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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完的山河大地,数不尽的家国情仇,都在谢世瑜面前一一闪过,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而那些人的喃喃细语,也在谢世瑜耳畔汇聚成了一道洪流,震得谢世瑜耳膜生疼。
谢世瑜心下一惊,想要松开手,但这朵绿色的花儿却像是生出了一只无形的大手般,牢牢地抓住谢世瑜,叫谢世瑜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些快速闪过的模糊画面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弱,但就在谢世瑜微微松了口气、以为终于能够停止时,画面却突然一转,来到了谢世瑜曾走过的那条山道,映出了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而谢世瑜,则是在他们出现的瞬间,就被那道如火般热烈灼热的身影给引去了视线。
——她是……
无数情绪在心头涌动,谢世瑜怔怔地瞧着这道人影,心中五味陈杂。
他张口欲言,想要叫住这道身影,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世界于他于她,竟是这般小么?
为何他们总会一而再地遇见?
谢世瑜神色怅然,默然无语。
而在外界悬崖边上,柳婧蓦然抬起头来。
第二十九章 异族(二)
谢世瑜曾在那本《奇闻异志录》见过这样一个故事:多年前,有一个书生赶考,旅途中路遇一个貌美女子。在书生同那女子共处过一段短暂的旅途后,那女子向书生倾吐了自己的爱意,但书生却以自己已娶妻的理由拒绝了。听得此言,那女子大悸,痛哭失声,而后在书生面前模糊了身形,化作轻烟散去,只余地面的一块玉佩。
见得此景,书生骇然失色,只以为自己是撞了鬼,于是找到了一个得道高人,向那高人求助。
那高人听完书生际遇,收走了书生的玉佩,留下一句“其为异族,不必担忧”后,便飘然离去。
而谢世瑜所遇见的这薛如玉,正是“异族”!
那么,什么又是“异族”?
若是常人,恐怕也听过“异族”之名,但知道这“异族”出处的,却少之又少。
——可谢世瑜却恰好知道。
在罗拂留给谢世瑜的极苍府的密录中曾记载,这三千千界中,虽奇人倍出,但“奇宝”,却唯有那么十件。
昆仑镜,山河图,唯恶幡……等。
而在这十件“奇宝”中,每一件里,都自成一个小世界,而既称“世界”,那么里面自然有生命,也有“人”。
在一些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之下,他们便会从奇宝中的小世界里挣出,来到三千界中,同人们一同生活,与常人无异。
不过,这些人虽有着与常人一样的身形面貌,甚至能与常人一样生活,但若有一天,他们被被自己所爱的人拒绝,那么他们便会从这世间消散,只留一块能够通往他们小世界的玉佩。
而这些人,就是“异族”。
在这世上,异族很少,知道异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若非谢世瑜有罗拂留下的极苍府密典,恐怕谢世瑜也会同当年那书生般,只以为自己是撞了鬼。
但就算谢世瑜知道了这样的异闻,他也从没想到,他竟也有遇上这异族的一天——而且还是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
谢世瑜看着手中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
那薛如玉……可以说是他害死的。
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但谢世瑜若能及早知道这薛如玉的真实身份,那么谢世瑜一定会有多远躲多远,可……
可事已至此……
谢世瑜一阵失神,怅然长叹。
终于,谢世瑜站起身来,打算离开此处,但就在谢世瑜起身的这一瞬间,世界突然在谢世瑜面前变作了另一个模样。
谢世瑜诧异的睁大眼,喃喃道“这……这是……”
当雨停下之时,柳婧早已在莫长歌留下的傀儡们的帮助下,带着徐灵璧蓝昶两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断海城的主城之中,坐在买下的小院窗前,呆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气息自身后而来,伸手把她拥入怀中,将头轻轻搭在柳婧肩上,低沉勾人的声音道:“婧儿在想什么?”
柳婧蓦然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道:“没什么。”
莫长歌眉头微扬,尾音上挑,道:“哦?”
莫长歌这一声,暧昧轻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之意,叫人听得心头发痒。
但落在柳婧耳中,却不知怎的,叫她背脊一寒。
柳婧心中思绪电转,不动声色的改口道:“只是在想……”柳婧急中生智,“……在想你为何会留下那两人。”
柳婧未曾明说,但莫长歌却知道柳婧定指的是徐灵璧蓝昶二人。
莫长歌笑了起来,胸膛微震,道:“婧儿觉得呢?”
柳婧迟疑起来,原本只是用来搪塞莫长歌的话,此时竟然真的让柳婧感到疑惑起来。
对于柳婧自己来说,她之所以留下蓝昶,是因为需要蓝昶来替她分担进入小世界的压力;而留下徐灵璧,则是因为她需要徐灵璧的那一众武师来替她解决一些琐事。
可身为元婴期的莫长歌,既不需要蓝昶来“分担来自小世界的压力”的,也不需要徐灵璧的那一众武师……既然如此,那莫长歌又为何留下他们?
柳婧想不明白。
看到柳婧的疑惑,莫长歌再一次笑了起来,不紧不慢道:“婧儿不明白?没关系……因为婧儿在帮我做一件事之后,你便明白了。”
柳婧眉头一皱,却又马上舒展开来,道:“何事?”
莫长歌轻柔道:“使那蓝昶为你神魂颠倒,叫他为你……奉上性命。”
柳婧愕然。
虽说莫长歌说得好听,但柳婧却十分清楚,他要她做的,说白了就是勾|引蓝昶罢了。
按理来说,柳婧不该感到这般惊愕,毕竟美色是为手段,她以前也未曾少用,那么为了莫长歌用用也不为过。
但此时此刻,柳婧却依然感到了惊愕,原因无他——这蓝昶,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为何莫长歌还要柳婧以美色诱惑于他?
莫长歌想从蓝昶身上得到什么?
柳婧越发不解了,望向莫长歌,道:“为何?”。
但莫长歌却只是笑笑,而后亲昵地摩挲了一下柳婧的唇,道:“去吧。”
于是,在莫长歌的含糊其辞之下,柳婧也只能抱着满腹的疑惑,去了小院西厢——那正是被软禁的蓝昶所在。
当柳婧瞧见蓝昶时,蓝昶正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西厢客房的床上。
这也并不奇怪,依照入住小院时柳婧那心烦意的状态,自然是无法约束那些粗鲁无礼的傀儡,也无法顾及被她“请来”的蓝昶了。
柳婧明白,此刻的蓝昶,对她对莫长歌,心中定是有颇多怨愤,若非莫长歌早早打晕了蓝昶,没有让蓝昶瞧见那些武师化为碎末的模样,恐怕此刻蓝昶对她对莫长歌,就不仅仅是怨愤了。
想到这里,柳婧心中一叹,觉得莫长歌果然是有备而来。
但……他又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柳婧这样想着,反手阖上房门,向着蓝昶款款走去,嫣然笑道:“下人无知,怠慢了楼主,真是对不住了,还请楼主原谅则个。”
蓝昶冷冷看她,并不搭话。
柳婧倒也不气不恼,向着蓝昶走去,嘴里不紧不慢地赔着罪,伸手解开蓝昶身上的绳索。
此时此刻,两人靠得极近,作为善使蛊毒,天生嗅觉敏于常人的蓝昶,甚至能够辨出柳婧发间的花香来于何处,衣料又是用什么香料熏染,而在这些淡香下遮掩的属于柳婧自身的清香,更是叫蓝昶感到一阵醺然。
看着近在咫尺的柳婧,蓝昶突然道:“这可是在使美人计?”
柳婧动作一顿,轻轻偏过头来,耳畔发丝轻垂,白皙的脖颈扬起柔美的弧度,轻声浅笑:“若奴家说‘是’呢?楼主又待如何?”
瞧着柳婧这样的笑容,就算蓝昶早知这柳婧怕是不安好心,但他却也抑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不待蓝昶再想更多,原本还算是矜持守礼的柳婧蓦然贴近了蓝昶的面颊,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魅惑勾人,道:“楼主,我们来玩个游戏,可好?”
出现在谢世瑜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迷雾。
不见天,不见地,不见山河草木,甚至于谢世瑜平平伸出手后都无法瞧清自己的五指。
——这是何处?
他为何会在这里?
谢世瑜迷茫了。
第二十八章 异族(一)
当这场磅礴大雨的最后一滴雨珠落在地面后,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
而直到这个时候,迷迷糊糊了一天的谢世瑜,才终于从那头晕眼花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谢世瑜从小屋中的木床上撑起身,环首四顾。
只见小屋四下漏风,处处漏水,外头大雨暂歇,里头小雨刚停,整个屋子里唯一好点儿的,可能就是他现在呆着的木床这头,至于其他的地方……灰尘沾着泥水,蛛网凝着雨珠,那景象可真是……真是……
惨不忍睹。
但这个惨不忍睹的小屋,却是薛如玉花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找到的歇脚之地。
努力从记忆中翻找出整个过程,谢世瑜不由得长叹一声。
不得不说,那薛如玉的确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姑娘,即使她的确是个行走江湖的女侠,但她恐怕也没有过在荒郊野岭找住处找吃食的经历。
谢世瑜还记得,在他脑袋被敲了一下,暂时顶不上用的那段时间里,薛如玉扶着他离开驿所,努力想要找到附近的村庄,但奈何这边儿十分荒凉,好不容易找到了小村落,还是早已废弃的地方,于是薛如玉无可奈何之下,找到当中最好的一间屋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惨不忍睹的小屋——将谢世瑜安顿下来,自己则是去生火找吃的。
但就是这么一找,却找出了问题。
生火——打湿的火折子一个,潮湿的木材几根,还有头上的小雨滴答滴答。
生火失败。
找吃的——颜色鲜艳的野果几个,快长成竹子的“竹笋”几根,还有几株光是瞧长相就十分花里胡俏的不知名野菇几株。
这个……
也亏得谢世瑜并非普通人,才没被薛如玉给毒死,但经历了种种失败后,薛如玉无疑十分沮丧。
不过在回过神来的谢世瑜看来,这样的薛如玉,比起最开始她表现出那样心狠手辣精明外露的妖女模样来说,倒是笨拙得近乎可爱了。
但薛如玉显然不这样认为。
于是,一刻钟前,百折不挠的薛如玉在面对生不起的火,和吃不了的野果、“竹笋”和野菇,在沉吟好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重整旗鼓,满脸如临大敌地走出了小屋,直到此刻大雨都已经停了下来,人却还没回来。
想到薛如玉出门前的表情,谢世瑜不由得感到了几分好笑。
——分明看起来是那样高傲狠辣的一个人,现在却为了这么些小事烦恼得连那妖女模样都快要撑不起来了……同为妖女,若是那个姑娘,她一定……
谢世瑜的笑僵在了脸上。
若是……她……
……又会如何?
谢世瑜知道,他不应当再想下去的。
就算在那一晚的阴差阳错之下,他同她喝过那杯本不该喝下的交杯酒,但这也不代表那个姑娘当真同他有了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跨越过去的鸿沟,而这道鸿沟,也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所能改变的……
她恐怕不会想要改变,而他……也不会改变。
所以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天各一方,从此不再相见,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迟早会有忘了那个姑娘的一天。
可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谢世瑜却依然不可自抑地想到了那个红衣的姑娘。
如果是那个姑娘……如果是她在这里,她会怎么做?
老实说来,那个红衣姑娘同这薛姑娘实在是十分相似的。
——同样的妖女做派,同样摄人心魄的美貌,同样的心狠手辣……
既是如此相似,那为何他却独独喜欢那个红衣姑娘,却从未喜欢过薛如玉?
为什么?
谢世瑜不明白。
他想不出理由,讲不出道理。
或许……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没有理由,也没有道理可讲吧。
谢世瑜想要笑笑,但却怎么也扯不出一个笑容来。
不知在那破旧的小木床上坐了多久,终于,谢世瑜站了起来,有些踉跄地向外走去。
他不应当再呆下去了。
也不应带再接受薛如玉的照顾。
既然他永远都给不了薛姑娘想要的,那么就当早早离去,将这场错误的缘分就此打住,再不复相见,就像……是的,就像那个红衣姑娘对他所做的那样。
想到此处,谢世瑜终于笑了起来,但那笑容中却充满了自嘲和苦涩。
谢世瑜勉力站稳身形,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想要在薛如玉回来之前离开此处。
但事与愿违,就在谢世瑜走出小屋后没多久,一个紫色的身形迎面而来,怀里抱着一大堆不知是吃的还是什么东西,面容虽然脏污,但她的笑容却足以令人心动。
可这样令人心动的笑,也在瞧见谢世瑜的这一刻僵在了面容上,然后逐渐淡去。
她呆呆地看着谢世瑜,辛苦找到的野果不知不觉中落在地上,滚了满地,但薛如玉却浑然不觉。
“你……”她张了张嘴,心中的苦楚酸涩却像是漫到了唇边。
她的手在颤抖着,她的唇也在颤抖着,就连她的话语都在颤抖着:“你……你要……走了么?”
谢世瑜看着她,默然无语。
这样无言却肯定的姿态,叫薛如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用力闭了闭眼,凄然道:“你果然……还是要走么?”
“难道……就不能为我留下吗?你明明曾经拼上性命来救我,为何却不肯为我留下?既你不肯为我留下,为何又要拼上性命来救我?!”
薛如玉步步紧逼,眼中与其说是悲悸,不如说是恨意。
“既然你不爱我……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要让我感到……感到你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是爱着我的?!”
“为什么?!”
薛如玉身嘶力竭地喊着,泪如雨下。
而谢世瑜,却无言以对。
他会救她,并不是因为她是薛如玉,是因为他能够救她;他会拼上性命去阻止别人将她带走,并不是因为她是薛如玉,而是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这与其说是为了薛如玉,不如说是为了他的道。
他的道便是如此。
他的性格亦是如此。
他会去帮所有他认为应该帮助的人,就好像他帮助薛如玉,也只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薛如玉是他“认为应该帮助的人”。
仅仅如此。
但……他又该如何同薛如玉解释?
他又该如何才能……不伤了她的心?
谢世瑜悲悯无奈地看着薛如玉,就如同看着当初的自己。
无言以对,无可奈何。
“其实……也没什么……我早就想到了的……”
薛如玉低头,用力擦着自己的眼泪,喃喃着。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刻……所以……你知道吗……”
“在当时看着你在那个屋子里昏睡过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薛如玉颤声说着:“我在想,若是你那个时候就死了,那该多好啊。”
薛如玉猛地抬起头来,红肿的眼里不知是恨是悲是怨:“若你那个时候就死了,那该多好啊?这样一来,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了,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了,我也……永远都不会遇到这一刻了……”
“谢世瑜……”薛如玉哽咽着,“我好想杀了你啊。”
“我好想好想杀了你啊!”
“可是我舍不得。”
“因为……我是这么地……喜欢你……”
“我宁可你醒来后对我不假辞色,宁可你醒来后就要离开我,宁可你永远都不会爱我……但我也不舍得……让你再也睁不开眼,不舍得让你不开心。”
“我是这么地喜欢你……”
“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谢世瑜?”
薛如玉含泪望着谢世瑜。
在两人的头顶,天色苍茫,在他们脚下,泥泞满布。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分明算不上遥远,但却又像是隔着天涯。
不知过了多久,薛如玉的哭声终于消失不见。
她凝视着他,眼中干涸得像是流不出一滴泪来,但她却终于笑了出来。
“阿娘曾对我说……我不懂爱。”
“她告诉我,若我当真爱上了一个人,那么我整颗心都会牵挂在他的身上。若他高兴了,那么就算我再难过,我也不会感到难过;若他难过了,那么就算我再高兴,我也不会再感到高兴……”
薛如玉轻笑着:“我那个时候想的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我现在……却好像明白了。”
薛如玉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自己手下心脏的跳动,喃喃道:
“我不会难过的。”
“因为你若因为离开了我而感到高兴,那么……我……也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