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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33年回到维也纳和父母亲一同过圣诞节时,已经离开家乡一段时间了,那时的我,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前一年春天,希特勒已经掌权,于是我离开德国,跑到伦敦一家大保险公司当练习生,做了几个月,到圣诞节时,这个工作就没了,又找不到另一个差事,因此相当沮丧。我一直不想回维也纳,从14岁开始,我就想离开那个地方了,高中一毕业,我就远走高飞。之后,我在伦敦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她后来成为我的终身伴侣。1933年那次回维也纳时,让我饱尝与妻两地相思之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恨不得立刻飞回她身旁。
然而,家乡生活的舒适与安逸,对我的惰性来说,是一大引诱。不知有多少人不断地劝说,要我留下来,比方说在奥地利外交部里,担任新闻官员。我明知自己无意留下,却再三徘徊。直至2月初,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了,但还是因和亲友一一告别,延宕了离开的时刻。其中非亲自造访不可的,就是施瓦兹瓦尔德家。吉妮亚对我非常亲切而且关心,提出种种问题,问我在伦敦的工作机会如何(可说是希望渺茫),以及我的财务状况(更是凄惨),也问到维也纳所提供的工作,并说,这可真是难得的肥缺。
突然,赫姆走进来。听了一会儿之后,他对吉妮亚说出了几乎让人难以入耳的话,我从未听过他对吉妮亚这么说:“吉妮亚,放了这小子吧。你这个样子,就像个愚不可及的老太婆!”然后转过头来,跟我说话。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很欣赏你的独立,不人云亦云,甚至不会被我们的意见影响。你高中一毕业就决定离开维也纳到国外闯天下,这点让我颇以为傲。去年希特勒在德国主掌大权,你毫不犹豫地离开德国,叫我不得不为你喝彩。不留在维也纳是对的,这个国家已成明日黄花,就快完蛋了。但是,彼得啊,”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起,“回家整理行囊。往伦敦的火车明天中午就要开了,你一定得搭上这班车。”
他粗野地用力把我拖到门边,几乎要把我推下楼。他看我走到了楼下,准备打开大门离开,就大声吼叫:“不要担心工作的事。工作总会有的,而且一定会比这里的好。找到差事后,给我们寄张明信片,可别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哦!”
第二天,我就搭了那班火车离开了。甫抵伦敦,不到6个小时,我就找到了工作,的确要比维也纳提供的任何机会都好。我在伦敦一家商业银行做经济分析员,并担任合伙老板之一的执行秘书。之后,我遵照赫姆的话,给他寄了张明信片。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2章 赫姆和吉妮亚(2)
其实我欠他的实在不少,或许是太多了。这样帮我,对这个已退休而含蓄的人来说,不知已尽了多少力。因此,我想给他写封热情洋溢的信,但又害怕被嘲笑说滥情,最后只好作罢。后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没写那封信——因为我再也见不到赫姆了,没有机会对他诉说心中的感激了。直到三年后,我和太太搬到纽约之前,每年圣诞节我还是会回维也纳,每次回去,我一定去拜访吉妮亚,但是已无缘见到赫姆了。他在1934年的夏天中风,后来身体虽无大碍,却逐渐丧失了心智能力。当然,他还有清醒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却不在他身边。多年后,有人告诉我,赫姆在神智稍微清醒之际,有时还会问:“为什么总没有彼得·德鲁克的消息?”
大人都很怕赫姆,对他那尖酸刻薄的嘴愤愤不平,同时因为赫姆不让人接近,因此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对小孩子一样很凶——事实上,他对三岁孩儿的态度和对大人的没什么两样。也许正因为这样,小孩子一点都不怕他,而且还挺崇拜他的。在他晚年,身边总围绕着一堆七八岁的孩子,和他吼来吼去。然而,他有一项身体特征却使小朋友害怕,那就是他的跛行。他一只脚比另一只短得多,因此成了可怕的畸形足。他的臀部向外突出,大腿又缩回来,和身体形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膝盖以下小腿的部分又向后扭曲。如果不用拐杖,赫姆简直是寸步难行,即使有拐杖,他也几乎只能像螃蟹一样侧着颠簸横行。爬楼梯或是上斜坡对他来说,都是难事,然而他还是设法克服,并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到了平地,他就可加大步伐,曳足而行,速度之快连壮硕的小伙子都难以赶上。根据谣传,赫姆的跛足是小时候一次意外造成的:有人说,他在襁褓时,摔到地上;又有人说,他从窗户跌了下来;最通行的说法是,他小时候骑着快马,从马上坠下,才成了今天这副德性。然而,赫姆本人却不会谈及自己的残废,也绝口不提家人、童年,以及少年时代的事。
大家都知道的是,他在1870年(或是更早)生于奥属波兰的最东边,距离俄国边界只有数英里之处,是家中最小的男孩。他的家一贫如洗,过着仅足以糊口的生活。他父亲听说是个游手好闲的小贩,家计靠做产婆的母亲来维持。不过,之后他们还是得以向前迈进一大步,晋身为成功的中产阶级。赫姆的舅舅,后来搬到维也纳,成为当地的名律师,也是第一个领导维也纳律师协会的犹太人。舅舅没有子嗣,因此相当照顾自己的外甥,特别是早慧的小赫姆。他让这些外甥都完成中等教育。赫姆的一个哥哥便住在维也纳的舅舅家,并上了大学,后来成了一位受人尊崇的维也纳下级法院法官。赫姆比同辈的孩子早两年完成预校的学业,因此在毕业后一两年间,大家和舅舅都认为赫姆应该会和哥哥走上相同的路子。
那时候的赫姆,应该不到17岁。然而,他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天赋”和意志力都已成熟了。他拒绝到维也纳上大学,而选择在奥属波兰以德文为主要语言的索斯诺维次大学。奥属波兰另外还有两家大学,一个是以波兰语文为主的克拉科大学,另一个则是以乌克兰语为主的兰博克大学。索斯诺维次大学的学生清一色是犹太人,因为只有奥属波兰的犹太人说德语(或意第绪语)。除非有特殊原因,即使是波兰的犹太人也不上索斯诺维次大学,无不使用各种手段到“西方”,也就是维也纳或布拉格去上大学。就算索斯诺维次大学是官方承认的大学,也不被社会所认可,更非成功的生涯起点。在奥匈帝国下的索斯诺维次大学,犹如19世纪二三十年代纽约的市立学院,学生之间虽很竞争,但若有机会进别的大学,没有人会上这里来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2章 赫姆和吉妮亚(3)
市立学院:纽约市一所由公家管理的男女学校,正式名称为纽约市立大学附属学院,为市立大学附属高级学院里最古老且最具规模者。建于1847年,1866年定名为纽约市立学院,1929年改成“市立学院”。因此,赫姆一宣布要进索斯诺维次大学,就受到外界极大的压力,要他改变心意。我父亲和他舅舅很熟,我记得他们提起过,只要赫姆愿意到维也纳来求学,他的舅舅愿意租一间房间让他单独使用;要是赫姆想到德国、瑞士、法国或是英国留学,学杂费也没有问题,完全由舅舅负责——能到那几个地方求学几乎是每个奥地利青年梦寐以求的。最后,这位舅舅不得不改口威胁他:再不听话,就要断绝一切经济援助。但是赫姆完全不为所动,还是到索斯诺维次大学就读,并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法学院毕业,同时,他也是该校有史以来,最快取得学位的人。
现在,赫姆终于要回到维也纳来了。他的舅舅于是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帮赫姆这个法学院高才生找全奥地利最好的公职。赫姆既非有土地的贵族之子,又是个犹太人,然而他的舅舅还是帮他在财政部的顾问室找到了一个空缺。赫姆虽想从事公职,但财政部却不是他的志愿,他已打算到外贸局服务。
如果说前往索斯诺维次大学就读是他一时兴起,那么拒绝财政部而选择外贸局可谓愚不可及,并有故意宣示的意味。众所皆知的是,外贸局是奥地利历史最悠久的政府机关,在18世纪就成立了,远早于19世纪才创设的各个现代的“部”,此外这个外贸局主要负责促进奥地利的出口贸易,并主办各种商展,故自18世纪始,素以“商业博物馆”著称。虽然这个机关和外交部、经济部形成一种巧妙的平衡关系,但仍算一个自主的单位,独立在外交部之外,同时也办理领事服务事宜,所以和它们也有所竞争。
在这个“商业博物馆”的管理之下,还有两家大学:一是东方学院,另一家则是领事学院。赫姆进入这个单位服务后不久,他们又创办了奥地利第一所商学院,亦即“出口贸易学院”,也就是现今维也纳外贸大学的前身。这所学校颇为有趣,也有许多很有意思的人。然而,在外贸局这种单位服务,既不能享受特权,也没有什么未来——这个地方就像一潭死水。
相形之下,财政部可不同了,特别是其中的顾问室,掌控着奥地利高级首长的职位,以及企业的高级职位。当时的三大“特权”部门——农业部、内政部和外交部的要职还是留给伯爵或男爵,其他开放给非贵族的高级职位,无不在财政部的控制之下。顾问室里的官员,不是出任财政首长,就是在其首长办公室担任资深要员,或是去领导较小的部门,如商业部和司法部,或是成为大银行的总裁。
赫姆选择外贸局,放弃财政部的“肥缺”,简直是匪夷所思,这是一种具有政治意味的宣示。财政部是官方的“自由派”,官员皆受过高等教育,度量不错,有见识而且明智,在保守的奥国政府中,他们可谓“忠诚的反对党”。但外贸局却是个故意“唱反调”的机构:奥地利政府力行保护主义,外贸局却高唱自由贸易;奥地利是个农业国,外贸局却提倡发展工业。
当时的工会组织,如果没遭到警察*,也会受到政府当局公开的反对,但是外贸局不但认同这些工会成员的信念,还鼓励工会为成员开一些大学程度的科目,并为他们延揽教师。此外,外贸局还主张确保劳工安全、实施儿童劳动法、减少每周工时等。更糟的是,这个外贸局是18世纪奥地利启蒙运动的产物,因此与共济会有着某种关联,而这共济会在奥地利与其说是社会的或是公益的社团,不如说是一个政治组织——他们反对神职(即使不是反天主教),抨击大地主,也不赞成土地操控在少数人的手里;更重要的是,他们极其反对军国主义。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2章 赫姆和吉妮亚(4)
奥地利政府居然能让这种具有“颠覆”因子的机关存在,不是心胸宽大,就是本身组织大有问题,这点就留待历史学家去研究吧。当时,外贸局的存在已成事实,大家只好忍耐。但是,明明可以到财政部就职的,却跑到外贸局去,这就不是“古怪”一词可以形容的了。赫姆此举,让大家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样,而且知道他是公开挑战。
原来赫姆之所以选择外贸局,并不是有志于此。像我父亲10年后加入外贸局就是因为个人的志趣,大多数加入外贸局的官员也是这样。但赫姆进入外贸局为的只是和家人划清界限,他如此费尽心机,就是要让他们伤心。
而赫姆那热心的舅舅不但为他取得财政部的职位,还帮他订了火车头等席并把车票寄给他。在19世纪90年代初期,只有将军和高级银行主管才能如此奢侈。这个舅舅很体贴,想到赫姆从来没到过维也纳,于是亲自在凌晨时分跑到火车站去接这个远道而来的外甥。他第一眼看到赫姆时,简直吓呆了:他原知道赫姆的脚有点不方便,但是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赫姆提议,不妨在清晨爽朗的阳光下,步行回舅舅的住处。这个舅舅十分欣喜,心想可以在路上跟他谈工作的事和为赫姆的生活做的种种安排。他邀请赫姆住在他家,同时又很有技巧地说,如果他想一个人清静的话,可以在舅舅家附近的饭店休息。他还跟赫姆说,他已和最有权势和影响力的人谈过,说他那聪明绝顶的外甥马上要到维也纳来了,请他们多关照。
他们走了约一个小时,赫姆却一句话也没说,让做舅舅的觉得有点不安。最后,他们走到一条安静的街道,舅舅和舅妈就住在这里,这时赫姆终于开口,希望舅舅能给他几分钟,他马上回来。这个舅舅日后回想道:“那时,我心里想着,这个年轻人真是难得,或许是要去买束花,送给素未谋面而将一起生活的舅妈吧。”一个小时后,他不见外甥身影,两小时,三小时,四个小时都过去了,还是没等到。最后,到了下午,舅妈已经快歇斯底里了,而这个舅舅也准备打电话报警时,信差送了一封信来,上面写着:“我已决定到‘商业博物馆’任职,请把我的行李交给信差。”
从此,这个舅舅和舅妈再也没见过赫姆,也没有他的消息。在赫姆到维也纳的前几年,他那些好心的亲戚年节时还邀请他过来玩或是共度周末,他们的邀请函却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赫姆也从不和自己的哥哥联络,不回信,连电话也不回。
这种做法真是十分怪异,最后终究会被人认为是目中无人。在赫姆搬到维也纳约十年左右,他的母亲过世了,他那一无所长的父亲也放弃了这个儿子。舅舅于是把赫姆的父亲带到维也纳来,并帮他找了份闲差,也就是在财政部大楼里卖点小东西。当然官方是不准政府机关有小贩出入的,还是托人靠着贿赂或是关系,才得以入内贩售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如刮胡刀等,有时也做一些跑腿的工作,像买胸花什么的,年轻的官员要约会就代购戏票啦,年长的官员周六下午要带家人出去踏青,就为他们准备野餐篮子啦,到街上代为采买文具以赚个一成小利……总之,部里的小事、各种小礼物都可以由他一手包办。
这种专门在政府机关服务的小贩并非奥地利所特有。从特洛伊普19世纪50年代写的小说,就可发现英国政府办公室也有这等人存在,德国俾斯麦政府里也有。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纽约办公大楼不是也有“擦鞋童”吗?他们都有自己的地盘,专门卖领带、衬衫等杂物。据我所知,这些人今天仍可得见。这些政府大楼里的小贩可算是一种高级仆役,不过社会地位不高,但和开一家小店相比,这种工作还算稳当、高尚。这种小贩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也不会“降格以求”,公然地开起店来。所以老施瓦兹瓦尔德,也就是赫姆的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有保障、生活无虑的工作。不料,后来赫姆入主财政部时,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老人赶出去。父亲可怜兮兮地要求见儿子一面,跟他求情,却被拒绝了。
第2章 赫姆和吉妮亚(5)
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 —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设计了一种灵活的支持性心理治疗方法,以指导有自卑感的情绪障碍患者,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他于1911年坦率地批评弗洛伊德,并与之分道扬镳,和追随者建立个体心理学体系。一度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后来成为其竞争对手的心理学家阿德勒和赫姆很熟。他认为赫姆这种行为完全是由畸形身躯所引发的典型“过度补偿”(overpensation)心理。阿德勒认为,赫姆在下意识里,一定责怪他的父母把他生成一个跛子。因此,他对自家人持这种态度绝不是“古怪”而已,就像他当初选择外贸局,弃财政部如敝屣这件事,才不是认同外贸局的基本做法和方针呢。比方说,外贸局秉持着自由贸易的信条,赫姆却一点也不相信自由贸易,认为只有在严密的控制之下,才能赞同自由贸易;又如外贸局主张工业化,创造人口稠密区的就业机会,赫姆却偏好农业,而且宁可弃婴儿于不顾,也要防止人口增长;此外,外贸局之所以创立,为的是帮助商人,赫姆却是彻头彻尾地反商、反中产阶级,认为他们都是寄生虫。总之,他的理想是中国,这辈子唯一写过的文章就是赞扬中国的复本位币制,并大力抨击奥地利当时通行的币制与经济理论。
复本位币制(bimetalli*):如金银二本位制,在二者间保持一定的兑换率。
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1946):英国著名经济学家,经济政策的制定者和评论家,有成就的金融家。在20世纪20年代,他没有直接批判过自由放任政策,但到30年代,由于面临经济大危机,政治家和经济学家对传统政策丧失信心,迫切需要新的理论和政策,于是凯恩斯在其著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Interest and Money)中提出因应之道,而此书也为他奠下不朽的声誉。他主张国家干预,并认为通过政府的充分就业政策可以使经济从衰退中复生。
杜林(Eugen Dühring,1833—1921):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作家,也是德国主要的实证主义者。因攻击军国主义、*主义、宗教和犹太教而树敌甚多。现在回想起来,赫姆应属于凯恩斯学派,却比凯恩斯早了40年。他认为国家干预有其必要,然而一般传统的看法则不能接受经济受到政府的干预和操控,或者只相信供给面的管理。赫姆认为政府应该操控货币、信用和金钱,但传统的看法却认为这种操控没有效果,终将失败;他更相信增加消费者的购买力将是经济复苏的万灵丹。然而在1890年的时候,却无理论工具,也没有资料来支持这种革命性的理论。从某方面来看,赫姆实在是个不善表达的先知,而不是有系统的思想家。从赫姆的经济学观点来看,可看出他的怪异,和他对父亲的态度有点异曲同工之妙。这点,我们要从赫姆所崇拜的经济学英雄杜林谈起。
如果说杜林在经济学历史上有什么地位,那就是他是恩格斯的箭靶。在《反杜林论》(AntiDühring)这本*主义的经典之作中,恩格斯对杜林大肆攻击。不用读完全书,我们就知道恩格斯的立场了。对《反杜林论》一书的读者而言,杜林已经完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赫姆·施瓦兹瓦尔德。赫姆在索斯诺维次大学求学时就读过《反杜林论》一书,自此反而对杜林佩服得五体投地,终生不渝。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赫姆每年都会去德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