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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刘义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好,慌乱之下伸手一拉,将自己身旁的阿蓝一把拉过来,挡在身前。
只听一声轻响,一道极亮的剑光刺破虚空,耀眼得让刘义甚至都有一瞬间的失明。
而下一瞬间,刘义便瞧见他女儿阿蓝那漂亮的头颅,带着依然是毫无所觉的茫然表情滚落地上。
鲜血喷涌而出,将阿蓝身后的刘义和她身前谢世瑜染了满身满脸。
阿蓝无头的尸身呆立了一会儿,轰然倒下,只剩下刘义哆嗦着嘴唇,看着谢世瑜那张如同石雕般冷酷森然的面容。
在刘义的记忆中,谢世瑜的脸,虽然俊美,但却不知为何一直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稚气和天真。
但就在此时,猩红的鲜血溅染了谢世瑜的脸,也染红了他的眼,甚至连那一股说不出来的稚气和天真也不知道何时从他眼中洗去,只留下一片死寂和森冷。
刘义看到谢世瑜那张那森然的脸,看到谢世瑜手中闪着灼灼剑光的长剑,看到满地的鲜血,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
——明明应当是万无一失才是,怎会变成这样?!
谢世瑜手中的长剑拖在地上,他看着刘义,突然极细微、极细微地勾起了唇角。
这一瞬间,满身满脸都是血迹的谢世瑜在刘义眼中,就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义在这一刻吓得屁滚尿流,连阿蓝被杀的悲愤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草屋。
在冲出草屋的那一刻,刘义急中生智,也不知从哪儿提起的一口气,大声叫喊着,声音传遍了整个易阳村。
“救命!救我!谢世瑜他发疯了!!”
满身血迹的刘义哭号着,冲到路人的面前,不顾那人惊骇的表情,死死地抓住那人的手。
“谢世瑜疯了……他疯了!他还杀了我的女儿!我的阿蓝!!”
刘义大声嚎啕着,几乎要把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洒在这里,声音响遍了整个易阳村:“我的阿蓝啊!”
“谢世瑜他丧心病狂!他竟然杀了我的女儿啊!!”
“我可怜的阿蓝……是爹对不住你!是爹引狼入室啊!”
“我好心好意招待我世交的儿子,谁知道他竟然□□熏心,对我阿蓝欲图不轨,眼看不成竟然还杀了我的女儿!”
“可怜的阿蓝啊!爹爹对不住你!!爹爹对不住你啊!!!”
刘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将易阳村原本就不多的村民尽数聚集起来。
此时此刻,谢世瑜也终于从草屋里走了出来,而他这一身一脸的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令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但却也衬得刘义的哭喊越发切实,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村民目光也变得愤怒起来。
面对这样的目光,原本神色冷厉的谢世瑜面色松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是不等谢世瑜说话,刘义再一次哭喊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我刘家哪里对不住你谢世瑜了?你竟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刘义喘了口气,哭声震天:“阿蓝!你死得好惨啊!!”
谢世瑜气得脸色通红,残留在他体内的药力,咬牙,道:“你——”
不等谢世瑜说完,不知何处飞来一个烂柿子,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丧尽天良,竟然连那样维护你的刘叔都被你害得这样,你还有没有良心?!”
谢世瑜一怔,而后回过神来,极力想要辩解,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到了现在你竟然还一丝悔改之意都没有!你——你真是狼心狗肺!你不是个东西!”
一个矮墩墩的大娘面对满身血的谢世瑜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前来,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谢世瑜的脸上,用力至极,让谢世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甚至都止不住自己的身形,踉跄后退两步。
谢世瑜懵了。
有了这一巴掌,众人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虽然依然不敢靠近如同修罗一般的谢世瑜,但却也对着谢世瑜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撑着胆子喝骂道:“你这样的人怎么还好意思活着?!”
“滚出易阳村!”
“对!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
“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快滚快滚!!”
谢世瑜紧紧咬着牙,双眼通红,但眼睛里却像是被火烧灼过,再也不见丝毫泪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曾经那样熟悉,现在又变得那样陌生的面容,最后落在躲藏在众人身后的刘义身上。
他张开嘴,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图谋我的性命,我杀了你的女儿。”
“我们两清了。”
“而我们……”谢世瑜的目光又转向了周围的人们。
村民们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安静下来。
谢世瑜双手捧着自己的剑,不经意间瞧见剑脊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恍惚了一下,连未完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现在的他……满身鲜血,跟他心中的“魔”又有什么区别?
在这些村民眼中,他与“魔”又有什么区别?
此时此刻,谢世瑜再度想起了那一天的“问道”。
何以为道?汝道为何?
他的道是什么?
心怀正气,勇往直前,但求无愧于心……他的道,是君子之道。
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是道?什么是魔?
君子之道?什么又是君子之道?
若这世上的正义得不到伸展,恶人得不到惩罚……那所谓的君子之道……又有何用?
为什么世上像刘义这样的人可以得到人们的同情,而像他爹那样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人却要被众人唾骂?
为什么世上恶人还活得好好的,子孙绕膝;而善人却不得好报,早早死去,只留满身凄凉?
为什么?
在这世上,善恶颠倒至此,那么他的坚持又有何用?他的苦难又有何用?他的道,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谢世瑜终于笑了起来,双眼通红,状如疯魔。
他笑着,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响彻云霄。
他大笑着,蓦然化作一道电光,冲向了村外连绵起伏的山脉,消失在那茫茫大山之中,只留那如同大哭般的大笑声,在山间久久徘徊不散。
第八章 真与假(二)
在莫长歌的面前、在那些僧人看押下的那人;赫然就是与他同时踏入山洞的柳婧!
她究竟是真的?还是仅仅是这幻境中的一部分?
若她是假的,为什么幻境会将她呈现在他的面前?
若她是真的;她又为什么会闯入这属于他的幻境中来?
莫长歌百思不得其解;但就在这时;一旁的穿着戒律院低级弟子僧袍的僧人瞧见了他;打量了一下他这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僧袍后,不由得皱眉;向他喝道:“你是哪一处的弟子?为何出现在此?还不速速离去?!”
莫长歌循声望去;尚是少年模样的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这戒律院的僧人。瞧见这僧人居高临下的目光;莫长歌眼中阴霾一闪而逝,但却马上就想好了应对之言,可还没等莫长歌将它们说出来,一旁被迫跪在佛前,被捆仙索牢牢困住的柳婧蓦然站起来,直勾勾地瞧着他;喃喃道:“长歌?是你吗?长歌?!”
莫长歌望去;只见柳婧轻轻咬着下唇;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里漫上了轻微的水雾,欲语还休地瞧着他,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对于莫长歌来说,更引他注目的,却是她眼角那血色的纹路。
——那分明就是魔道中人才会有的魔纹!
她竟然入魔了?
为何会这样?!
他们明明不过分别了一会儿罢了,为何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却是入魔了的模样?
既然如此,她现在岂不是……
莫长歌心里一个咯噔,暗叫不好,果不其然,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一旁融合期的戒律院僧人目光如电瞧了过来,身上森然灵力引而待发,声音如雷轰鸣:“你是何处弟子?与此魔门妖女有何干系?”
莫长歌心中暗恨,面上却只做慌乱模样,结结巴巴道:“弟子……弟子尘空……是光合殿外门弟子……可是……可是弟子尘空并不识得这位、这位女施主……”
他说的的确没有丝毫掺假,因为在他还是“尘空”时,他本就不认识柳婧,所以即便是对上能够辨明话语真假的戒律院弟子,他也没有丝毫不安。
戒律院的弟子狐疑地看着他,身上的灵力却慢慢敛入体内,沉吟一会儿又转头瞧向一旁的柳婧,道:“你可认识尘空?”
“尘空……尘空?”柳婧喃喃着,“凡尘皆为空?这是巧合?还是这幻境也要告诉我,我所求都是空?”
她呆呆地瞧着莫长歌,但莫长歌只做惊慌失措的模样,躲闪着她的模样,口中喃喃念诵着经文,不去看她。终于,柳婧眼中落下血泪来,惨笑道,“我不识得什么尘空。”
“我又怎会认识什么尘空呢?”
“我认识的那人,我爱的那人……分明是叫做莫长歌啊……”
微弱的声音从莫长歌的耳畔飘过。
莫长歌神色不变,漠然看着柳婧失魂落魄地被戒律院的僧人压向戒律塔的方向,与他擦肩而过,心中波澜不惊,唯有指间拨动着的念珠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真是……愚蠢的女人。
就像是他见过的那些为了所谓的“爱”赴汤蹈火的……愚蠢的女人。
到了现在,莫长歌终于能够确定,在他面前的柳婧,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闯入他的幻觉中的真正的柳婧,而非仅仅是那幻音符制造出的幻觉。
但……这又如何呢?
就算是幻境,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像在外界那样受伤,也会死亡。
看来……这个愚蠢的女人是注定死在这里了。
这样的死虽然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也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只要他……
“长歌!”
这样含泪的呼喊就像是从梦境的深处传来。
莫长歌一怔,强自压抑住转身的冲动,但就在下一刻,他听到那个声音哽咽道:“抱歉……是……尘空。”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莫长歌心中微紧,缓缓转过头。
而就在他目光的尽头,他望见那张苍白的面容向他绽出一个含泪的笑意,那样的笑意就像是沉在心湖中,又像是燃烧在火焰的深处,明明那般模糊,却奇异地在他心中描画得分毫毕现。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她只是笑着。
一边笑着,一边深深地看着他,好像透过他瞧向了一个虚渺的人影。
“谢谢你……”
“再见。”
莫长歌怔怔地瞧着她,指间的念珠不知何时散落一地。
在这一刻,他改变了主意。
·
刘义领着谢世瑜,在化作废墟的易阳城外一条坎坷小道上穿行。
“世瑜啊……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回来了。”
在那条高高低低的小路上,分明才不惑之年的刘义却像是耄耋老人般,同两年前谢世瑜所看到的他相比苍老了好几十岁。他在前头颤颤巍巍地走着,一边为谢世瑜领路,一边道:“在那一晚,那些仙师在我们城中做法,最后整个易阳城都毁于一旦……”
“后来啊,那些仙师们走了,我们也回到易阳城。我们想要重新建起易阳城,没有人想要离开这里,毕竟这里我们的家啊……可是不行啊……只要有人靠近易阳城,易阳城方圆十里就会开始发生地动……”
“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或许是一百人,又或许是五百吧……终于,他们放弃了这个地方……”
“他们都离开了,可是还有不想要离开这里的人,就像是我们刘家,还有陈家、李家、叶家……所以啊,我们在易阳城外的山谷建了一个村,就叫易阳村。”
“但总有一天,易阳村会再一次变作易阳城,毕竟不管怎么样……总会好起来的。”
刘义在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而谢世瑜看着刘义佝偻的身形,眼眶有些泛红。
谢家和刘家,是世交。
谢世瑜还记得,在他幼时,这位曾经的刘家家主还经常来到他们家中。那时候,这刘世伯意气风发,既豪爽又亲和,还经常不顾他那个书呆子爹的反对,把他架在脖子上,一边哈哈笑着一边上街带他看遍易阳城。
可是……现在的刘世伯不但因为那场灾祸失去了所有的家财,还变成了这般苍老模样。
谢世瑜鼻尖一酸,快步上前两步,伸手扶住刘世伯,一边强颜欢笑,道:“世伯这是要带世瑜去易阳村么?”
刘义也不推却谢世瑜的搀扶,听到谢世瑜的问询,指着前头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道:“是啊……瞧见那棵树没有?转过去,就是易阳村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无非如此。
在走到那棵树前,谢世瑜尚且不相信那后头竟然还有一座村庄,可就在他转过那颗树后,一个萧条的村庄和一些面黄肌瘦的人们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谢世瑜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惊愕,眼眶便是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这些……这些分明都是他认识的人啊!陈家的世叔,李家的世伯,还有那些同他长大的富家子弟,还有那些他曾日日相见但却从来叫不上名字的小摊贩……他们竟然都在这里!
但他们却不同于两年前的模样,一个个都面色凄苦,惶惶不安。
为何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谢世瑜心中涩然,而就在这时,刘义提起了音调,大声喊道:“看看吧!是谁回来了?”
刘义的脸上挂上了笑容,他热情地说着,他迫不及待地说着,一边将谢世瑜推倒了众人的面前,大声道:“是谢家的小子,谢世瑜!他回来了!!”
谢世瑜的心在这一瞬间提了起来,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在易阳城的名声并不算好。虽然不至于能止小儿夜啼,但也相去不远,尽管他其实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可是……可是就算这样,他们究竟是来自易阳城不是吗?
谢世瑜忐忑不安地看着他面前的人们,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表情。
他们会原谅他吗?
他们会接受他吗?
他们会……不计较他曾经鲁莽冒失的过往吗?
谢世瑜感到他的手里攥着一把汗,身上就像是烧着一团虚虚的火,让他坐立不安。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扫过,试图发现一个会对他笑着的人,发现一个欢迎外出的游子回到家乡的乡人。
但是没有。
一个都没有。
慢慢的,那团火灭了下去,就像是他慢慢冷下去的心。
谢世瑜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发现这有点难,于是他转过头,想要望向一边的刘世伯。
可就在此刻,一个细小的东西不知从哪儿向他砸了过来,谢世瑜一怔,那东西就砸在了他的额头上,一股带着腥臭的蛋液从他额上滑下。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不知道从何处响起的悲愤声音大声地呵斥他:“都是你们谢家招惹了仙师,才害得整个易阳城都毁于一旦,害得我们无家可归!你竟然还敢回来?!是想要再来害我们一次么?”
谢世瑜呆在了原地,而下一刻,无数的烂叶朝他扔了过来。
谢世瑜满心慌乱,他手足无措。
此时此刻,他忘了他此时已是相当于炼气三层的剑修,忘了只要他一挥手就可以将这些人斩于剑下……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曾经的温柔笑脸化作一张张憎恶的面容,指责他,喝骂他。
“……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爹娘都因为触怒了仙师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都已经害得我们无家可归了还不满足吗?你究竟想要害我们到什么地步?!”
谢世瑜的眼眶越发红了,但他却不发一言,只是咬着牙,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刘义大急,张开瘦小的手挡在谢世瑜的面前。
似乎是因为刘义在此处颇有威信,看到刘义不管不顾地挡在谢世瑜面前,愤怒的人们顿时迟疑了一下,漫天飞的烂叶也停了下来。
“易阳城毁了,与世瑜又有什么关系?世瑜是我带进来的,你们这么针对世瑜,还将不将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
“可是——”
“没有可是!”刘义呵斥道,“世瑜失了双亲,本就可怜,你们还这般对待他,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还在你们的胸口!”
“还不快快散去!”
人们敢怒不敢言,最后瞪了一眼谢世瑜,不甘不愿地散去了。
谢世瑜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刘义推了他一把,他才涩然开口,低声道:“世伯有何必替世瑜说话,这本就是——”
“这不是你的错!”不等谢世瑜说完,刘义瘦小的手按在了谢世瑜的肩上,斩钉截铁道,“这不是世瑜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
只不过是这样一句话,便令谢世瑜眼中的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