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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带钥匙那天,去防空洞的现场去找妈妈,她正忙着,就是看见了我,也没有太理我。因为,她正在与范主任他们商量着什么,显得又认真又有些着急。她站在几个男人中间很有些女权主义知识分子的味道,她与他们争论,那时她的脸有点红,就像草原上盛开的鲜花。没有错,工作使母亲变得美丽无比。
我站在一旁,等待着妈妈发现我,并听我说我没有带钥匙,并且,我饿了。那时我的饥饿就像天空一样深蓝,辽阔,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它总是在吃过饭还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像云彩那样地向我袭来。
我思考着如何打断妈妈与那几个男人的讨论,可是,把自己的设计变成现实这件事真是太有刺激了,面对亢奋的母亲,我应该沉默。
我开始在防空洞的现场转悠,像个考古学的专家一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正从洞里出来的王亚军。他明显地黑了,瘦了。而且,没有穿那么讲究的衣服,他竟然穿上了土黄色的仿军服,而且脚上还穿着一个大胶筒,这使他的样子像是变了一个人,有点像是卓别林扮演的那个流浪汉。
当我有些激动地朝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认出我来。
我站在他面前,说:我是刘爱。他看看我,眼光有些怀疑,说:你长高了。我说:防空洞是我妈设计的。他说:能看出来,这是专业人员干的事。我说:你为什么穿雨鞋?他说:下边的地下水很多,我们站在水里朝前挖。我说:很累吧?他点头,说:很累。又说,你还在学英语吗?我说:都快忘光了。他说:黄旭升还好吗?我说:好。她参加了学校的宣传队,天天排练。他说:排什么?我说:草原和北京心连心。他笑了。我说:你还会回来教英语吗?他的眼神有些暗淡,说:恐怕回不去了,下个月我可能就要搬出学校了。其实,我很喜欢那间宿舍,窗外就是树,能看到西山,过道里总是有学生欢乐的笑声。我说:我想让你回来。他显得有些感动,看了看我,这时,母亲竟然来到了我和他中间。母亲看看王亚军,对他客气地点点头,又对我说:你来干什么?我正想回答母亲,这时有人叫王亚军,他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朝他跑过去,我挡住了他的路,站在他面前,他看着我,摸摸我的头。我说:看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我有些难过。他没有说话,看看自己的身上,然后,又摸摸我的头,把我移开,朝地下走去。
第10章
母亲把我拉到了一边,说:那么多老师,你为什么偏偏爱跟他在一起?我说:他是英语老师。母亲说:可是,他作风不好。我说:什么叫作风不好,谁的作风好?你的作风就好?母亲伸手打了我一下,她出手的时候因为愤怒而有些狠,可是手在空中时,她控制了自己的力度,当那一下打在我的脖子上,就已经很轻了。我转身跑了,甚至于忘了拿钥匙和要钱买饭菜票。事后想起来,那天我一定是扫了母亲的兴,她在自己的工作中,忘了许多,而我又把她拖进了自己的体验和过失之中。我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回到了学校。我走在过道里,听到了从小会议室里传来了歌声。
我从门缝里望着,黄旭升和几个女孩子在跳着,唱着,她们的姿态优美。我好像看见了她瘦瘦的身体在宽大的黄衣服里晃着,当她转过身来时,我发现了她的胸部比前几天又高了。我想起了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树上,我无意中碰到了她胸部的感觉,突然,浑身上下都感到了热。但是,看她又唱又跳的样子,我想起了王亚军,我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仇恨。
等她出来我朝她迎了上去。她看看我,没有说话。我说:你知道吗,王老师在挖防空洞。她仍然不说话。我说:是你把他整成这样的。你得想办法。她说:我在跳舞。我说:你只要到校长那儿告诉他,说他没有对你动手动脚过,就行了。黄旭升的脸红了。我又说:他现在很可怜。我们朝防空洞的工地走着,黄旭升一直跟在我的后边。我走得很快,她几乎在小跑着。我能看到她额上的汗。她随着我一起躲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的后边,我们只等了一会儿。王亚军就穿着一身沾满泥水的衣服出来了,他没有朝我们这边看。只是像一个作做的哲人那样望着天空,就仿佛他真的被天上的某种东西给吸引了。
黄旭升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她没有看我,只是一直盯着英语老师,像是一个伟大的母亲那样说:他黑了,背也有点驼。
我们再次来到了那棵树上,在夜里,我们商量该怎么办,应该说那是一次会议,是一次带有转折性质的会议。天是阴的,看不见天上的任何东西,远处的天山也被遮在了云的身后,可能又要下雨了。她说:我有些冷。我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她说:这就是绅士,对吗?我说:王亚军说绅士就是这样的。她说:别人都叫你绅士,你气不气?我说:心中暗喜。黄旭升笑了,说:我对不起王老师。这时,灯又亮了。从窗户里我们看到王亚军的门开了,他走进自己宿舍的时候,眼光凄楚。我跟黄旭升都看着王亚军,见他站了一会儿,就开始收拾东西。我悄悄对黄旭升说:他们要把他从这儿赶走了,不让他住这儿了。黄旭升的眼泪渐渐流了出来。
王亚军有一个很好看的大包,他把一些小东西先朝里边装着,从剃须刀,毛巾,牙刷……直到那本英语词典。我的心又开始抖动,我真是太喜欢这本词典了。
他拿着这本词典,站在那儿随便翻着,然后,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词汇,又坐下,显得认真的看起来,边看边念着,突然他笑了。在我们俩的审视下,他笑得很厉害,是什么词汇和句子让他如此高兴,以至于都忘了自己的艰难处境?黄旭升看着王亚军,她的脸上充满了迷恋。
我从小就知道了一个女孩子爱上了她的英语男老师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表情。王亚军在镜子里最后看看自己,然后开门出去了。她突然说:我想向他认错。我说:不要对他说,对校长说。她说:万一校长不管,那怎么办?我一楞,这事我真的没有想过。黄旭升突然说:应该让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他没有动手动脚。我说:你有办法吗?她想了想,失望地说:没有。我们都渐渐凉了下来。就在我听见母亲喊我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办法。我说:有了。黄旭升看着我,目光期待着。我说:我有办法了,咱们象毛主席那样。
黄旭升把一张大字报,贴到了办公楼前。题目叫:我的一张大字报。内容很简单:王亚军老师从来没有对我动手动脚过,我当时神经不正常,胡说了。我对不起王老师,向王老师倒歉。我以后决不再冤枉好人。黄旭升。这在大院里是轰动的新闻,大人们都被震动了,这是沉闷生活里的一个春雷。许多人都在看,当然都是大人。当王亚军走过来时,他仔细地看了看内容。其他人都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一个外星人。王亚军看完之后,脸突然红了。他一把撕掉了大字报,并把它撕得粉粉碎。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妨碍小将们的四大自由?王亚军不理他们,独自走了。有人说:知道吗,他就是王亚军。
当时,王亚军仍然穿着挖防空洞的大雨鞋,走在路上一拐拐的,在他身后的人群就像是舞台上的幕布。王亚军走得很快,他的后背瘦弱,他听不见身后人们的议论,就好像他的耳朵里充满了音乐。
校长很快就找黄旭升谈了话。黄旭长与校长之间的对话是这样进行的。
黄旭升:校长,王亚军老师从来没有对我动手却脚。是我胡说。校长:那你为什么那时要说。
黄旭升:他们天天问我,不让我回家,不让我吃饭,不让我睡觉,我当时烦了,就胡说了。校长:王亚军是不是每天都给你单独补课?黄旭升点头,说:不是每天,是有的时候。校长说:那你点头干什么?黄旭升笑了。校长说:他跟你说些什么。黄旭升说:英语。除了英语,没有别的。校长说: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坏人,但也不放过一个好人,你要说老实话。黄旭升说:校长,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校长说:我就是这样说的。黄旭升说:没有,你刚好说反了。校长看看黄旭升,说:唉,现在的学生就是不太正常。黄旭升那时看着窗外,有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她的声音提提高了八度:假如我骗人了,就让我像我两个爸爸一样的死。
这话让校长吓坏了,他看看黄旭升,说:不能这样想,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归根结底是属于你们的……
黄旭升打断了校长的抒情,说:
校长,你要是不让王老师回学校,我就说你对我动手动脚。
校长楞了,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让他刮目相看,他说:你,你,你……
黄旭升说:我说到做到。校长缓过来之后,问黄旭升:是谁教你这些的?黄旭升不说话。校长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对,是谁让你写大字报的?黄旭升想了想,认真地说:毛主席。
长大之后,我才渐渐地知道了校长与范主任的关系,他们都来自于清华大学,在运动开始的时候,一起造反,在一次由申总指挥操纵的乌鲁木齐最大的武斗中,校长曾救过范主任的命。就是打一中那天,如果不是校长,那范主任就牺牲了。所以,校长在大院里也不是一般的人物。我从当时的会议记要里查着了以下的记录:校长:范主任,王亚军没有作风错误,那个叫黄旭升的小女孩子神经有毛病,她家连续死了两个人,她不正常了。范主任:王亚军是谁?校长:从上海来的,一个教英语的老师。范主任:这些小事你们自己定吧,现在学校还上英语课吗?校长:停了。范主任:英语还是要学的。北京的中小学都学英语,咱们乌鲁木齐虽然离北京万里远,可是,英语还是要学的。校长:那我就让王亚军回来吧。
第11章
王亚军又走在了学校的过道里,他再次穿上了那身灰色的毛布衣服,从他的身上再次散发出香水味。过道里的灯光很暗,可是王亚军像太阳一样地朝我走来。王亚军,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王亚军呼儿害哟,哪里人民得解放。
我教你唱首英语歌。
就是在那个下午;就是那首MOON RIVER 。王亚军在阳光的照耀下;凭着记忆用手为我抄下了歌词: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
Moon river and me。
然后;他开始一句句地教我。我曾经说过;他每天都要把脸上的胡子用剃须刀刮得干干净净;显得脸上有些发青;在这点上;他太像是一个外国人了;只有外国人和维族人脸上的胡子才有那么多。 王亚军的胡子很多;可是声音却很小;他唱歌的时候似乎显得有些胆怯;但是音很准; 在他的声音里;我感到了英国歌的美妙;我跟着他学;在我的记忆中那个下午的阳光永远是闪亮的;而歌声中的月亮河却是那么幽静;就像是王亚军的嗓音。
一个孩子和一个大人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吗?是从月亮河开始的吗?是从英语课上开始的吗?是从黄旭升和李垃圾的阴谋中开始的吗?是从一个具体的英语单词比如说:SOUL或者HARKEL中开始的吗?
已经记不清为什么会对他提出那样非分的要求:
能把你的英语词典借给我用用吗?
不行。
一天。就一天。
一天也不行;我每天备课都需要用。我的参考书很少;全靠这本词典。
很难想像一本书像词典那样地吸引我;它给我带来的知识或者说是享受超过了任何一本别的书;这在我的成长时代也许是普遍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读的;就是那本英文词典;只要是把里边的单词以种种方式排列起来;那全世界的语言都会展现在你的面前;而且它们有韵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 充满音乐性。
直到今天我都被那次拒绝震撼着;当时我的脸像母亲一样地红了。我甚至有些伤心;我想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王亚军说。
我从床上站起来;犹豫着;腿很重;像是一个突然得了大病的老人。
王亚军似乎很出了我的痛苦;他说:
你可以经常来我这儿翻词典。
我说:每天都可以吗?
只要我在。他说。
我最终没有走;而是坐在了他的床上;现在我进他的房间已经不再紧张;命运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尽管;我们是大人和孩子的关系;尽管他不肯把英语词典借给我;但是我发现王亚军在宿舍里对我很平等;完全不像是老师和学生;像什么呢?忘年交;对了;这个词很适合我们。我们就是忘年交。
我拿着他的词典;仔细地翻看着;这真是一部世界上最好的书;里边有很多让人怦然心动的词汇:LOVE。 HOME。 SUN SHINE。最后;我被一个词汇吸引;翻成汉语至今都让人不好意思随便说: 自慰。
我问王亚军:什么叫自慰?王亚军显得有些吃惊;略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片刻;他说:这不太好说。我说:你没有学过?你不会?他笑了;说: 这是我经常要作的事情;可惜还不太好告诉你。这是骂人的话?是下流话吗?也不能这样说。那倒底是什么意思?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只是记得那天离开他时;我的内心很失望;词典他不愿意借给我;自慰的意思;他也不愿意解释。
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吗?我灵魂里的东西比别人装得更多?我曾经问过王亚军什么叫SOUL?我为什么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男孩子们总是那么高兴;他们闹着;笑着;十四岁对于他们来说是玩的年龄;因为他们仍然在高声唱着那样的歌:
洪湖水呀浪打浪;丫头子逼上长白毛;儿娃子手拿冲锋枪;咕噜咕噜上战场
而我却像女人那样地忧伤。
你的脸很黄;是不是病了?我每天早晨都睡不着觉;我总是睁着眼望着窗口。他走到我的跟前审视着我的脸;渐渐地仁慈的微笑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说: 你是盼着有人从那儿飘进来吗?我的脸红了。显然;王亚军知道我的心思。他说:你这样下去会被毁了的。我说:我为什么会这样?他一时没有说话。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痛苦使我浑身瑟缩成一块;像是一个装满了煤炭的麻袋。 沉默了很久;当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屁股上的时候;他突然说:多久了?好几个月了。。难怪你最近上课老是看着窗外。我没有办法;我老是睁着眼睛。承认这件事;当着另一个人对我而言是无比痛苦的;因为我说过;我的确感到自己肮脏。他看着我;就像等待着要作出一项重要的决定。
我再次沉默。拿起了那本词典;随便一翻;也许是命运让我成为那样的人;自慰这个词再次出现了;他在我的眼前;闪着光泽;就像是为镜框镶了银边。
王亚军就是在那一刻走到了我的跟前;当看着词典时;他也看到了那个词;他说: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我楞了;当时我可能是张着嘴;一时忘了闭上我的嘴唇;样子一定非常蠢;但是一个像王亚军这样文明的人竟然跟我说他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这无疑于雨后的阳光;它们的到来显得温暖而又出人意料;它们过于强烈;我因为刺眼而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看着他;头脑渐渐地恢复了感觉;我听清楚了他的话;他是说了;他说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
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出了如此大的问题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连像王亚军这样的绅士都是这样;那肮脏的人绝不仅仅是我。
你是不是有犯罪感?
我点头。
其实;你不必这么压抑;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的时期;说着;他叹了口气;又说:可惜你爸爸不在;应该让他对你说这番话的。
我爸爸不会对我说;他很少看我;他太忙了。
说这话时;我突然再次被委屈袭击;内心有些潮湿;在这个时候我有些想念我的爸爸;他在哪儿;肯定还是在原子弹基地;他在遥远的地方干什么;在搞氢弹;他为他们设计了大楼;而他们就在他设计的大楼里搞武器;爸爸在保卫祖国;可是他忘记了我;他的儿子。
这个孩子因为自己的成长而感到自己有罪;他渴望交流。渴望父亲的嗓音在他身边回荡。
手淫的具体过程是不太需要大人教的;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儿;他就应该天生会作这件事。我的英语老师除了让我学会了那首古老的<;月亮河>;之外;他还让我意识到每当黎明想念女人;浑身燥热是无罪的。
我的身心解放了;因为我放下了包袱;轻装前进;在乌鲁木齐秋日的泥泞之中;我走路的姿态又开始轻快了。我又回到了那种幸福时光;看着远处闪亮的雪山;又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说:
天山;你好。
也许还是应该用自慰这个词;那样会干净些;自己安慰自己;或者说;自己抚摸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无论汉语和英语;在说明这个动作过程时;都很准确。
我在这样的过程中度过了第一个黎明;接着的几天;我都不再睁眼看着窗外;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几天之内没有再发烧;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母亲在一个早晨发现了我的动作;并揪住了我的头发。
那天我又睁开了眼睛;我意识到自己又需要了。可是;我忘了在晚上小解之后关上门。第一缕阳光快要来临了;我必须作。今天是想像着阿吉泰还是黄旭升呢?我犹豫着;渐渐地她们两个人又合成了一个人;是阿吉泰。她全身赤裸着;留着长头发;在蒸汽中来回走动。那似乎是个澡堂;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开始我没有意识到她就是阿吉泰;直到她回头看我的刹那;我看到了她洁白而红润的脸上全是水洙;她在微笑;然后她的胸全部暴露在我的面前。她的大腿和腹部全是洁白的;不像是以后当我长大之后看到的任何女人。阿吉泰在我的想像中是洁净无比的;那时我不知道女人身体的结构;以及她们毛发生长的部位;仅仅是阿吉泰的微笑和她光洁的肚腹就让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不顾一切。
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