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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那多好。”这次是真心实意。
剑华说:“一般大学两星期内会有答复,先给你电邮,然后书面通知。”
所以,别说已无人用邮票信封信纸。
我们走出书房,发觉邓伯父也回家了,六只眼睛一起打理我,幸亏目光尚算友善。
我尴介得即刻告辞。
“小华,你送余小姐。”
剑华随我下楼,我用电话请忠伯接我。
我说:“打扰你们。”
剑华轻轻说:“他们很喜欢你。”
我问:“什么时候说的?”
“他们说你功课上佳,相貌清秀,打扮朴素,不可多得。”
我微笑,“我是比较呆。”
“一起到加国读书可好?我答应照顾你。”
“你会做什么?”
“我能驾车,我会做叉烧饭,我擅长清洁。”
啊了不起,我肃然起敬。
“我不能阻止天气变坏,可是我会撑一把伞保护你,我还没有能力置公寓给你住,但我会守卫你的门口。”
真没想到他会讲得那样动人。
我喜出望外,“我同家母商量。”
两个星期之后,我接到来信,已获得滑铁卢录取。
妈妈说:“你决定去加国?”
我点头,“那处悠闲与世无争的气氛适合我。”
妈妈笑,“来自五湖四海的留学生还不是照样会和同你争个你死我活。”
我叹气,“我早知世上无安乐土。”
我没有告诉她,同学邓剑华会与我同校。
“十六岁升读大学,可算天才?”
我笑,“妈妈,十二岁大学毕业,才算天才。”
母亲怅惘,“说得也是,你自小老师就发觉你怪,送分给学生的题目你不会回答:一磅约有几只萍果,你竟答一百只,大象约重多少,你说十磅。“
妈妈从不放弃取笑我。
隔半晌我问:“妈妈,小琪怎么了?”
“小琪,呵,她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也不清楚,她父亲自有分数。”
“妈,我听说小琪在本市,她与歌星叶子威同居。”
母亲一怔,缓缓说:“或许是,不过,我们不讲别人闲话。”
“她是别人吗?”我吃惊。
“当然是,”妈妈答:“世上除出你与我母女俩,其余都是外人。”
“李叔叔在内?”
“他只可以说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伴侣。”
经历那么多,母亲已经大彻大悟,这倒也是好处。
“况且,你我可能觉得十七八岁出外与人同居是大事,别人另有一套标准,认为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有啥稀奇,我们不可论断别人。”
“明白。”以后我不会再在母亲面前提到小琪。
说了那么多,只是叫我少管闲事。
我与李圣琪失去联络。
暑假一开始,母亲便陪我到大学区找房子。
她十分阔绰,一出手便买下一间两房公寓让我做宿舍,又添置简单家具。
客厅里有一张三乘六单人床那么大的工作枱,原先是张乒乓桌,此外,就是书架子。
她对我说:“不用省,参考书大可统统买下,将来有用,还有,不要与人同居,也不要让人上来同居。”
我笑起来。
她看着我考到驾驶执照,挑了一辆四驱路华车给我,才回家工作。
在飞机场她说:“我很骄傲,一个单亲母亲,把女儿照顾得这么好。”
又说:“我为你骄傲,一个破碎家庭出身的女孩,如此上进努力。”
我不出声,我必须那样争气。
她回家去了,继续忙碌的工作,就因为老妈勤力,所以我才可以专心读书。
剑华跟着抵步,到处辛苦找住宿地方,宿舍太贵,且无空缺,合作社太挤,设备简陋,民宿较远,交通不便。
我实在不忍心,几次三番想邀请他同住,但想起母亲叮嘱,终于没出声。
剑华最后租了一家人的地库,地方十分阴暗,胜在独立门户进出。
那年冬天大冷,下雪,两尺深,我穿得像爱斯基摩人,开着车子去接剑华上学。
是,我接他,不是他接我。
功课艰深,要求奇同,我疲于应付。
剑华更加气馁,他想转读商科。
那季电费是八百加元,我写支票时手颤,邻居笑着同我说:夏季开冷气更贵。
全来说好由剑华照顾我,现在,反而由我鼓励他。
剑华:“我想家,我挂念祖母。”
我:“你才离家两个月。”
“在飞机上我已想哭出来。”
“男儿志在四方,你需努力,功课做了没有,设计商场或度假小屋,你做哪一样?”
“小亮,我尚未开始。”
“啊,死期将届,所有功课不准补考,你要加油。”
“我想转科,我不是那块料子。”
“这样吧,周末你到我家,我们一起研究。”
我去接他,他的地库又冷又湿,的确不是做功课的好地方,但是,我有些同学在室内戴帽子手套,只开一盏枱灯取暖,也考到前三名内。
剑华比较不能吃苦。
我把自己的功课已完成部分给他参考,他赞叹不绝,我努力帮他开窍,他吃饱后却在我沙发上熟睡。
我既好气又好笑,索性帮他起草图。
从前,一般人走进建筑事务所,总见一张张斜面的特别设计绘图桌,以及一叠叠蓝图……现在不同了,工作全部在电脑上做,方便到极点。
熬到深夜,我斟杯热可可,走到露台边看雪景,只见鹅毛大雪空降半个城市,洁白无瑕,像圣诞卡上风景。
我想家吗?
一个人,先得有家,才能想家,这间温暖小公寓已经是我的家,我还想什么家。
凌晨,剑华醒了,“哎呀,我在什么地方?”
我回答:“北方邪恶女巫之家,你已变成一只驴子。”
他微笑,“我肚子又饿了。”
“我做早餐给你。”
“不,我来做。”他跳起来。
“你先看看桌上的设计。”
他过去翻阅,“啊,家视,你救了我的贱命。”
“下次可轮到你救我。”
他雀跃,“我开了窍,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我很安慰,“一起上学去吧。”
他抱怨:“都没有其他生活。”
我揶揄他:“你想逛哪些酒吧哪些红灯区?”
我们穿上大衣,往学校出发。
在课室门口,他忽然说:“余家亮我爱你。”
我是他,我也爱我,这叫感激,不叫爱。
过两天,他问我:“小亮,做不做兼职?”
我讶异,“赶劳作还来不及,哪来时间?”
“最近工资高,一小时可达十五元,还有小费。”
我摇头,“要钱何用?”
他气结,“这句话比玛丽安东奈的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还能难听。”
“玛丽安东奈其实没说过那样的话。”“我想储一笔旅费春假与你结伴到意大利看建筑。”
这到是个好主意,我心动。
我说:“我请你吧。”
“那怎么可以。”他不以为然。
“没有问题。”
“你家好似十分富裕,父母又疼惜你。”
“家母长袖善舞,又处处为我着想。”
剑华说:“我没有怨言,我知道有汽水小贩的儿子终于凭奖学金在剑桥法律系毕业。”
“那你知道就好。”
那天晚上,母亲与我通电话,我一时口快,说我大雪中接送同学,真是日行一善。
她静了一会,“是男还是女?”
我即时回答:“男女都有。”
“小亮,别家的女儿一旦结交男朋友,立刻叫人管接管送,我不是叫你学她们,可是,你也小心一点。”
“明白。”她真厉害,似有千里眼。
“学校里一定有好些雪找饭票的女生,目光犀利,手段高超,擒获猎物,便自他第一份薪水用至他退休,你不必学她们,可是,也别太笨。”
“是,是。”我忙不迭答应。
“生活好吗,功课如何?”她声调比较缓和。
“都过得去,我不大出城,专心读书。”
“假期可有兴趣与我到纽约——”
我脱口:“我打算去欧洲。”
妈妈仿佛有点失望,“随得你。”
我问她:“李叔可听话?”
母亲笑了,“过得去,算是那样了,凡事有个伴。”
“我爸呢,许久没他音讯。”
“他没有与你联络?”
我黯然,大抵他忙不过来,他自己的事多。
母亲感慨,“太不像话了,厚此薄彼。”
“妈,几时来看我?”我连忙改变话题。
“圣诞节如何,春假你又说没空。”
“记得别穿貂皮大衣,会遭环保仔淋红漆。”
“他们还那么紧张?”
“老妈,为虚荣身上穿别人的皮总不大好。”
“咄,你不吃鸡不吃蛋?”
“为了生存又比较好些,妈,实不相瞒,我想吃素。”
“你当心不够体力。”
母女闲谈一开口就是三十分钟,与妈妈始终有说不尽话题,我算得幸运。
电话单子上有许多号码由剑华所拔,他借用我的电话,可是从不归还长途电话费用,几个仙一分钟他一样省下。
十二月,雪越下越大,学校放假,我孵在家里做模型,剑华把他的工作也搬到我家做,深夜才由我送他回去。
一天晚上,路上像西伯利亚,几乎没有车辆,我把性能超卓的路华车奋力压过一尺深积雪送他到门口。
好心的房东开门出来,见司机是女生,不胜讶异,“小姐你要当心,你身上可有电话,万一抛锚,立刻报警,车上备毯子否?不如在此过夜,明早才走。“
我笑答:“没问题。”
“千万小心。”
我看看剑华,他好似觉得我是神奇女侠,无所不能,他朝我摆摆手说再见。
房东看我上车,喃喃说:“华人真守礼,换了白人青年,早就双棲双宿。”
同居省钱又省事,不必接送,值得考虑。
我小心翼翼驶车回家,很幸运,雪停了,可以看清路面,整条街只得我一部车,好不寂寥。
到这个时候,我心灵目明,邓剑华不会照顾我,他有心无力,也不能怪他,要照顾一个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
回到家,我躺进温暖被窝,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我起床看闹钟,早上七时,咦,会是剑华吗,他一早乘公路车来我家?这倒是新闻。
我惊喜地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丐妇。
我连忙掩门,可是那人沙哑着声音叫我:“亮,是我。”
“你?你是谁?”
“我是李圣琪。”
圣琪!我瞪大眼看清楚,只见她用围巾包住头脸,身上全湿,一脚泥浆。
她脱下鞋子,放在门口,“可以进来吗?”
我说:“小琪,你——”“我自多市搭顺风车来。”
她解下围巾,面孔又黄又累,可是,看得出眉目仍然姣好的她确是小琪。
“许久不见,请进来休息。”
“我需要沐浴更衣,以及一杯拔兰地。”
“热可可如何?”
“你这书虫果然没有酒。”
我俩笑起来,她的笑声比较苦涩。
我做了可可与鸡蛋三文治给她,她狼吞虎咽般吃下。
“卫生间在那边。”
她身上有味道,像是一块久用不洗的抹枱布。
我把毛巾与替换衣物送进卫生间。
我问:“你怎么找到我?”
她开足热水,雾气弥漫:“我问你母亲要地址,她告诉我,她一直善待我,也从来没想过我会把你带坏,她是一个好长辈,我感激她。”
我仍然看得见她雪白背脊上双翼纹身,原来她臀上还纹有一条零星飘 羽毛,这名纹身师傅也到了家。
“请你让我住几天。”
“多久都行。”
她感动,“我知道规矩,小亮你是天命。”
我想一想,“女孩子都是天使,也是公主。”
我替她整理客房床铺。
她换了衣服出来,“啊,这里真温暖,不用穿长袖,这是你母亲替你置的公寓吗,离大学多远?”
“你且睡一觉,慢慢才谈。”
她把怪异化妆洗得一干二净,看上去清丽动人。
“你在读建筑系?”
我点点头,我问:“叶子威呢?”
她轻轻答:“分了手,一日,他同我说,自第二天起,他不会再来。”
“用何种藉口?”
“他说他的影迷及所有身边亲友都不喜欢我。”
我一听大笑,她也大笑。
我说:“F H。”
她说:“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不错,分开时他也给我一些现款,很快用光。”
“小琪,你要不读书,要不做工。”
“我已同父亲说我会再度报读纺织及成衣。”
“我帮你报名。”
转一个圈回来,发觉圣琪已经睡着。
我清理了浴室,刚想读书,剑华电话来了。
“雪停了,怎么还不来接我?”
我说:“不凑巧,我家来了客人。”
“是男是女?”
我哈哈大笑,“你口气像我母亲。”
“伯母来了?”他追问。
“不,我表姐。”
“你有表姐?”他十分意外,“从未听说。”
“我俩认识不深,日子尚短。”
“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
“我想想再说。”
才挂上电话,母亲便找我,我有点生气,“为什么李叔从不关心小琪?”
“我照实对你说了吧,小琪本不姓李,这孩子由她生母带过来给李振宏,他说没资格管教她。”
我震惊,“哎呀。”
“那时你还小,我不方便向你说明,你现在知道了。”
“她本人可知晓?”我内心恻然。
“她一早知道身世,小亮,她十分精灵。”
“这么说来,她无父无母,百分百是个孤儿。”
“也不可以这样讲,我与你李叔都想照顾应,我还是老话一句,对她客气一点。”
我挂上电话。
这是有人按铃,我知道是剑华,他不放心,他以我男友自居,来作突击检查。
我让他进来,悄悄把客房门打开一条线,让他张望熟睡的小琪。
他放心了,他说:“不像你,你圆脸,她尖下巴。”
好眼力,再愚鲁的男子看到好身段,白皮肤的异性都会精神一振,何况是邓剑华。
他问:“她也来读书?”
“不一定,她旅游路经,前来探访。”
“一看就知道是另一个富女。”
我扑过去打他,“你再提这个富字,我必不放过你。”
“喂喂喂,上一代女性爱冒认千金小姐,係出名门,怎么今日恭维你反而捱打?”
我说:“那是侮辱,做人靠自己努力。”
他取过外套,“我要往中央图书馆。”
“我去银行,顺便载你。”“小亮,是时候我也置一辆车了。”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勉强,有能力再说。”
我俩一起出门。
到银行我取出现款,放进信封,回家,塞进小琪的枕头底。
她缓缓醒车,握住我的手,“那是你的男友?”
我摇头,“说得太早了,我还有五年功课。”
“看你,像进了修道院的苦行僧,所以我读不下去。”
“这是一个开始,然后,才有资格在社会奋斗。”
“你天生工蜂性格。”
我凝视她,“你,你是一只蝴蝶。”
“我?”她嗤一声笑,“三天流浪便沦为丐妇。”
“你要小心,千万不可沾染恶习,否则会变成烂肉,皮肤先起血泡溃疡,然后牙齿与头发掉落,面孔似骷髅。”
她打一个冷颤。
我打铁趁热,“要不读书,要不做工,要不结婚。”
“哪一样最容易?”
我毫不思索回答:“读书。”
她又问:“什么最难?”
“维持婚姻。”
小琪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你若读书或工作,我包食宿,不必担心。”
她勉强笑,“看样子我非振作不可。”
我问她:“你不作哥赋打扮了?”
“早就过气了,不流行啦。”
“啊,现在又时兴什么?”我讶异。
“像你这样,努力不暇,做只工蜂,嗡嗡嗡。”
她一个下午就在互联网找到三份工作约见。
小琪借我的衣服换上,一般的白衬衫条子深色西装她被她穿得玲珑剔透。
我问:“你自觉长得美吗?”
小琪苦笑:“才不,嘴太厚,脸过削,鼻子太高,有点似西域人。”
“可是,异性常常为你目瞪口呆。”
“小亮,你才长得浑厚,淳朴可爱。”
我笑:“住在我处,自然要讨好我。”
她说:“我出去一下,见过工,再到社区学校报名。”
忽然上进,叫人刮目相看。
我轻轻说:“去租辆车子,出入方便。”
她点点头,“明白。”
“你应征做什么样的工作?”
她说:“一份是珠宝设计学徒,一份是制衣厂助理,还有售货员。”
她抹上口红,整张脸忽然又亮起来。
我笑,“你应叫小瑜,那我们就是一对瑜亮了。”
“那不好,有说既生瑜,何生亮。”
她出门去,我看看枕头底,信封已被她取去。
母亲的电话来了:“小琪可有找你?”
“她在我处。”
“你会得应付她否?”
我答:“她毋需应付。”
“不要太乐观。”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与我相会?”
“我们在巴黎见面如何,要不,纽约,滑铁卢实在太小镇,无事可做。”
我啼笑皆非,“那算了。”
“你到巴黎来两日,我替你订罗浮宫票子,约人与你参观新旧建筑物。”
听上去好似十分吸引,最主要是我想见一见母亲。
“李叔一起去吗?”
“他在纽约等我。”
我说:“我来过两天一夜可好?”
“三天两夜,我们一起去探访大画家蒙奈故居。”
就这么约好了。
母亲说她随即快邮寄来飞机票,着我先到纽约汇合。
那天我做了烤羊腿等小琪回来,剑华先到,饱餐一顿,本来说好他会做伙头将军,谁知还是由我动手。
“表姐呢?”他张望。
我答:“还未回来,不知叫什么绊住了。”
她到深夜才返,剑华已经走了。
她有点累,一进门便脱下外套与鞋子。
我问:“奔走一日,有何收获?”
“亮,我什么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