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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孙觉得她夸张无比。
社会这个染缸再黑,不见得三个月就把一个少女摧残掉,锁锁这种过分戏剧化的表现一半是炫耀,表示她与女学生大大的不同。
南孙没好气地问:“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
“怎么会有空?”
“辞掉了工作。”
南孙一呆:“日本人难为你?”
“他让我早上去接他上班。”
“我不明白。”
“早上,八点钟,叫我去他公寓按铃,与他一起去谈生意。”
“唉呀呀,把你当早餐?”
锁锁按熄香烟:“也许我们俩想得太猥琐,也许他真的不认识路要我陪。”
南孙反而放心了。
锁锁能为这等小事辞去工作,可见她内心世界仍然十分幼稚,黑白分明。
“日本人还有什么不轨行动?”
“没有,但举止间说不出的轻视女性,总认为她们是低等动物。”
南孙想起来:“莫爱玲也抱怨过,她说洋行里的英国外办例把所有黄种人当次货,也不是指着鼻子骂,反正有意无意就给你一句,像‘阿陈,你一整天做什么,吸烟还是喝咖啡?’”
锁锁说:“这倒无所谓,把我当下女也不打紧,只要不带色情成分。”
“要命,听你们这样说,一辈子不想毕业。”南孙懊恼地吐舌头。
“大学生同我们不一样,多少有点尊严面子,况且你要待五六年后才会出身,届时不平等现象一定有所改善。”
“你有无欠日本人钱?”
“有,一个月薪资。”
“我替你赎身。”
锁锁笑了。
南孙说:“你没有再欠他什么吧?”
锁锁光火:“你别以为我短短一百天就发了财,请看,衣服都是剪了牌子的退货,皮包手袋是冒牌的,银行存款剩下七十三元五角,我真的抖起来,会舍得不让你知道?”
流金岁月2(1)
骂完之后,双方都觉十分痛快。
锁锁长叹口气:“有没有林文进的照片,给张看看,天天念他名字三十遍。”
南孙腼腆地递上一张合照。
锁锁一看,嗤的一声笑出来。
南孙不满地看着她,等待解释。
“唇上蓄着的汗毛算是胡髭了?”
南孙瞪她一眼:“说话好不粗俗。”
锁锁点点头:“小朋友看小朋友,对上了。”
“喂——”
锁锁笑说:“肚子饿了,老太太吃什么点心?偷些出来。”
一个月后她换了工作,转到一间电脑代理公司做,随即丢下洋泾浜日语,改学电脑专门名词,一下子又朗朗上口,还挺唬人的。
南孙去看过她,假装是顾客。
她正在吃饭盒子,见到有人进店,连忙擦擦嘴,喝口水站起来,饭盒子根本放在抽屉里,一推拢,什么痕迹都没有。
南孙见她手势纯熟,可见是做惯了的,长久下去,恐怕会坏胃,不禁一阵心酸。
锁锁挂着一脸的笑迎上来,蓦然发觉是南孙,倒是一呆。
她抱怨:“真会寻我开心。”
南孙低声说:“林文进要到英国去读书。”
“又如何?”锁锁充满诧异。
她细细观察南孙神情,忍不住说:“没有这样严重吧,何用黯然销魂?”
南孙不出声。
“六点钟再来,与你喝咖啡。”
南孙点点头。
捧着咖啡杯,她向锁锁诉苦:“他对我那么好,谁知还是这样。”
锁锁笑:“换了是你,也一样。”
“林文进将来的女朋友,未必有我水准。”
“那是另外一件事,你不让他出去闯,他不会心死。”
“你没有男朋友,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我没有男朋友?哦是,我没有男朋友。”锁锁大笑。
南孙忧郁了一整个月。
晚上睡熟了也仿佛与林文进在谈笑,以致白天精神恍惚,她从未试过如此牵挂一个人。
等到林文进安顿下来,给她写信的时候,她又不想回了。不是没有要说的话,而是无从说起,再隔一段日子,她也就忘了他。
锁锁又离开了电脑代理,到一间时装公司任职,卡片上印着经理字样。
南孙笑:“唬谁,几时做董事长?”
“快了。”
两人仍然嘻哈笑作一团。
一下子有人来接锁锁,楼下车号按得震天价响。
南孙伏在窗口看:“谁,是谁?”
锁锁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蒋太太在一旁听见,便对女儿说:“别问太多,她方便说,自然会告诉你。”
“老朋友,问问有何关系。”
“问多了她一嫌,老朋友就丢了。”
“我关心她。”
“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担心她。”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南孙想起来问:“妈妈怎么不去搓牌。”
“最近输得厉害。”
“问爸爸要。”
“他也没有余钱。”
“我知道他在金子上赚了。”
蒋太太讶异:“你一向不理这些,怎么知道。”
“他昨天说要带我们环游地球,因金价节节上升。”
“啊,今夜我来问他,”蒋太太想一想,“对了,别同你祖母说。”
“老太太一定说:你即使赚得全世界,但赔上你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
蒋太太笑:“错了,老太太挺关心上落价位。”
南孙非常非常的意外:“真有此事?”
蒋太太但笑不语。
做父亲的说得出做得到,果然率领一家人参加旅行团,出发往欧洲,玩了三个星期,连老太太都兴致勃勃一起去,家中只剩下女佣。
蒋太太说丈夫:“他,手上要是有个多余的钱,浑身发痒。”
虽然行程非常匆忙,走马看花,祖母在罗马中暑,父亲在花都遇着小偷,母亲在维也纳摔跤,而团友觉得他们一家太吵,南孙还是享受无比。 。 想看书来
流金岁月2(2)
触角敏锐的她独爱威尼斯。
她说:“你看,多么美丽,多么腐败,一个沉沦的城市,潮涨的时候圣马可广场泛着水,我们住的地方太起劲了,天天朝气勃勃,欠缺一分老练的气质,难成大器。”
但是她父母没听懂。
逃难似的好不容易过完了三个星期,一阵风似的又刮回家去,都嚷说欧洲又破又烂,一点也不好玩,永远不再去。
只有南孙万分陶醉,一定要再去,同男朋友,同志同道合的恋人。
兴奋地找锁锁,逼她听旅游记趣,房东说:“朱小姐搬走了。”
如一盆冷水浇头,“搬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
“几时搬的?”
“上星期。”
南孙往时装店去找,售货员客气地说:“朱小姐陪老板娘到东京买货去了。”
咦,混得还真不赖,“什么时候回来?”
“三四天,请问谁找?”
“请朱小姐同蒋南孙联络。”
“好的。”
南孙心中一丝茫然。
隔了近十日,锁锁才有音讯。
“欧洲之行如何?”
“你是真忙还是假忙?”
“今晚见面,有没有空?”
“到我家来。”
“我有好主意,咱们吃日本菜去。”
一言为定。
锁锁迟到二十分钟,南孙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几疑找错地方。
迟到这习惯也需培养,学生只知准时出现,迟者自误,事实上南孙一辈子没学会这项女性的特权。
锁锁出现时日本馆子里每个人都眼前一亮。
南孙只觉得她浑身闪烁夺目,皮肤中似揉了宝石粉,顿时忘了呆坐二十分钟的事。
锁锁笑吟吟坐下来,伶俐地点了菜。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南孙笑:“先看你那份。”
“不,你请先。”
南孙献她的宝:“翡冷翠买的。”
是一只玻璃纸镇,圆形水晶球里绽开一朵朵七彩的菊花图案,无比的璀璨艳丽。”
“喜欢吗?”
锁锁却微笑:“可见你还似小孩子,专买这种小玩意儿。”
“别在我面前装大人,你又送我什么。”
锁锁把一只小盒子递给她。
南孙打开,是双小小钻石耳环。
南孙急急戴上。中三时两人结伴去穿耳孔,从此破相,南孙的左耳还发了一阵炎。
锁锁说:“好看极了,你不能戴流苏型耳环,这才配你。”
“是真的钻石?”
“这么一点点,自然是真的,假的做不出来。”
“环境大好?”
“过得去,我想见舅母,把钱还她,再不还,快要双倍偿还。”
南孙看着她,心中算一算,短短九个月,换了三份工作,居然有积蓄可以还旧债,大不简单。
“南孙,你陪我去。”
“写张支票寄回去不算了。”
“那不好,那把人当什么呢,区家待我不薄。”
这一点的温情使南孙放心,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什么时候上去?”
“这就去走一趟。”
“皇帝不差饿兵,这一顿你请。”
锁锁松口气:“自然。”
南孙仍然盯着她的脸看。
“看你一脸疑惑相,告诉你,我带了两只金表过去,刚刚有人要,对本对利,请客也是应该的。”
锁锁若无其事拉起南孙便走。
她开一部日本小跑车。
南孙目定口呆。
锁锁当然知道老同学想些什么:“朋友借给我的。”
她无须向任何人解释,但南孙关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南孙说:“你看你生活多么豪华,而我,仍是替人补习,打球温书。”
锁锁不语。
车子驶到西区,停下来,她俩结伴走向区宅,还未到,已闻到那股熟悉的面包香。
仲夏夜,石板街,榕树须直垂下来,南孙用手拂开,问道:“是什么树?有一种树,传说根下永远隐蔽着一只鬼。” 。 想看书来
流金岁月2(3)
锁锁没有回答。
她双目直勾勾看着一个建筑地盘。
南孙这才会过意来,不禁低呼:“拆掉了。”
区家住的四层楼房子已拆得一干二净,此刻用木板围着,白漆红字,书写着建筑公司的名称。
自空口看进去,只见泥地上堆满钢筋机器。
“哎呀,人去楼空。”
锁锁似无主孤魂似的站着不动,她回来了,回来报答于她有恩的人,他们却已离去。
年轻的她第一次尝到人生无常的滋味。
过了很久很久,她低声说:“我还以为,一切恩怨可以在今夜了结。”
“我们走吧。”
“你看。”
南孙随锁锁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盘隔邻已经封闭的一层旧楼乌黑的露台上摆着被弃置的花盆,密密麻麻开出硕大、雪白、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晚风正微微摇摆。
“昙花!”南孙说。
那特有幽香冲破黑暗撒得她们一头一脑,迷惑地钻入嗅觉。
锁锁站着发呆,似一尊石像,薄薄衣裳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又过一阵子,她才颓然说:“走吧。”
真没想到她不择手段要离开要忘记的出生地,又胜利了一次,比她更早一步离弃她。
两人上了车。
使南孙害怕的不是锁锁突然成为有车阶级,而是她对新身份驾轻就熟,一丝不见勉强。
“去哪儿?”南孙讶异问。
“去我家。”
南孙默不作声。
过一会儿她说:“锁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锁锁笑不可抑:“是,你迈步向大学走过去,而我老不长进。”
“你怎么说起蒙古话来。”
锁锁来一个急转弯,车子停在一个住宅区。
南孙只得跟着她走。
她用锁匙打开了门,小小精致的公寓全新装修,主色是一种特别的灰紫,非常好看。
锁锁问:“好不好?专人设计的。”
南孙浏览一下:“像杂志里的示范屋,的确舒服。”
锁锁略觉安慰,倒在沙发中:“自己有个窝,回来浸个泡泡浴,好好松弛。”
她到厨房取饮料。
南孙看到案头有她们中学时期的数帧合照。
区宅旧楼卫生设备甚差,没有浴缸,亦无莲蓬头,淋浴要挽一桶水进浴间,很难洗得畅快,换衣服时又容易弄湿。
锁锁无疑是熬出头了。
现在她浴室里摆着一式灰紫色大小毛巾,肥皂都用迪奥,琳琅的香水浴盐爽身粉全部排在玻璃架子上,香气扑鼻。
这么会花钱,这么懂得排场。
锁锁捧着咖啡出来。
“像女明星的香闺。”南孙说。
锁锁说:“搬这个家,真把人弄得一穷二白。”
“听说租金涨得很厉害。”
“我这是分期付款买的,比租还便宜。”
南孙对锁锁已经五体投地,再也没有惊异的表情露出来。
锁锁说:“现在你可以到我家来借宿了。”
“随时会有那么一天。”
“此话怎说?”
“祖母逼害我。”
“你夸张了,老人家十分慈祥。”
“每次交生活费给我,都唉声叹气,大呼作孽,蒋氏绝后等等。”
锁锁忍不住笑:“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越来越怨,指着我这株桑,骂的是我母亲那棵槐,真为妈难过,忍了这么久,人家说就是这样生癌的。”
“这话就没有科学根据了,你不爱听,到我这里来住,我替你交学费。”
南孙笑:“不见得为这个离家出走。”
喝完咖啡,南孙告辞。
锁锁坚不允她独身叫车返家,一直开车把她送到家门。
过几日蒋太太进房同女儿说话。
开门见山便问:“朱小姐最近好不好?”
南孙自课本中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蒋太太爽快地说:“你父亲的意思是,不要同她来往,怕她把你带坏。”
流金岁月2(4)
南孙问:“她有什么不对?”
蒋太太坐下来:“听说朱小姐在大都会做。”
“大都会,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夜总会。”
“你指锁锁做舞女?”
蒋太太不回答。
“爸爸怎么知道,他去跳舞,亲眼看见?”
“他陪朋友去散心看到的。”
“人有相似,看错了。”
“不会的,朱小姐曾在我们处住了那么久。”
“我不相信。”
蒋太太不言语。
“即使是,又怎么样。”
“或许你可以劝劝她。”
“怎么劝,我又没有更好的建议,妈妈,你们别干涉我交友自由。”
“我知道你们俩亲厚。”
“我不管,朱锁锁是我朋友,永远是。”
“你看你脾气。”
“爸爸若问起,只说我们已经不大见面。”
蒋太太不出声,静静点起一支香烟,把女儿房门掩上。
“你也应该管管他,就该他自己跳舞,不让别人做舞女,谁同她跳。”
“这是什么话,这是同父母说话的口气?”隔了一会儿,蒋太太说,“唯一受我管的,不过是麻将桌上的十三张牌。”她的声音无比苍凉。
南孙扭响了无线电。
即使在考试期间,南孙还是抽空找到了大都会夜总会。
守门口的印度人并没有对她加以注意,她轻轻走进装修豪华俗艳的地库,注意到这一类娱乐场所多数建在地下,不知象征什么。
南孙说要找朱锁锁。
女经理一听就明白:“骚骚。”
“是。”
“她每逢一三五来,今天星期二。”
南孙并不觉得特别伤感或是反感。
无论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或对或错,无须对任何人剖白解释。
“小姐,你满了十八岁没有,可不要给我们惹麻烦啊。”
做生意的女人,并不如祖母口中那么可怕。
不知恁地,南孙居然温和地问:“生意好吗?”
女经理颇为意外:“好,极佳,现在市面不错,你可以问骚骚,客串一晚,不少过这个数目。”她竖起一只手,“而且每天发薪水。”她以为南孙来打听行情。
南孙问:“黑社会呢,他们不控制小姐?”
女经理一呆,呵呵笑起来:“这位妹妹真可爱,骚骚上班时我知会她你来过。”她站起来送客。
南孙又说:“骚骚,标致的名字,是不是?”
女经理几疑这女孩服食过麻醉剂,所以全不按情理说话,是以连忙赔笑,急急把她送走。
南孙走出地库,在附近灯红酒绿一区逛了又逛,忽然在橱窗玻璃看到自己竟是一脸眼泪。惊骇之余,连忙掏出纸手帕用力擦去一切痕迹。
她觉得疲倦,庆幸有个家可以回去。
电车当当响,是她最喜欢的交通工具,迟早要淘汰的,都挤到地底去用更快更先进的车子,这城里容不得一点点的浪漫悠闲,几百万市民同心合力,众志成城地铲除闲情逸致,且成功了。
年轻的南孙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整个人进入心神恍惚的境界,想到童年时发生的,毫不重要的事:四五岁同父母看完电影,乘电车回家,父亲指着霓虹灯管上的英文字母,叫她认出来,造成很大的压力,她一个也不认得,从此见到字母便害怕,而做父亲的亦十分失望,肯定南孙是蠢钝儿。
一直要待很久以后,上了中学,每学期考在五名内,做父亲的对女儿改观,然而已经太迟了,南孙永远有种遗憾:她父亲未能识英雄于微时,是以变本加厉地用功,好显一显颜色,因为成功是最好的报复。
尤其是这一年,读得山穷水尽,她索性买本梁实秋主编的《英汉大字典》,摇头晃脑地背生字。
流金岁月2(5)
电车到站,南孙站起来,留恋地看了看霓虹灯,怎么会想起这些琐事来,想是不欲使脑袋空着,接触到更复杂的问题。
还有,林文进已经很久没有来信。
临走前,他叫她也考虑出国,看得出他心猿意马,一颗心早已飞到异邦,只不过敷衍老朋友。
这样经不起考验,可见《咆哮山庄》中凯芙琳变成鬼也要回来在雨夜中寻找希夫克利夫这种情操只存在于小说中。
南孙养成看爱情小说的习惯,每夜一章方能入睡,中英著作并重。
是夜,她读到深夜,忘记除下隐形眼镜,第二天双目通红。
蒋太太怪心疼地说:“去配副软的吧。”
祖母却瞪她一眼:“花样镜真多,都是没有兄弟,所以宠成这样。”
无论谈的是什么题材,老太太总有办法扯到她的心头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