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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听的周龙低垂着目光不说话。忽然，他抬起目光，看着刘依然，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实情。你知道我们老板为什么要急于让报纸上宣传他吗？因为省纪委已经立案查他，所以他现在特别需要借新闻单位大做舆论。”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如果你和那些记者一样好打发。再说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告诉你对我又有什么坏处？咱们还是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
刘依然郁郁地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周龙幽幽一笑，“你不是我妺妺嘛！”
刘依然又清晰地看到了那两道双弧。
“那，那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倒是该谢谢你。真的，你让我重新思考一些事情。”周龙挑起目光，两道双弧迅速藏到眼睑深处：“你不是问过我个人对李大中的看法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像是要揭谜底一样看着刘依然：“对他，我既憎恶又佩服。憎恶他不是个正人君子，而是个玩权术的人。说实话，别说用什么党员、领导干部的标准衡量，就是用良心的标准衡量，他也算不上好人。但是我又不能不佩服他。他能控制住局面，关系广，别人办不到的事他能办到，流动资金别人借不到他能搞到，原材料别人弄不到他能弄到。前几年国有企业普遍不景气，他能驾驭得了，而且确实也有一些效益，这就很不错了。再说你说他有问题，现在又有几个没问题的？人家说现在国企一把手，拉出来站一溜，全枪毙了可能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就有漏网的。那么多国有企业都倒闭了，工人都没活儿干了，当头的不是照样没事儿？李大中好歹还养了那么多工人呢。所以，我觉得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这些所谓的能人赶尽杀绝，还得靠这种人。这大概就是社会主义中国特色吧！”
“省纪委能查出什么结果吗？”
“难说，以前也查过，也都不了了之了。我估计他早就把各个关节打点好了。”
“你对他看得这么清，为什么还那么忠于他。”
“我承认，我有私心。论能力，论人品，我自认为都比他强，昊天交给我，我会比他干得好。他基本上还是靠人治，而我觉得，随着改革开放，靠人治的办法早晚行不通。美国杜邦公司，原来是个多庞大的家族企业，到了三十年代也上市变成公众企业了。今后真正搞了股份制，靠人治行吗？那一分一厘都不能糊弄的。我要搞，就靠法制，搞现代企业制度。而且我会比他廉政，会对得起国家和职工。但是我没有他那副黑手腕，也没后台，要想单枪匹马地实现我的理想几乎没有希望。既然他很赏识我，我只有靠他，才有可能有朝一日替代他。实际上他也有这个想法。他私下里对我说过，以后会把昊天交给我。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先给他干？反正给他干也是给共产党干。把他早早地弄倒了，没准来一个还不如他的，有什么用？”
听到这些，刘依然沉默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角色，像是一块关键部位的砖，这块砖可以决定整幢建筑的牢固与否。如果自己写了歌颂李大中的稿子，不但帮了李大中的忙，也帮了周龙的忙；如果不写，那就谁的忙也帮不上。李大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再找一批愿意给他写稿子的记者来，但周龙也许就因为这一次在关键时刻的不得力而永远失去李大中的信任。想到这，她的心里乱了。
楠楠不想吃了，就离开桌子去玩。
周龙忽然说：“来之前我想问问你孩子有多高，就给你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的，是你丈夫吧？”
刘依然知道周龙撞上了回家搬东西的马杰。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不说话。
周龙叹口气：“你也真不容易，现在像你这样敬业的记者；真少呵！”
刘依然心里“呼”地涌起一阵酸楚。就是为了这份敬业，领导对自己不满，丈夫对自己不满，采访对象对自己不满，瞬间自己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想到这，泪水情不自禁涌出来，蒙住了眼睛，白蒙蒙一片。她不敢眨，怕泪珠掉下来。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我能帮你吗？”周龙握着她的手说。
“不用。”她抽出自己的手，匆匆掏手绢。
停了一下，周龙说：“我已经跟你们总编说好了，不管你写不写，昊天的广告照做。” 。 想看书来
连载十六：刘依然忽然说：“李大中的稿子，明天交稿！”
昊天的广告很快出来了，连着三个整版，还是套红的。总编非常高兴，见了刘依然恢复了往日的熟稔，说不管怎么说，李大中这个人还是很讲信用的，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总编一高兴，考虑问题也就活泛了，他宽宏大量地对刘依然说；不願写李大中本人也行，写昊天这个企业也可以，也算是表示谢意吧。报社也在传，说刘依然能干，一去就弄回来三个整版；有这个本事；应该调去搞广告。有的传得更神，说刘依然就跟李大中跳了一曲，李大中就同意做广告了。还有人开始东拉西扯了：刘依然从李大中那回来，就跟丈夫闹离婚。
刘依然对这些都顾不上，她正心力交瘁地对付马杰呢。离是马杰，闹也是马杰。马杰见刘依然根本没和他闹；反而觉得吃亏了。人虽然是搬出去了，但还是三天两头地生事，不是找刘依然，就是找刘依然的父母，一会儿要楠楠，一会儿又说得先把事情说清楚。刘依然说，楠楠你想都别想，你不是愿意给人家的女儿当爹吗？当去吧！至于说清楚，你还哪不清楚？马杰说咱俩到底谁先有了外心？刘依然说是我完了吧？马杰好像发现了刘依然的软肋，说要这样事情不能算完，我还要找那个混蛋总编算账那，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枉是个男人！刘依然大怒：“马杰，你简直就不是个男人！”
结果凭白地多吵了几架，而且都是吵得昏天黑地才收。刘依然痛心疾首地想，怎么摊上个全世界最无赖的男人，像个臭皮囊！他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呵！她被马杰搞得万念俱灭，天天提心吊胆。她怕马杰真的找到报社来，找到总编闹一场，那样的话，所有的人，包括总编，都得笑死她，那她就没法再在报社呆下去了。结局怎么着也不该这样呵！
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来了。
这一天，刘依然又被总编叫去了。一进门，她就发现总编的脸色很难看，明明是他叫她来的，可她坐下半天了，他却始终不说话。刘依然忍不住了，问：“前辈，什么事呀？”
总编好像就等着她问这句话呢，只见他把手中的笔轻轻往桌子上一扔，说：“你还问什么事，你把人家坑苦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坑谁了？”
总编这才显出全力以赴跟她说话的样子，离开办公桌，坐到刘依然对面的沙发上，叹了一口又急又粗的气，“刚才李大中亲自打来电话，问广告做了那么长时间了，稿子怎么看不见？我解释说，广告是广告，稿子是稿子，报社和昊天签的广告合同中，也没有说以发稿为条件嘛。”
刘依然没想到总编在关键时刻能答得这么好，忙问：“李大中怎么说？”
“李大中怎么说？他当时就把周龙骂了一顿，他说他跟周龙交待的不是这样，周龙欺骗了他，欺骗了公司，还说周龙是和你串通好的……”
刘依然脸红了：“胡说八道！”
“谁想到会是这样……”总编叹口气：“那天周龙来找我谈广告时我就有点奇怪，他根本不提稿子的事，只说在我们报纸上做广告宣传昊天的产品是公司今年定的计划，跟报道无关。三个整版那，而且当时就拿出支票，我真是高兴得太早了，哪家企业做广告有这么痛快！”
“周龙不也是为咱们好？”
“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明白，周龙为什么要违背李大中的指示，私自作主呢？”总编停了一下，快速地瞥了刘依然一眼：“依然，咱们都不是外人，今天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我也有个思想准备。”
“交什么底？”
“你和昊天的周龙是怎么商量的？”
“什么怎么商量？”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们没商量好，周龙能帮咱们？”
“你去问他本人吧，我们什么也没商量。”
“那李大中就咬定是你们俩串通的怎么办？”
“这就是李大中这个人的卑鄙之处，一旦谁触及到他的利益，他就翻脸不认人，满嘴胡说八道！”刘依然义愤填膺地说。
总编看着刘依然，完全是一副不解的样子：“你不知道，那天周龙来，还说了你一堆好话，说你这次去昊天采访，工作认真，采访深入，十分敬业，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这本来就是实事求是。”
“可他在做广告这件事情上可没实事求是呀。”
刘依然张了张嘴，又脸一偏，一副发呆的样子。
“周龙这个人本来做事是很稳的，真不知道他这次是怎么考虑的。”
……
“周龙这回算是得罪李大中了，听那口气，李大中很可能要撤他。”
……
“李大中这人我知道，他要整谁，肯定是往死里整！”
……
任凭总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又问又说，刘依然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盯住一个地方。总编只好打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刘依然、咳了一声，忽然放轻了声音，问：“依然，听说你要和马杰离婚？什么原因？怎么就在这个结骨眼上闹起来了？”
刘依然咬咬嘴唇，还是没话。
总编叹口气，用拳头捶捶自己的前额，说：“就这样了，你先走吧！”然后重新坐回办公桌前。
刘依然忽然醒了似的，抬起头，两眼炯炯有神：“总编，李大中的稿子，我明天交稿！”
连载十七：刘依然的眼眶像个黄土坑，就是没眼泪
刘依然按时把稿子写好了，有六千多字，题目叫《走向辉煌》。她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就通过采编平台把稿件直接传到总编的稿库里，又通过QQ告诉总编：稿件已提交，请审。
很快，总编QQ回她：“上来一下。”
刘依然推开总编办公室的门，见总编正在看她的稿子。总编点着鼠标，翻翻前面，又翻翻后面，也不抬头，说：“挺快呀，真不愧是报社第一支笔！”
刘依然看出总编有点拿不定主意，就给他留了个台阶：“前辈，哪不行我再修改！”
“好；好。”总编支吾着。
“放心吧，绝对都是主旋律！”
“好，那就好。”
刘依然越表功，总编似乎越不放心，看得越仔细。刘依然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总编终于看完了，咳了一下，说：“这个－－”
又停了一会儿，终于说：“写得－－还行，材料哪来的？”
“哪都有。”刘依然笑笑。
“不过，可真不像你的风格呵！”总编敲打了一句。
“前辈，别挑剔了；这种稿子，还需要什么风格？”
“当然，歌颂作品才更需要功力呢！”
刘依然张了张嘴，又没说出来。
“这样吧，稿子还是传给昊天看看，他们看完了咱们马上发。”
刘依然倒着急了：“还用得着给他们看？不会有问题的！”
“还是看看好。”
刘依然越急，总编显得越吃不准。
“传给李大中本人？”刘依然问。
“那样不好，还是传给周龙吧，昊天的稿子都是他把关。”
刘依然没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稿子打印出来，找出周龙的名片，按照上面的传真号，在稿子的空白处写上“请交周龙主任审”，很快把稿子传了过去。然后，她去厕所。她刚把门插上，就听见外面在喊她的名字。她只好赶快出来。别人说是她的电话。她跑回去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依然吗？我周龙。”
“你好，那个稿子……”
周龙打断了她：“我看到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依然愣住了。她听出周龙的口气很不客气。她犹豫了一下，问：“写得不行？”
“当然行，把我们老板写得像孔繁森一样！”
刘依然哑笑一下：“这不就对了？”
“什么对了？”那边口气咄咄逼人：“上次在北京，你是怎么说的？”
“我怎么说的？”
“你说你还有点职业道德！”
“我的职业道德出什么问题了吗？”
“你说呢？！”
刘依然有点不耐烦了，“我说周主任，这个稿子行不行？行你们就签个字……”
“不行！”
“怎么不行？”
周龙倒不说话了。
刘依然用轻松的口吻说：“其实想开了真没什么，写谁不是写呀！再说我也该感谢昊天对我的一片盛情，这样咱们就两不欠了……”
“什么两不欠了，你不想珍惜你们报社的名誉，也不想珍惜你自己的名誉了吗？”
刘依然停了一下，轻飘飘地说了句：“无所谓。”然后，一狠心，挂掉了电话。
挂掉电话的刘依然突然觉得自己不知该做些什么，连厕所也不想去了。她呆坐了一会，不知怎么就眼圈发红。有同事看到了，就围过来问寒问暖，但都问不到点上。别人还以为她是因为和丈夫闹离婚，有点怨妇情绪了，于是有劝合的，也有劝散的，有说普天之下男人都一个德性，也有说好男人肯定会有的。刘依然越听越烦，红眼圈变成了黑眼圈，但就是一言不发。后来，她抄起自己的提包，站起身离开了报社。她先回父母家。自从和马杰摊了牌，她就把楠楠从幼儿园接出来，放到父母家。在父母家她完全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一脚把楠楠的小椅子踢到一边，又顺手把妈妈刚买的豆腐倒进了马桶里。后来她对妈妈说，楠楠您帮我看着。我回家自己待会！妈妈有点不放心，让刘依然吃完饭再走。刘依然说，我再不走楠楠就该看到一疯子了。
以前从父母家回自己家，都是马杰开车来接她。现在没有人接她了，她只能坐公共汽车。很长时间没坐公共汽车了，一不留神又坐过了站。刘依然就像个幽灵一样在外面晃荡了半天，脚走得生疼，才回到了家。
现在这个家是名符其实的“自己家”了，马杰已搬出去了。她一进家门，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扔掉肩上的包，一头扑到床上，就一动不动了。她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这世界上突然没有一个人说她好，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她。她突然在这个世界中显得多余，谁都因为她的存在而不高兴。如果不是她的所作所为，马杰能对她不满意吗？总编能对她不满意吗？李大中能对她不满意吗，还有周龙……现在连周龙也生自己的气了。到底是她不对还是他们不对？她想的每一件事，做的每一件事，哪件事不对？
刘依然真想哭。憋着这么多委屈还不哭？可偏偏眼眶就像个黄土坑，就是没眼泪！刘依然知道，那就是心里还顶着一口气呢！
外面天已经黑了。刘依然一直麻木不仁地在床上躺着，既不渴也不饿。她觉得自己离周围的世界很远很远。她体会到了活着没意思是什么滋味。
忽然，电话响了。她不想接，但电话不屈不挠地响。她只好抓起电话，却不吭声。
电话里：“你在家，怎么不开灯？”
刘依然大吃一惊，一下子坐起来，问：“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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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十八：我以为记者都是一样的；可我怎么就遇到了你呢？
刘依然拉开门，周龙一步跨了进来。
刘依然有点不知所措地问：“咱们中午不是还通电话了吗？”
“对，我放下电话就去了机场，下了飞机就直接来了。”周龙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刘依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慌慌张张地，差点撞倒竖在门厅角落的衣服架子。
“有水吗？先给客人倒点水！”周龙笑着说。
刘依然问：“你要喝茶还是饮料？”
“哪个能马上喝到就喝哪个。”
刘依然连忙拉开冰箱，还好，马杰没有把冰箱搬空。她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却怎么也拧不开。周龙接过去，一拧，开了。
周龙仰着脖子一口气就喝下去半瓶。他停下来时，看见刘依然还在愣愣地盯着他，就说：“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到了后打电话找你你已经走了，我就给你们总编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的。”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告诉我，你和你丈夫正在闹离婚，你们已经分居了。”
刘依然这才清醒过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周龙一看，自己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其实我也猜到了，上次你丈夫接电话时口气很不客气。”
“你来有什么事？”刘依然呆呆地问。
周龙顿了顿，“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来看看你。”他说这话时，双眼定定地看着刘依然。
刘依然看他果然两手空空，身上竟然还穿着昊天的工作服。她有些吃惊，又有点慌乱，说：“你这是干嘛呀！”
“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明天早上的飞机回去。”他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张机票，亮了一下。
“这个李大中也给你报销？”
“跟他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你有病呀！”刘依然不禁身子往前一挺。
“因为你有病呀！”周龙笑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你不是也没吃吗？”
“那咱们到外面去吃吧！”
“在家里不行吗？我不想动了。”
“我这什么都没有。”
“有方便面吗？”
“我看看。”刘依然站起身，到厨房，又回来：“有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