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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澜的眼睫颤了颤，心中无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之感。静贞的境遇，与幼时的她何其相似。父亲在外遇难身故，母亲难产，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况且渭源北辰氏不必小小的中州陆家，这么大的家业不知会惹来多少人的觊觎……
驾云飞越什刹海之时，北辰静贞突然冷冷道：“你不必怜悯我！”
清澜一怔，回头道：“……什么？”
暖阳条条垂落在静贞脸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暖意，她的眼神极冷，斩钉截铁道：“你已经从清瑜姐姐那里得知我的情况了。但我北辰静贞，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清澜茫茫然摇头，幽然叹气，轻声道：“我并非怜悯于你。”
“那是为什么？”似乎是清澜的语气和神情不假，北辰静贞皱眉问道。
清澜的道袍被掀起的寒风猎猎吹动，素净白衣如水，蓝如碧波。她微微垂下头，盖过了眼底一闪而逝的情绪，低喃道：“……看到你，仿佛就见到从前的我一般。”
父死母病、族人冷眼相待。
她轻轻闭上眼睛，迄今为止，她还不能忘却前世幼年的自己刚刚知事时的那种惶恐。没错，就是惶恐。完完全全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在族人恶意和冷漠的眼神下活下去。这点在前世母亲去后达到了顶峰，已经注定的恐惧和孤独，始料不及的悲痛和忧郁，若不是在母亲临死前答应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恐怕她早就崩溃了吧……
察觉到清澜身上散发的那种悲痛，静贞冷凝的脸色也和缓了许多，许是从来不曾安慰过他人，她有些笨拙地转移话题道：“我曾听闻，清澜是在六岁的时候才被留真爷爷找到的？”
清澜点点头，听见静贞提起季留真，心里微微一暖。这一世，祖父已经带她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未来。
静贞磕磕碰碰道：“若是、若是他们待你不好，等你日后修行有成……”
清澜一双墨瞳里波澜微动，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不禁一笑道：“不必如此。”
静贞面上神情不变，但眼底已掺杂些许疑惑：“为什么？你不想报复他们吗？”
清澜远眺碧海蓝天，长长呼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我父亲的家人。若没有他们的抚养，我也等不到与祖父的重逢。我与陆家，早已各不相干。”
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清澜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内部抽离出去，恍然一阵轻松。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心情岂不畅快。
静贞莫名觉得眼前人似乎有什么转变，但定睛一看，清澜还是清澜，气质却更胜之前。
初见时的清澜，秀丽端庄，沉静温柔，但眼底总带着点郁郁和黯然。但现在不知是不是碧海蓝天的衬托之下，她竟隐隐觉得清澜像是脱离了什么桎梏般，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清澜诚恳地对静贞道：“静贞，谢谢你。”
静贞扭过头，加快了驾云的速度：“不、不谢！”
留下清澜低声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祖父，这就是您想让清澜明白的吗？”
******
待两人慢慢靠近清濛山时，才远远看到山脚下两男一女。正是当年试炼过后便未曾见到的傅康裕、秦咫羽和萧靖轩。
清澜一喜，在山脚下站定后忙迎了过去：“傅师兄、萧师兄，还有秦师姐，你们怎么来了？”
秦咫羽还是当年的大大咧咧的样子，她歪头尴尬笑道：“清澜是虚夷祖师的亲传弟子，叫我师姐，怎么有种……”
清澜弯了弯嘴角道：“秦师姐既未拜师，我等以修为相论又有何不可。”
秦咫羽想了想，便爽快应了。
清澜又向两方人介绍彼此，得知北辰静贞是术峰弟子以后，秦咫羽有些不服气地鼓着脸道：“怎么都去了术峰了？法峰明明也不错的……”
因有外人在场，静贞在清澜面前难得的好脸色又恢复成原先冷淡的样子，看上去和一边沉默的萧靖轩倒是意外的相似。
清澜招呼四人上了山腰的洛虹殿，一路上秦咫羽啧啧称奇，夸赞不愧是天仙老祖的洞府，果然气派。倒让清澜闹了个脸红，毕竟祖父除了教导她剑术以外，一般在静室内闭门不出，搞得整座清濛山，便只有这些年她一个人修炼落下的行迹。
习惯性选了扶瑶最爱喝的茶叶，清澜臻首低垂，专心泡茶。
壶托在她的手指间，水流悠然而下，恍如描摹着一幅精致的工笔画，一点一点，一笔一笔从心底晕染而出。
让旁观的四人从脸色到心间都慢慢静了下来。
默默品了一口，不声不响地傅康裕突然道：“清澜于茶艺之上已有小成。”
秦咫羽连连点头，这还是她这些年来头一次附和对方的话。
静贞也在细细品茗，不过她品的却是清澜泡茶的心境，香气层层分明，三分味苦，七分甘香。
许是之前两人在驾云途中的坦诚相对，静贞莫名地对清澜产生了一丝认同。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她才能体会那种感觉。
有同伴，真好。
清澜与秦咫羽低低讨论，傅康裕时不时插上几句话，静贞和萧靖轩埋头喝茶，此时气氛也分外和谐。直到萧靖轩欲言又止地问了一句：“季师妹……扶瑶可在？”
清澜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抖了抖，一旁的傅康裕瞥见，垂头不语。
秦咫羽也笑道：“难得萧师弟这个闷葫芦会打听人啊。清澜，扶瑶师叔不是清濛山的执事吗，不如让她也来品茶吧！”
静贞默默看了清澜一眼，恍然想起，似乎来之前有家仆来报，五灵学宫掌门连池首徒陨落，似乎是叫……
清澜将茶碗放在桌上，微微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遮掩了眼底的悲凉凄怆。
“扶瑶已于日前……陨落了。”
黯然的尾音，消失在茶香的氤氲湿气里。
洛虹殿内一片寂静，秦咫羽几人都愣住了。
“砰——！”萧靖轩下意识站了起来，桌上茶碗落掉，恍若一株盛开的白莲徐徐凋落。
萧靖轩脸色难看，他似是有些不相信道：“季师妹，扶瑶怎么了？”
清澜抿了抿唇，抬头直视萧靖轩：“扶瑶已经陨落了，三日前消散的昆仑天光便是为指引扶瑶转世。”
扶瑶已经魂飞魄散，哪里还有转世……清澜又是心中一痛。
萧靖轩转身就朝飘渺山主峰的执事堂飞去，众人知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打算前去寻求证明。
傅康裕也默默站起身，追了过去：“我去看看他。”
徒留秦咫羽一人尴尬地面对着清澜和静贞，不知该说什么。
“清澜，萧师弟他以前和扶瑶很要好的，所以……所以他……”秦咫羽有些无力地为萧靖轩辩解。
“秦师姐放心，我都明白的。”清澜应了一声，便默默不语，只顾望着殿外云海出神。
******
清濛山山顶，清澜和静贞一前一后立于悬崖之上。
静贞看着清澜手中的玉箫，便道：“你会吹箫？”
清澜颔首道：“尚算小可罢了。”
静贞远眺秦咫羽离去的身影，侧头道：“可愿吹奏一曲？”
清澜白皙的手指轻轻按着手中玉箫，一道庞大的灵力波澜从她周身泛起，“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悠扬的箫声响起，如同原野上呼啸而来的大风，吹卷了一地飞雪，隐隐带着极为高远的悲凉之意。
清澜似乎将全部的精力都沉浸在吹奏玉箫当中，直到一曲终了，她还茫茫然无所依。
静贞点了一下头道：“很好听。”
这声音一下子使她稍稍感觉到了一丝实感，清澜微微一笑：“清澜不过学了皮毛而已。”
静贞又道：“门派大比，清澜准备如何？”
清澜微微一愣，随即道：“虽不求第一，好歹且战且罢吧。”
静贞又点了点头，“我会去观战的。”
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
清澜站在原地摸摸沉思，回忆静贞方才一言一行，忽然一笑，“静贞，谢谢你。”
静贞的脚步顿了顿，“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清澜摩挲着手中玉箫，默默在心里道：你知道两次的道谢是不一样的。
她看着海中碧波万顷，垂眸低低道：“扶瑶，再见。”
人终究是要朝前看的。
第100章 霁景
通天阁内。
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虚和端坐正中蒲团，季留真侧身坐在下首，一面散发出雾蒙蒙光芒的幽色水镜悬浮在两人面前，显示的正是在白玉天梯第四层台阶上入定的少年情况。
虚和凝视着水镜中的少年，神情悠远，久久不能回神。
季留真不着痕迹地收回神识，点点头道：“的确是最接近土灵之体的半灵体。”
虚和袖手一挥，水镜在这一击之下也是支离破碎，化作点点星屑散落在室内。
他叹了口气：“四灵一仙为天地所钟爱，其中五灵体更是代表天道运转中的金木水火土五大意识，按理来说五灵体各自之主都已经现世了才对……”
季留真淡淡接过话道：“但这少年却成了变数，他的体质每时每刻都在向土灵之体转变。”
虚夷微微侧头，仿佛透过通天阁的层层禁制中看到了霁景闭死关所在的落日谷，怅然道：“霁景师叔祖闭死关，也有四万年了吧？”
季留真回忆片刻，道：“算上千年前师弟入门与两百年前，寂静师叔祖将最后两名身外化身召了回去，的确有四万年了。”
虚和摸着自己长长白须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四万年，四万年还是无法度过衰劫……”
地仙以下的修士皆以为成就天仙果位便能长生不死，却不知天仙真君也是有苦自己知。天仙进阶纯阳真仙仅仅靠积累仙元力，感悟大道是根本不够的。
所谓天人五衰，就是天道为了平衡六道众生所下的限制。天仙真君只有度过了天人五衰的劫数，在感悟的众多大道中选择一条大道作为自身根基，将元神寄托到大道之上，进阶至纯阳真仙，才是真正的无衰无劫，与世同君。
天仙度天人五衰之劫时，有别于大小天劫的声势浩大，衰劫因每个天仙自身而异，一般是在天仙没有注意的时候就悄然降临。一旦渡不过衰劫，便是身死道消的下场，除非大罗金仙或者纯阳真仙出手才能将其真灵堪堪救出，投入轮回转世。
修真界中对于天仙真君长生不死的误会，便是因为衰劫降临的太过突兀和没有预兆，很多天仙都是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悄然陨落，门人根本不知其情况。唯二能够天仙生死的纯阳真仙与大罗金仙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掐算其生死。
虚和和季留真口中的霁景师叔祖，乃是他们的师尊瑜奕真仙的师叔，于五万年前天人五衰降临。刚开始的时候霁景并没有太过在意，他的资质悟性比起已经是纯阳真仙的师侄瑜奕还要出挑，之所以还是天仙不过是强压着自己的修为，想要让天人五衰降临时度过得更稳妥一些。
同时，霁景乃是无□□四梵天之一，无上常融天之主菩提佛祖记名弟子，得其传道身外化身之术奥妙无穷。霁景在渡劫之时便巧妙地转换了本体与化身所在，令化身代替本体渡劫。
岂料天仙衰劫难过，像霁景这般强压修为不渡劫的更是早已陷入天人五衰的劫数当中，霁景在损失三大化身之后不得不将衰劫引渡到本体身上，于四万年前在落日谷内闭死关。之后几千年，霁景剩余的九位化身还是照常在外走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隔几千年霁景就不得不召回自己的一具化身，最后两具化身也在一千年前和两百年前被召回，令虚和等知情人对于霁景度衰劫的把握渐渐减少。
如今，那名少年的出现更是验证了某种可能。
天道运转下，是不会出现五大意识体的错误。少年慢慢接近土灵体的半灵体，便是为霁景陨落之后顶替上另一个土灵之体做准备！
虚和闭着眼睛，沉声道：“霁景师叔祖，恐怕渡不过衰劫了。”
季留真“嗯”了一声，“……原来师尊早有预料。”
虚和从袖中掏出一枚玉坠，苦笑道：“当年师弟入门之际，师尊见霁景师叔祖将十一具□□召回，神情便是隐隐莫测。外出游历前还将这玉坠交给我，嘱咐情况紧急时可用，原来是为了救下霁景师叔祖真灵……”
他忽然一顿，有些自责地看了看季留真：“唉，我不该在师弟面前说起这些，如此这般，恐怕师弟日后也是衰劫难过。”
季留真倒是不动声色，他坚定道：“若我因霁景师叔祖一事便惶恐不安，岂不是犯了知见障？还是一切顺其自然。”
虚和感慨道：“枉为兄虚长师弟几千岁，今日看来，道心还是不够平静！”
季留真道：“师兄不过是关心则乱。”
虚和摇摇头：“师弟不必宽慰师兄，我枯坐通天阁千年，终究不能道心圆融，便是没有霁景师叔祖一事，我日后也会产生瑕疵和裂痕。还好现在为时未晚……”
季留真点点头，又道：“那少年怎么办？”
虚和沉思片刻，“霁景祖师若注定陨落，半灵体非他之过，乃天道运转常理。他既然有缘拜入我门，往后也将他当作普通弟子对待吧。”
这时，一道悠扬的钟声响起，既像是在远方，又仿佛近在耳边，让人心神震动之余又不损道心。
五灵学宫一下子静了下来，宗门上下，弟子们统统放在手中事物，静心听钟声响动，余音绕梁，悠然不绝。
虚和“唔”了一声，“我都给忘了，宗门收徒之后，便是门派大比了。”
季留真脸上神情不变，但眼神中微小的变化怎么瞒得过亦师亦兄的虚和，他不免笑骂道：“这些日子因扶瑶与清铭之事，你不得不躲着清澜丫头，连清濛山也不回，这会也是急坏了吧？”
季留真道：“师兄说哪里话？清澜既是宗门一员，参加大比又算什么，我又不是非得让她拿一个好名次。”
虚和摇摇头，笑道：“你呀你，关心孙女也这么嘴硬。清澜才刚刚筑基吧，她对付得了宗门中积年的筑基修士吗？若是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五灵学宫规定，筑基期弟子必须到六峰学习布阵、制符等技能。以清澜刚刚筑基不到一年的修为，对上手段频出的同阶修士，真的有些不够看。
虚和这么一说，季留真更急了，他表面不急不缓地向虚和告辞，刚出通天阁就连启动传送阵的时间也来不及，直接使出天仙手段划破虚空到了清濛山。
虚和感受着他的法力波动，笑了笑道：“还是急性子啊。”
第101章 大比
除了仍然处于入定状态的少年，其余新弟子已经在各峰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宗门生活。
那日经清瑜介绍认识以后，清澜和静贞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看对了眼再交谈几次很容易就能成为所谓的“朋友”，但对清澜和静贞二人则不然。
清澜看似柔顺温和，但骨子里却继承了季留真的固执和倔强，表面上对着所有人都恭谨有礼，实则一般人很难打开她的心防让她真心接待。至于静贞，家族的内斗让她自小就见识了阴影和黑暗，她甚至吝啬于对不乐见的亲人表露一丝一毫的情感。
相同的身世与处境让初见的两人对彼此颇有好感，加深了解之后更是增添了亲密，不到几天便俨然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一样相处融洽。这让清瑜有些惊讶的同时也乐见其成。
在家族中与清澜这位堂妹不少的接触中，清瑜就敏感地察觉到了清澜的性子。她努力对清瑜还有清溪一干兄弟姐妹释放善意的前提是，他们是清澜的祖父季留真的亲人，所以她也愿意把清瑜等人当作自己的亲人对待。
七年的时光，不长也不短，除了一开始意外合清澜眼缘的清溪与清澜相处得如同真正的姐妹，清瑜等人不过堪堪走进清澜内心对于外人和亲人所圈定的范畴。换言之，就是类似那种相处中还带着几分疏离的拘谨。
但清瑜并没有责怪清澜的意思，毕竟她也是如此。相比起从小照看着的清溪或者一起长大的清容，清澜这位十几岁才被季留真带回族中认祖归宗的堂妹自然要稍逊一筹。
经过几年相处，清瑜也渐渐喜欢上清澜这样的妹妹。她的性格沉静平和，心里自有一番坚持的原则，对人对事都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这样一个拥有大智慧的女子，想要与她倾心相交无疑很难。清瑜深知幼年的分隔令清澜对她、对整个家族都产生一种疏离，但她自信亲情也是需要相处出来的，未来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她和清澜一定会成为真正亲密的姐妹。
原本扶瑶的逝去，一度让清瑜很担心清澜。熟知堂妹性格的清瑜很清楚要有多难才能打开清澜的心防，而一旦走了进去，必将得到清澜全心全意的真诚相待。
扶瑶是清澜来到五灵学宫时，第一个对她伸出友善双手的人。乃至清澜陷入剑术瓶颈，也是扶瑶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地支持着她，不放弃她。
这样一位挚友的离去，对清澜的打击巨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