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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婷扭过脸，不让母亲看到她的痛苦。最近她暴饮暴食，的确开始发胖了，但她已经意识到问题，在努力控制自己。
“因为我吃了东明的肉，所以呢，他瘦、我胖。”许婷笑着说。
“没一句实话，越来越会哄我了。”夏淑怡没好气地说。
“妈，开饭吧，好饿的。”许婷端起菜碟朝外走去。
……
夏淑怡做了六个菜，两个荤菜，四个素菜，看起来琳琅满目。
“东明，我的手艺跟你没法比。”夏淑怡微笑道。
“妈做得挺好的。”郑东明不会说什么“过谦”的客套话，夹起一块鱼，本来想往自己嘴里送，忽然意识到什么，半路拐道，送进许婷的食碟里。
许婷又把鱼夹到他的碟子里，笑着说：“妈想让你尝尝，你是专家嘛。”
郑东明局促不安地夹起鱼肉，吃了口，不小心被鱼刺扎了下，心里想：真丢人，厨子竟然被鱼刺扎了。三两下把鱼刺剔出来，鱼肉吞下去。
“怎么样？”夏淑怡问。
“挺好的。”郑东明还是这句。
许婷在桌子底下踢了郑东明一脚，意思是让他从专业角度吹捧一下，让她妈彻底高兴一次。郑东明明白许婷的想法，嘴上却说：“料酒下得有些晚，味道还差一点点，没到鱼肉。”
“对啊，东明说得很对，”夏淑怡没生气，反而很愉快地说，“刚才在厨房只顾跟婷婷说话，想起料酒的时候，已经过了火候。都怪这丫头。”
许婷吁了口气，朝母亲噘着嘴：“自己学艺不精，赖到我头上，我不服。”
许广田笑呵呵地说：“东明啊，不愧是专家，而且很诚恳，有什么说什么，这样才能让别人进步。”许广田一直很赞赏郑东明的诚实。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东明喝点酒吧？”
“我……”
“爸，东明不喝酒的，你怎么忘了？”许婷抢着说。说一出口，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低下头。
许广田说：“吃饭嘛，可以喝点酒的。我那个柜子里，有存了二十年的汾酒，还是当年刚创业的时候，婷婷的爷爷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就请东明尝尝。”
夏淑怡说：“东明不想喝就算了。”
郑东明不由自主挠了挠嘴唇，心想：我还没说话呢，你们一家人却在这里绕来绕去。
（48）如坐针毡
许婷一看到郑东明挠嘴唇的动作，心里便咯噔一下，明白老公的酒虫被勾起来了。郑东明每次想喝酒，都会挠嘴唇，这是堕落酒鬼的前兆。
许广田已经把汾酒拿来了，自豪地放到桌上。夏淑怡有些不高兴，脸色微沉。她倒不是讨厌别人喝酒，而是作为母亲，她已经看出了许婷的焦虑，她预感到这里面有问题，所以本能地抗拒事情的发展。
许广田却是另有考虑。“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放开一点，别那么紧张。”转脸面对夏淑怡，笑着说，“东明刚刚教了你手艺，我用二十年汾酒回礼，你也有面子呀。”
夏淑怡抿了抿嘴唇，没吭声。
郑东明终于开口了：“爸，我看还是算了。”眼睛却盯着酒瓶。
“陪我喝一杯。”许广田乐呵呵地打开了酒瓶。一股香味弥漫开来。郑东明忍不住又挠了挠嘴唇。
许婷像是赌气似的，把酒杯往前一墩：“我也喝。”
许广田说：“好，无酒不成席，都满上。”
夏淑怡不想家宴的气氛太僵，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也倒了半杯。
“来——为了东明、婷婷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干杯。”许广田端起酒杯。
许婷喝的时候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郑东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说：“陪你同学喝酒都可以，怎么今天不行了？”往许婷的食碟里夹了块芦笋。
许婷听出郑东明话里有话、借题发挥，却忍着没发作。
吃了一会儿，许广田缓缓说道：“东明，你最近在考察市场吗？”
郑东明本来夹着一块鸡蛋，手指僵了僵。终于明白了，今天岳父岳母让他到家里来，原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不由得瞥了许婷一眼，知道许婷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至于说了多少，他不清楚，但这让他很不痛快，就像有人打了他的小报告。
许广田一问之后，没收到郑东明的回音，并不知道郑东明脑子里千头万绪，想得那么复杂。
“东明，爸在问你呢。”许婷轻声提醒。
“哦，是的，我在考察市场。”郑东明放下筷子，恭敬地看着许广田。
“我是随便问问。”许广田看出女婿的紧张，呵呵笑道，“年轻人就该闯一闯，我是比较赞赏的。二十年前，我从单位出来，自己创业，很多人都不看好，说什么的都有。那时候创业，叫‘不务正业’……”
夏淑怡打断他的话：“谁爱听你的陈芝麻烂谷子。”
郑东明又明白了，原来这瓶珍藏的汾酒，以及刚才岳父提到的二十年前创业，都是有讲究的，都是铺垫。老前辈就是厉害，看似不温不火，就把人塞进口袋了。
“东明，你考察的情况怎么样？”许广田接着问道。
“哦……还在考察。”郑东明如坐针毡。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的“考察市场”不过是可悲可笑的游戏，是自己骗自己的。以他的经济能力，以他的人脉，他装不了大瓣蒜。他就是一个厨子，一个优秀的厨子，适合为别人做牛做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49）想法太多
郑东明忽然开始愤慨了，觉得许家的人把他弄来，是在羞辱他。他们早就把他看透了，他有几斤几两，别人都很清楚，他们一定在心底冷笑：“你还有脸说‘考察市场’？你有什么资格？”
郑东明挠了挠嘴唇，真想拿起酒瓶，用力灌几口，这样才能减轻羞耻感——喝醉的人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裤子扒掉，也没什么感觉。
“……东明，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行不行？”许广田的声音飘进耳朵，把郑东明唤醒了。
“爸，你说。”郑东明木然应道。
“我可以投资给你，但现在经济环境不好，不宜做得太大。”许广田看着郑东明，亲切地说，“店子由你管理，你又有手艺，这一点很不错，掌握了技术，就掌握了市场，不会受制于人。”
郑东*里颤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出乎意料。岳父不但没有责怪他自作主张，还要投资。
第二个反应是：这真是个机会。背后有了支持，就有了依靠，金钱就是主心骨。
第三个反应是：他们在施舍我。
第四个反应是：他们根本看不起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撑起门面，所以不得不扶着我。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他们的女儿，因为我的失败，将造成许婷的痛苦，并且可能造成家庭的崩溃。
……
郑东明的脑子里像刮了一团旋风，乱糟糟的，正的、邪的，真理、歪理全都想过了。
然后他木然地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许婷忍不住了，对郑东明说：“东明，爸要给你投资，这是……”
许广田笑着看看女儿。“婷婷，你让东明考虑。东明有这个能力，也有权利把前途考虑清楚。
今天的事，许婷其实也感到意外，虽然之前把郑东明辞职并且想开店的事对父母提过，但只是随口说说，真没想到，父亲居然主动提出要资助东明，让她既感动又惊喜。
却不知母亲是什么想法。许婷悄悄看了两眼，母亲面无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忧。
许婷的目光再次投向郑东明，东明的脸色不好，显出很忧虑的样子。她咬了咬嘴唇，猜到老公在想什么，老公好像受辱一般，心里又不舒服了。
……
这场家宴，郑东明喝了两杯酒。那酒真不错，可惜不是他自己的，他要克制。
没料到，临别前，许广田把剩下的酒送给了郑东明。许婷不好说什么，她明白父亲的苦心，父亲希望郑东明把“创业精神”传承下去，就像二十年前，爷爷对父亲的期望。
不知郑东明是否理解父亲的心意？
许婷和郑东明坐在出租车里，一路上，东明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直到进了家门，仍然沉着脸。
“老公……”许婷想说点什么。
“我去洗澡了。”
郑东明径直朝卫生间走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50）纪念品
郑东明洗过澡出来，看到许婷坐在客厅，显然在等他。郑东明没说话，眼睛瞄来瞄去。许婷猜到他在找东西。
“老公，今天的事，你是怎么想的？”许婷缩在沙发里，两条腿蜷着，抱在胸前。
“什么事？”郑东明咕哝一声，视线继续扫来扫去。
“爸爸说的投资。”许婷的语气尽量平缓柔和。
“我在饭桌上就说了嘛，还要再考虑考虑。”郑东明做出很自大的样子，似乎他的决定，将关系到天下苍生。
“这真的是个机会。”许婷看着老公，“你不是一直想做吗？既是你的本行，又是你最感兴趣的，还有家庭的支持。”她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有什么缺陷。
“你爸爸是为了我吗？”郑东明忽然问。
“当然啊。”许婷仰起脸，“你辞了工作，太需要找事做了……”
“但归根到底，是为了你。”郑东明冷冰冰地说。
许婷睁着大眼睛，茫无头绪地沉默片刻，随即提高了声调：“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咱俩的家庭组建不久，爸妈说过，一个新家，从萌芽到成长直到稳定发展，太不容易了。我们都没有经验，所以先要面对现实，知道了生活的严酷，等我们遇到麻烦，他们再帮助我们，当然我们自己更要自强。爸妈还说，夫妻有矛盾不怕，天底下所有家庭都是风风雨雨过来的。”
“你爸妈计划得真好。”
“这不是计划，是父母的一片苦心。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是为了我，这有错吗？父母为女儿着想，你觉得不对吗？”
“既然是这样，那就别来利用我。”
许婷十分震惊。“利用你什么了？我爸爸出资金，你做你的老本行，说白了，爸爸就是要送给咱们一个店。”
“真大方啊，可惜我福薄，受用不起。”
“你……”许婷克制着自己，心里想：不要吵，不要吵，东明很要强，不愿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的馈赠，这也是好事，说明老公有主见。
郑东明还在客厅找来找去，显得挺急迫的。
许婷深吸一口气，说：“爸爸的观点是对的，现在大环境不好，不宜做太大的事，但餐馆是可以做的。无论什么时候，人总要吃饭，特别是物美价廉的食品更能安慰空虚的人，只要让他们舒舒服服填饱了胃，他们就会记住你的店，你的生意就会越来越好。”她试着另一个角度说服郑东明。
“嗬，不愧是广告公司的，说出来一套一套。”郑东明漠然一笑。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瓶酒呢？”
许婷早就知道郑东明在找什么，低声说：“我收起来了。”
“你藏起来干吗？”郑东明很不乐意。
“那是爸爸给你的纪念品，你不明白他的心情吗？”
“送给我的酒，就是要喝的。”郑东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51）争夺酒权
“刚才在我家没喝够？”许婷忧虑地看着东明。
“才两杯。”郑东明越发烦躁，在客厅踱来踱去，“在你家我敢放开喝吗？你爸妈把我盯死了。”
“是你自己喜欢胡思乱想。”许婷索性躺在沙发里。
“把酒拿出来。”郑东明催促。
“东明，你以前没有酒瘾的。”许婷咬着嘴唇。
“我现在就想喝。”他分明是在斗气，老婆越是藏起来，就越要拿到。他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如果喝个小酒，都要被女人管来管去，他还有什么尊严地位？他已经失去很多，难道半瓶酒也没资格得到吗？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许婷像哄小孩一样。
“不就是一点剩酒吗？你老爸赏我的，现在又被你藏起来，你们家是不是商量好了，专门要对付我！”郑东明终于发作起来。
许婷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激动得手指乱颤。“东明，说话要有分寸，什么是‘剩酒’？什么是‘赏’的？爸爸拿出了珍藏二十年的酒，是为了把创业精神传给你，这种心意……”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套教训，什么精神不精神的，我现在就要酒。”
“没有。”许婷索性翻过身，背对着郑东明。
郑东明慢慢走近沙发，低头看着许婷，小声说：“我不想跟你闹，你也闹不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好像我欠了你什么。现在我跟你讲道理，你老公想喝口酒，这点小事儿，你也要控制？”
许婷坐直身子，对郑东明说：“你真的心态有问题，自从那个……”她抿了抿嘴唇，把话题转开了，“你要理解爸爸的苦心。现在经济不好，爸爸公司的生意也受到了冲击，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主动投资给你，说明爸爸很看好你，对你有信心。”
“酒。”郑东明伸出手，忽然笑了笑，“就算我向你乞求，满意吗？”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许婷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求求公主，把岳父大人赏给小人的酒，还给小人吧。”郑东明夸张地表演着，眼里却冷冰冰，没一点热情。
许婷“腾”地站起身，又慢慢坐下去。郑东明忽然发现，老婆的视线飘到了客厅西南角的橱柜。他马上朝橱柜冲过去，许婷跳起来，郑东明刚刚打开橱柜，许婷一把按住。
“不行，东明，不能动！”
“半瓶烂酒，值得你这样？”郑东明咬着牙关，手上用力，柜门打开。许婷脚下一滑，坐倒在地。
许婷喊着：“你发疯呀！”
郑东明勾着头，在橱柜里一通乱翻，上面一层没有，再翻下面一层，终于在一堆杂物后面找到半瓶汾酒。咕哝着：“就这破玩意儿，还藏来藏去的。”
“那不是破玩意儿，是爸爸对你的希望！”许婷呜咽着。
“你们家的东西都是宝贝，行了吧？”郑东明瞥了许婷一眼，起身走到茶几前，拿起一个茶杯，准备斟酒。
许婷扑上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攥住郑东明的手腕。“不行！”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吧？”郑东明眯着眼睛。
许婷不说话，只是抓着郑东明不松手。
（52）什么地方搞错了
郑东明甩开胳膊，许婷打个趔趄。郑东明伸手扶了一下，许婷没有摔倒。
“婷婷，别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东明低沉地说。
“你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许婷嘶声说。
“谁体谅我呀？”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郁闷，一直难过，可那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什么错不错的，都已经过去了。”郑东明斜睨老婆，忽然问，“你跟你同学提过那些事吗？”
许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郑东明顺嘴说出的这句话，严重刺伤了她。
郑东明也意识到什么，咧咧嘴，自嘲地一笑，打开了酒瓶。
许婷再次扑上去，郑东明却闪到一旁，许婷扑空了。郑东明干脆连酒杯也不要，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下。咕咚一声，呼吸没调整好，呛住了，喉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顶了一下，热辣辣的液体涨得满满，随即便烧灼起来。
郑东明脸庞通红，剧烈咳嗽着。许婷吓坏了，上前一阵抚弄。“老公，你没事吧？”
郑东明一边咳嗽，一边推开她，准备再灌一口。许婷一把抢过酒瓶，正要说什么，郑东明像疯了似的，又把瓶子夺过去。两人推推搡搡，“嘣”地一声，酒瓶掉在地板上，没有碎，咕噜噜滚到墙角去，白酒洒了一地。
郑东明的眼睛红了，厉喝一声：“故意找茬啊！”
大步上前，从地上捡起酒瓶，狠狠摔下去。啪地巨响，玻璃渣和残余的白酒溅得到处都是。
许婷“啊”一声惊叫，两只胳膊护住脑袋，侧身躲开了。
郑东明顺势一脚，把旁边的小凳子踢起来，狠狠撞到冰箱上。“现在满意了！”
摇晃着走进卧室。
……
许婷独自在客厅坐了许久，想好好哭一场，眼泪却只是悄悄流着，时断时续。
怎么变成了这样？
终于问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进行对比和猜测——如果换了另一个人，如果换了另一个家庭……
但这种猜测没有意义，即使换了别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会给家庭带来新的问题。而且人生没有“可能”，永远只能走一条路，且是单行道。
许婷哭够了，翻来覆去想着，她本身并没有错，她也不能逃避，就算躲得了这个，下一个又是什么样呢？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提前预知“下一个”是否更好，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婚姻真的像房子，无论看起来多完美的房子，住进去之后，总有欠缺。痛苦是自找的，幸福，也是自找的。其实很公平。
许婷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算是想通了一些，起身朝卧室走去。
推门之前，她迟疑一下，忽然有些害怕，怕面对那张熟睡的脸庞。
进门后，她有意不往床上看，目光在窗户和墙壁之间游移，然后摸索到床边，刚准备爬上去，郑东明忽然坐起来。
许婷吓了一跳。接着，郑东明伸出手，把她揽进怀中。
（53）自己做主
许婷瞪大眼睛，茫然而困惑，但出于本能，她马上想要躲开。郑东明更紧地拥着她。两个人都太疲惫了，郑东明让老婆的头贴在他的胸口，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他在卧室也经过了煎熬，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
“老婆，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感到许婷的抽泣，开始是小声地哭，渐渐的，许婷的全身开始抖动不停。终于，许婷抬起两只胳膊，围在郑东明的腰上，悲痛如决堤的洪流，喷涌而出。她使劲抱住郑东明，泪水淋湿了胸口。
“老婆，对不起，我没控制自己。”郑东明用下巴轻轻摩擦许婷的头发。
“你……欺负我……就会欺负我……”许婷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