辽国和西夏,就像两根绳子拴在我们脖子上,让人不敢大声喘气。所以,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打败他们的东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没有错,山长。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赵岩感觉到石越话中的诚恳,他再次被感动了。
“也许目标没有错,但不代表手段没有错。”石越苦笑道,他使劲的摇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站在我这样的地位,若我选择的道路错了,就会这样——”石越用手指着先贤祠的牌位,惨容道:“许多的生命白白死掉。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万死不赎!凭什么我石越就认为自己能有资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导的道路,走向的是一个深渊,那又会如何?!我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赵岩觉得石越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但是他无法理解石越说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没有决定别人的生死,是我们决定了自己的选择。”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岩诧异地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怔了一下,唤道:“桑山长。”
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
“你不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是我的过错。”石越低着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地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我不知道如何在急功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若想待它自己出现,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石越抬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道:“山长,我不知道你的平衡点是什么,但若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来。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发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望着赵岩,很久,才说道:“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员们精神平复再说吧。”
“我可以试试。”赵岩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试图配制出山长所说的硝化甘油这种东西,试过很多配方,却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成分是什么。我想暂时中断这个研究,来制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试验,有完整的档案记录,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铸造的研究员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几个新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成功并不会太难。”
石越知道赵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进行各种试验,从中选出最优的方案。本来配制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时的石越,对于这种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进步,已是变得非常的没有信心。他不能知道,没有各方面的齐头并进,没有扎实的底子,而拼命的进行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祸?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终于说道:“我会去找苏大人说说,让你来负责火炮研制。”
“多谢山长!”赵岩深深揖了一礼。他那种恭敬的态度,竟让桑充国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长”,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赵岩口中的“山长”却是指石越,叫自己,却叫“桑山长”!
石越注视赵岩清秀的脸庞,忽然轻声说道:“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赵岩的眼睛红了,他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牌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会了,不会再有牺牲了!我保证!”说罢又朝桑充国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石越伫立殿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说道:“他比我要伟大。”
先贤祠与忠烈祠隶属于太常寺,因此负责日常祭祀的人员,非僧非道,而是穿着礼服的官员。但是这些官员中有一部分,是从死者的遗族中挑选出来的,所有二祠官员与吃政府俸禄的医生相似,别有品秩升迁,与一般官员区别了开来。因为朝廷的重视,兼之不断有白水潭的学生、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来上香祭拜,且负责者又有死者遗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来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够……那人方进殿中,见着石越与桑充国,不免吓了一跳。须知这二人对于先贤祠的祭官来说,并不陌生。见那个祭官正要上来拜见请安,石越连忙避开,道:“死者为尊。你在这里供奉诸贤英灵,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参拜。你可见过僧人在释迦牟尼面前向官员叩头的么?”
祭官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为难地说道:“这……”
“你是替天子与天下的百姓祭祀英灵,纵然是太子亲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见。特别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国也道:“石参政说的是至理。所以朝廷为你们另立品秩,为的就是让你们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对先贤与忠烈的敬重。”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后转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子明,为何叹息?”
石越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很多观念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改变的。只有慢慢培养。若能坚持四五十年,则人们便会习以为常。”桑充国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只大鸟从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清鸣。石越忽然道:“自从云儿死后,我常常会感叹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怕没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国诚恳地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令岳、司马君实,甚至苏子瞻、范尧夫,都比我要聪明。”
“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废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为一己之私利,你始终是个好官。”
石越忽然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向桑充国说道:“来,坐。”桑充国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边,只觉得屁股上一阵上冰凉。石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你的压力很大。”桑充国温声说道。
“是啊。我就像在下一盘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却发现后面千变万化,未必会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错,我输不起这盘棋。”微风吹动石越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石越伸出手轻轻理了一下,又道:“我写了《三代之治》,但我自己都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世界实现。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我的目标很简单,第一步,我要解决本朝冗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第二步,我要为华夏日后的良性发展,打下最好的基础……”
“你已经在做了。”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在五年之内,我要全面开始官制、军事、财政、交通、教育、司法、农业、工业八个方面的改革,并且要初见成效,这样才能说服皇上坚持下去。将来的大宋,一定要让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轻徭薄税,要让文化高度发达,要让国家兵精粮足,充满活力。这里是世界贸易的起点,也是世界贸易的终点,我们制造各种产品,运往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赚取利润,并且将那里的特产带回国内销售。由繁荣的贸易刺激工业的发展,再由工业的发展来支持贸易的繁荣。一旦国家财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减轻务农者的税役……”
“贸易真的这么重要?”
“贸易的作用,是激发各个层面的活力。我要解决冗官问题,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先中央,后地方;先职官,后勋爵;一步一步来。先借用司马光的威信,裁并州县,节省开支,也可以减轻百姓的负担。接下来我就要改变官员的考试、考核制度,慢慢废除荫官。本朝因为荫官太多,所以进士科就歧视其他出身的官员,因为进士科是凭自己的才智考取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别重视。但是在官员的磨堪考课中,这种优势太明显了,结果才华取代了政绩,进士科的出身掩盖了一切,我要改变这个弊政,以后大宋官员的升迁惩罚,将主要以政绩决定。本朝还有一大弊政——就是不杀士大夫!”
“啊?”桑充国吃了一惊,望着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动。
“你不要吃惊,这就是弊政!不杀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杀士大夫,却是十足的弊政。言者无罪的传统要坚持,但是不能扩大。百姓贩卖私盐二十斤就要处死,重罪法适用全国,但是凭什么官员贪污腐败就不判死刑?各级官员贪污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本朝一个状元赴任,在途中骗得同年数以十计的金器,士林不以为耻,反引为美谈。朝廷优待士大夫,薪俸优厚,的确使许多人可以廉节自爱,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抚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终是空谈。柴贵友是你我旧识,号称清廉,但他在家乡置地千亩,以为我不知道么?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场却骂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稳,不便大动,但迟早有一日,我会严厉惩罚那些贪官,纵然不杀士大夫,也要将他们流放到归义城,虽赦不得归。”
桑充国听石越说起这些内情,不禁耸然动容,道:“只怕镇压解决不了问题。”
“我自然知道。只不过到时候,压力也一定非常大!所以我现在,根本不敢动,不能动。”
“到时候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国淡淡地说道。
“令岳也曾经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连他那样的人,也没有勇气来直面这个挑战。他担心低层官吏薪俸太低,克剥百姓,所以想办法提高他们的薪俸,但这一点也不妨碍那些人继续克剥百姓。令岳也无可奈何。因为如果一动,就是犯了众怒。”石越没有正面回应桑充国的话。
“那也顾不得,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桑充国坚定地说道。
“我现在羽翼未成,未可轻飞。”石越一拳砸在石阶上,一丝鲜血从手上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注视桑充国,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何来先贤祠么?”桑充国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来。“你以为我是来忏悔的么?不是。我不过是因为王元泽要入祀先贤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进来之后,也不过是触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石越苦笑了几声,又道:“但是平心而论,王元泽虽然对我过于心狠,但他其实不是个太坏的人。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么?”桑充国愕然问道。
石越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泽的目的如果是对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会赞美他。他毕竟从来没有贪污过,他不择手段打击政敌,主张采用最激烈的方法进行改革,最终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克剥民脂民膏的人要强。令岳的几兄弟,除了令岳一家,王安礼、王安国、王安上,都谈不上清廉,难怪王元泽对他们谈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官场上的内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国的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他的大舅子王元泽究竟用了什么“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与桑充国在先贤祠交谈的同时,石府却乱成了一团——阿沅不见了!
自从那日石越将阿沅带回府后,阿沅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定。整个府上,她只愿意见石越与唐康两个人,但每次见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语。石府所有的丫环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欢阿沅。梓儿再怎么样三令五申,下人们只觉得梓儿宽大,却越发的觉得阿沅可恶。更何况,阿沅本身不过一个丫头,忽然间被当成了小主人,更让很多人心里不服气。阿沅在石府的身上,虽然锦衣玉食,却也谈不上什么快乐。虽然石越每日下朝,都会花点时间去陪她,但是几个月来,二人的关系却从不见好转。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经常会陪她去拜祭楚云儿。但自从唐康与秦观一同前往杭州,成为蔡京的副使,准备出使高丽之后,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儿,基本就没有人记得还有阿沅这个人的存在了。丫头们见着她行礼,都会主动退到十步之后,她偶尔走出房门,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就立时中顿,所有的人都会用无比冷漠的神态待她。无论是阿沅自己,还是石府的下人们,都觉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挤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于是,阿沅终于从石府消失了。丫头们心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向梓儿报告这件事情,梓儿立时吩咐家人寻找,众人在梓儿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翻遍了府上的每个角落,终是没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云儿的墓地打听,也是不得要领。似汴京这么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让人找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时之间,竟连潘照临也束手无策。
众人抱着各异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禀报阿沅失踪的事情。石越顿时也慌了神,但是凭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则要找到阿沅,完全没有任可能。石越一时想起楚云儿对他的嘱托,一时又想起阿沅一个女孩子家,万一有什么差错……竟是欲哭无泪。当下也只能去开封府报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第二十四节
数日之后,东海万里碧波之上。海面蓝得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清得像最明亮的玻璃。唐康与秦观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海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