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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管办主任李树今天很忐忑。
1、文管办主任李树今天很忐忑。
昨晚，局办通知他上午到人民会堂开会，座位号也一并通知。他知道是经济社会发展季度点评大会，但确切内容并不清楚。
进了会堂，李树知道了会议规格、规模、影响前所未有：县、乡、村三级干部集中在会堂开会，县党政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城乡社区的职工群众也要求收听收看会议实况。
李树作为正股级实职参加会议。
大会主席台上，新任县委王书记端坐正中，所有县级领导分坐左右前后。会议伊始，先由组织部长宣读县委、县政府季度考评结果通报，文化局在执法部门类环境创优评比中排名末位；接下来是纪委书记宣读县直部门内设重点科室作风评议结果通报，县文化局文化市场管理科（市文管办）在执法类中排名末位。
文化市场管理科也是县政府文化市场管理办公室，县“扫黄打非”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李树既是科长，又是主任。
既是科长又是主任的李树听到文管科排名末位，如同噩耗，霎时惊呆在座位上，又如同响雷在耳畔炸响，顿感会堂弥漫着刺眼硝烟。在弥漫的刺眼硝烟中，李树看到他的顶头上司刘局长蹒跚到主席台发言席上作表态发言：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在第二季度环境创优工作考评中，我局排名县直部门末位，我们深感痛心和自责，怀着愧疚和不安的心情，向县委、县政府及在座的各位领导表示深深的歉意，并作出深刻检查……”
刘局长的检查如同利刃在切割着李树的心。李树恍如梦中。
2、李树年初还是县委宣传部办公室副主任。是大学毕业后十年打拼的结果。又经过三年煎熬还在原地踏步。从内心讲，他不愿意就此止步不前，很想干一番事业。
春节上班后，刘局长约见李树，问愿不愿意到文管办主任的位置上干，并许诺作为科局级后备干部培养。文管办主任位置空缺多日，身兼宣传部副部长的刘局长心中着急，正多方物色，几次参加部里会议，发现李树为人厚道、办事干练，认为是中意人选。
李树已是三十四五的人了，再没有出头之日就可能耽搁，早就有动的念头，也觉得文管办不过是管管网吧，管管文化市场，自信只要做到公正无私、严格执法，干出业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如能进入后备干部行列，也为以后到更重要岗位上大显身手提供了平台。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宣传部是领导机关，宣传部的一个副主任在刘局长的授意下，第二天就到文管办主任岗位上班，如愿以偿得到任命，并顺利进入局后备干部队伍。
此时的李树春风得意。
3。头一次出师，李树是落荒而逃。
3、刘局长的一番谈话，让李树感到了些许压力。
上任后的第二天，刘局长把李树叫到办公室，说：“县委发了文件，对县直部门及其内部重要科室每季度要进行一次考评，评议内容主要是总体评价、政务公开、依法经营、依法行政、服务态度、办事效率、政务公开等，由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企业法人代表、居民百姓测评，还有责任追究和社会监督扣分，奖惩分明。文化系统的工作难点和群众反应强烈的热点是网吧管理。前一任就是因为群众投诉和媒体暗访网吧管理混乱，加上有网吧举报涉嫌受贿被纪委责成免职。这方面你要以此为切入点，下点功夫。不然，如果评议排在末位，后果可想而知。”
李树回答地很简洁：“明白。一定尽力。”
李树临危受命，踌躇满志。
下午，李树接到“110联动办”转办指令，说接群众举报，城关镇官庄村阳光网吧中午让孩子上网，请求查处。
110联动是县委把二十多个群众诉求电话整合到110受理并直接交办给对应单位，“110”群众易记，环节减少，效率很高，受到百姓欢迎。
李树接到指令，就把副主任叫来，问道：“这阳光网吧是咋回事？以前是怎么处理的？”
副主任是新提拔起来，是刘局长着意安排来配合李树工作的。见主任问，就说：“这家网吧是官庄村长家儿子王虎开的，因为让孩子进网吧玩游戏，群众举报多次，也去查了几次，都查无证据，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咋会查不到呢？”李树反问。
副主任笑了笑，说：“如果要查，咱们就定在今晚六时，孩子刚放学，又是回家前的空挡。这个时候肯定能抓个正着。”
“这么肯定，为什么以前抓不住？”
副主任没再说什么，但附下耳语一番，李树听了，说：“就这么办！”转身大声交代：“全办人员下班后都到喜来客餐馆，我请大家搓一顿，联络联络感情。”
听说新任主任请客，大家都很高兴，相约五点五十分赶到喜来客餐馆，看见李树早在门口等候。李树说：“饭已安排好，咱们先去办一件事，回来再吃。在办事之前，请弟兄们把手机都放在我这个包里。”
大家面面相觑，但还是交出手机，李树把包交给副主任，招呼大家上了面包车。全办人员也就五个人。
十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了阳光网吧，五人鱼贯而入。
这是个有一百二十台电脑的网吧，由于在县城边缘，网友很多。他们进去后，发现在两排电脑前坐着的都是背着书包的孩子，有的还是三个孩子围坐在一台电脑跟前，叽叽喳喳，争执不休。
看到这种情景，李树感到诧异，但没出副主任意料。副主任忙着组织人员拍照，片刻，李树看见从里间走出一个板寸头，板寸头瞅着李树，不高兴地问：“你们是谁？谁叫你们来拍照的？”
李树正正衣襟，看着板寸头说：“你是王虎吧，我是文管办的李树。你因违背《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一次接纳3名以上未成年人，罚款15000元，并吊销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这是处罚决定书，请你签字。”
王虎笑着接过罚单，看都没看，随手撕碎，“哼”了一声后收敛笑容，说：“我这网吧还没有人来查过，更没有人下过处罚通知书。”
李树笑了笑，直视王虎说：“你撕了处罚书，不影响处罚执行。”回头招手，“把许可证取下拿走！”
王虎伸手拦住李树，说：“看你们谁敢取下！”
李树觉着不能硬来，发生肢体冲突是下策，就挥手说：“走！”
“删掉照片，再走！”王虎转身又挡住出口。
“你敢！你妨碍执行公务要罪加一等。”李树直视着王虎说。
“我不拦你，也谅你走不了！”话音未落， 从外面冲进十来个板寸头，围住李树五人，怒目而视。
副主任给李树示了眼色，对王虎晃了一下相机，说已经删除，并让身旁的的板寸查看。围着的人随之让出了缺口。
头一次出师，李树是落荒而逃。
4。李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跋涉前行。
4、初试牛刀，不但没有斩获，还差点不能脱身。李树情绪颓丧。“不能输了第一着棋，如果认输，下步棋还咋下，今后工作也将无法开展。”李树心想。
在喜来客，大家对酒菜已没有兴致，吃的是索然无味。李树出发时的激动荡然无存。李树看到有人窃喜。
李树一筹莫展，侧身问副主任怎么办。
副主任一本正经地问：“你要愿意动真格，我们证据确凿。这是相机贮存卡。我已换下。”
李树接过，伸出右手搂了一下副主任肩膀，对大伙说：“明天我们联合公安，见机行事，吊销阳光网吧！”
李树来了精神。
第二天一上班，李树被副局长叫进办公室，副局长说：“小李，官庄村的村长昨晚到我家，问能不能只罚款，不吊销？”
李树沉默。
副局长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村长硬塞给我的10000元好处费，你拿去暂抵罚款。”
李树点头接过。
副局长又说：“中午，武装部长请客，点名让你参加，也是为官庄的事。不好拒绝。部长是我在部队时的老首长。”
李树看着副局长，诚恳地说：“局长，这饭我不能参加，更不能随您一块参加，到时您不好说话。您去，就说这科长很死鬼，很难说话，早就准备撤了他，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您面子上也好过。”
副局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下午，李树手机短信铃声响起，内容跃然屏上：“李树，我知道你媳妇的上班单位，也知道你女儿叫嫣嫣，在县直第二幼儿园。小心砖头不长眼！”
李树看后大怒，当即回复：“我是不是把我家地址也告诉你？！”
对方没有回复。
李树心中陡生胆怯。他把短信转发给刘局长、副局长，同时建议为文管办所有人员购买人身意外保险。又打电话给媳妇、给老岳俩口，接送嫣嫣到幼儿园不能少于两人。
刘局长答应购买保险，并提醒安全第一。
李树明白：可以碰硬，但不能硬碰。即使有公安联手，也不能硬来。他让手下一直在阳光网吧蹲守。直倒七天后的中午，才将网吧吊销，并将王虎行政拘留到村长交清罚款时。
这七天，是李树高度紧张的一天，他认为只有开局圆满，才能逐渐打开局面。这次也确实是好的开端。阳光网吧的吊销经县电视台、电台广播后，全县网吧经营情况大为好转，容留未成年现象逐渐减少。虽有反复，却并未掀起什么大浪。女儿嫣嫣也没有出什么差池。
李树松了一口气，觉得天朗气清。
全县有七十二家网吧，兄弟县中数量最多。网吧治理积重难返，处理了阳光网吧，对其他网吧的举报也是接踵而至，办公室门口被堵是小事，还有七十岁老太躺倒在办公室门口，从上午哭闹，到下午到咒骂，李树虽心里隐隐作痛，火气还能坚持隐忍不发。朋友看不过去欲上前指责，也被李树拦住。这种人，你不能动她，如果直接面对，她会突然晕厥，并人事不醒。如果这样，你会更加被动，无法收场。
李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跋涉前行。
5。李树倒吸一口凉气。
5、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也就是上星期二，李树接到副县长程风的电话，程县长嗓门很高，声调很严厉：“李树，王囤村有个网吧你知不知道？嗯？经常让孩子上网你知不知道？嗯？你去查过没有？嗯？你们文管办连网吧也管不住？嗯？”
一连串的问话和一连串的“嗯”，让李树愣在办公室不知所答，还没有顾上说上一句话，程县长就挂断了电话。李树心情阴郁，赶紧往程县长办公室跑去。
程县长已消了气。他让李树坐下，说：“这是王书记的批件，刚才王书记对我刚发了一顿火。”
“请程县长阅处，并抓紧查办，结果告我。网吧治理必须严管重罚，否则何以安民！”王书记的批示写在一封群众来信上，信中对网吧地址和情况了如指掌，通篇充斥着厌恶控诉之情，并责怪政府是干什么吃的。
“这个网吧我们确实不知道。没有经过行政许可，是个黑网吧。黑网吧的治理，职能不在文管办，在工商局。”
程县长听了李树的解释，知道火发错了对象，随又用商榷口气，说：“你文管办牵头，通知工商局、公安局配合，明天上午到政府开会制定行动方案。”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这只是建议。”李树抬头看着县长，斟酌语句，“明天上午8点半统一到政府办公楼前集合，收缴手机，您带队，但不告诉大家行动地点和内容。”
“好。通知吧！”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来了工商局四人，公安局二人，文管办三人，电视台两人，还有一辆卡车。李树坐在程县长车上，向王囤村出发。
王囤村位于三县交界处，商贾云集，物流重镇，流动人员众多，常住人口有六千多人，比府店镇政府所在地的府店村的人口还多一倍以上。程县长一行赶到王囤时已是上午11点，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他们顺着举报信写明的地址，顺藤摸瓜，很容易找到地点，就在十字街口不远处。几辆车停稳后，十几人冲了进去。这是个临街院子，院子停满了自行车、摩托车，南厢房是两层，每层约一百多平米，一楼有电脑五十台、二楼四十台，全部是液晶显示器，每台前都坐满了人，地下扔满烟头，满屋子乌烟瘴气。还有几个学生模样混入其中。
看到有警察进来，一个胖女人走了出来。胖女人穿着黑色背心，黑色背心被肥乳撑得凸起，黝黑的皮肤也因背心的紧箍而绷出了道道纹路，黑白相间。信上说此人当地俗称“黑寡妇”。
黑寡妇见过世面，不慌不忙，从容淡定。她对收银台的小姑娘说：“打电话让你黑哥过来。”
程县长对黑寡妇说：“你这属于黑网吧，政府要给予取缔，一是查封你从事违法经营活动的场所，二是扣压你从事违法经营活动的专用设备，并对你处以罚款。”
黑寡妇对县长笑着说先别忙，露出的白牙衬出一些妩媚。
程县长没再说什么，请工商局下处罚书，并指挥人员拆卸、搬运电脑主机和显示屏。这时忽然传来阵阵嗡嗡的摩托车声，由远至近，犹如大群苍蝇哼叫着扑面而来，也如同成群的轰炸机轰鸣着掠空而至。程县长朝门外一看，吓了一跳：大门外及院子中突然塞满了摩托车，有三十多辆，大门内外站满十几岁到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全是黑色背心上装，手持两尺长的铁管。李树倒吸一口凉气。
摩托声息，世界寂声。处罚及搬运动作瞬间定格，又瞬间响起铁管击打“咣咣”声，弥漫在王囤村上空。
程县长从市里下来当这个副县长哪见过这阵势，脸色大变，忙朝李树喊：“报警！快报警！快让治安大队过来！”
程县长正喊着，感觉左手被人拽到热乎乎的怀里，不及细看，耳边响起尖叫：“县长耍流氓了！县长耍流氓了！”程县长扭头，发现黑寡妇的黑背心左边带子趿拉下肩膀，前襟撕裂开一个口子，胸脯上还有挖痕并渗出血迹。程县长推又推不得，抽又抽不出来，楞在当地，满脸通红。听到叫声，李树欲趋步上前为县长解围，但县长已被四五个黑背心抢先围了起来，吵闹着责问县长耍什么流氓，还有人推搡县长。
县长窘在现场。李树头都大了，不知从何下手。两个警察也被挡在圈外。
“王军住手！你是不是还想进去？”李树循声望去，是府店镇派出所所长赶了过来，厉声吆喝。所长指着的王军，就是围着县长的黑背心中的瘦高个，瘦高个头的左侧有一道耀眼的伤疤，把头发分割的经纬分明。听到吆喝，王军退出圈外。
王军看来刚从牢里出来。在所长吆喝下，王军看了李树一眼，扭身就走，阴鸷的眼神让李树的心刹那间颤动，脸色惨白。王军显然是不情愿离开，但他的退却，带走了十几个黑背心。剩下的十几个也没了刚才精神，不再咋呼，也不再敲击，像霜打了一样。
治安大队过来已经来不及，多亏所长接警后及时赶到。所长对已松开手的黑寡妇说：“照刚才的情况和对县长的态度，你要被拘留，还要判你几年。怎么发落，你赶紧求县长吧。”
黑寡妇看着程县长，全没了之前的猖狂，又想伸手拉县长的左手，被县长甩开。县长叹了口气，对所长说：“人不要拘留了，但要查封场所，扣压设备。”又对黑寡妇：“还要接受罚款。希望你能合法经营。”
李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
这次行动扣压的电脑装了满满一汽车。
6、发完言的刘局长走下台，路过李树坐位，看到端坐的李树纹丝不动，脸上现出苦笑，知道他现在的压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中间坐位坐下。
接下来是王书记的点评，其中说到文化局排名末位，是因为民调显示，群众对“网吧治理”满意率仅为27％。
王书记又强调指出，一次排名末位的，主要领导表态发言，分管领导警示谈话，两次排名末位的主要领导诫勉谈话，分管领导停职检查，三次排名末位，主要领导调离工作岗位，年度考核不能定位优秀。
接着又提高声音，说：“参评科室测评得分居最后一名的科室，科室负责人效能告诫一次，取消其一个年度文明奖、年终奖，一年内不能评先评优，不能提拔使用，不能作为后备干部，是后备干部的调整出后备干部队伍。”
书记声音宏亮如钟。李树的苦笑僵在脸上，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李树抽搐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女儿嫣嫣笑着叫着向她跑来，后面是岳父岳母追着嫣嫣叫喊什么，媳妇惊诧着双眼捂着嘴蹲在地上，几个板寸头，还有几个黑背心，挥舞着砖头，向嫣嫣头上砸来……
有两滴眼泪挂在了李树脸颊两侧。这两滴眼泪慢慢干涸，只留两行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