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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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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皖回的作风?”他不过一句,已被谢皖回劈脸顶了三四句,不想最末那句才是真正惊了陈焉的话,“一两银子一贴的膏药,怎能随便拣一个用?”  
“一两银子一贴?”陈焉失口反问。足足抵得他六、七日的租金。  
谢皖回见他惊诧,蹙眉剜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一字一句说:“怎么,我这药贴虽然价格贵了,里头下的功夫却足,值得这个数,我并不赚你什么。市坊里有江湖郎中,卖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膏药,何曾比得过这个!那些半调子我早见过,偷工减料,配制粗糙,最多可暂时缓解痛意,却不能治本。尽管价钱只需百文,可病人至少要买十几贴,才得痊愈。这样算起来根本不止一两银子。”  
陈焉怔怔听完他的话。虽然意思他全明白,可拮据的现状却是难住了他。  
他不是擅长经商兜售之人,一个木器铺面也是毫不张扬,极为低调,刚起步的店,挣不了多少钱。一个月下来,除去进货成本,减下日常开销,不过勉勉强强凑够五两。  
陈焉缄默不语,左手黯然在靠近右肩的地方略一碰触,落了下去。  
他的手已分文不值,何况一两白银。  
“多谢大夫相告,药贴之事,还容在下先考虑一会……”他强忍伤口钝痛,轻轻朝谢皖回一笑,心头却有尴尬,只把眼低了望住鞋尖,顺势低头谢过,转身往回走。  
谢皖回向来眼尖,望见他发鬓上都有了一层细汗,竟已这般疼了,还要考虑,一副直心肠令他忍不住“嗳”地唤了一声,谁知陈焉脚步不停,眼看已到了阶下。谢皖回莫名来了愠意,记得陈焉的手指碰过右肩,料定伤在右臂,霎时追出医馆大门纵步赶上,一出手便抓上陈焉右臂!  
手指准确地逮住了陈焉的衣袂。然而也只有衣袂。  
抓下去之时,五指居然空空往下一陷,只觉掌心一阵凉风窜过,薄薄的细麻布瞬间已攥入手中。五指合拢,唯有一段轻飘飘的衣袖。  
谢皖回的心口似乎也往下一陷,愣了。  
陈焉惊惶失措地回了头。谢皖回睁大眼睛盯着手中绞在一处的空袖子,颤了一下,倏地抬头看他,陈焉瞬间便将他脸上明显的惊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愈沉愈深,胸口闷痛。谁愿意靠近一个残疾,沾上晦气。他神情微微苍白,动了动肩头,袖袂上的手纹丝不动。迟疑之间,陈焉怯生生地抬起左手,捻在谢皖回扯住的地方上端,半晌才试着抽了一角出来,见对方犹在怔然,他才慢慢碰上那几根冰凉的指头,极轻极谨慎地掰开,将衣袖从他手中一点点拉回。  
谢皖回的手仍僵在半空中。陈焉不能言语,只深深再朝他低身还礼,有点难堪地捂着断臂之处,默不作声走回自己屋前,眼睛不敢再看依然立在原处的人,悄然掩了门。
 
【南柯巷】?  
立夏过了一月有余,聿京的天渐渐打不着晴字的边儿了。  
雨水如闺阁女儿犯的愁,无端端一场叠着一场,却无半分春日里的温柔缱绻,来去鲁莽。屋檐排开好几茬铜钱大的水花,一响即灭,留白之后皆不见了踪影,平添几许急躁,敲在瓦壳子上密密地叫人心慌。  
陈焉驻在厢房门畔,呆呆望着院子内浮着的一层浅水,心坎似有瓦上雨花,时闪时灭。  
最怕阴湿天气。右臂之患非但不消,反而铁了心要盘根生枝,不分昼夜发作。肩胛下一大片尽是钝痛,痛极而痹,时常做着活儿便惊觉一身冷汗湿透。他只得烧了滚水敷伤祛痛,却也不过权宜之策。  
偏偏祸不单行。  
月初时,他巧遇一名雇船走货的京商。一纸订单份量颇重,四十五套镜匣妆奁,茱萸凤蝶的花样,绾红漆底,月底三十那日于阜苏江上船发货,片刻也迟缓不得。  
这本是桩好买卖,可雨色并不消停,天井积水,他没法在院子里搁置工料,只得挪开地方到屋内做。好容易到了二十五,木奁悉数抛光磨平,他欣喜非常,从一家漆店购来几斤绾红清漆,用心将匣身细细漆了一遍。怎知那漆上了木料,不但泛白失光,且久久不干,更逢连天大雨,他心急如焚地等足五日,仍不见半丝起色,虽曾生起炭火试着烘烤,漆面却又会着色不均,十分难看。交不了货,那京商自然大为恼火,非但拒付工钱,延误送货的损失还要计在陈焉身上。  
他本来一心等着那笔钱缴了这个月的租金,不料反要贴钱与人。他一时之间怎能凑足二十两银子,那人索赔未遂,扬言过几日还要再来,而薛四每个月头也会准时过来收租。他心知自己无力偿还,本抱着一线希望去找那家漆店理论,看店的伙计却推说东家出了远门,恕不接待,若他威吓强逼,便要一迭声告官。陈焉听见“官府”两字,眉头一黯,默然离去。  
明日便是限期。  
他一早起来,丢了魂儿似地在门前时坐时站,脑中空荡荡没个着落,只木讷地望着一地雨点扎破水洼,心口堵得厉害。  
良久,目光再次看向案几。案上摆着一段狭长布卷,搁置已有多时,桌下的玄漆木椟仍是打开时的模样,葛布大敞,似乎在等他随时断了念头放那布卷回去。有好几次,人已走到案前,可伸出的手究竟没能拿起。  
陈焉紧闭双眼,叹口气。他终于慢慢走回去,揣了布包入怀,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从头至尾抚摩一遍,指尖打颤,极用力地攥了一下。他低着眼,打伞出门。  
雨过晌午时,逐渐变弱,申时已然放出一角晴空来。  
南柯巷的垂髫小童喜之不尽,悉数涌出家门,在巷子内踢水洼子戏耍。陈焉回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整条巷的大小水洼都蹬了一遍。他看着欢快的孩童,微微笑了笑,一线轻薄的阳光照过他眼角的疲倦,在无人的墙角处,他没声没息伸手在那儿抹了一下。  
仍是出门时的模样。唯独没了那布卷,多了个布袋。  
他一直低头往自家默默走,路过回春草堂门前,一群妇人呼天抢地的啼哭声势浩大,惹得他不免抬头看,只见七八个民妇围着一个躺在连榻上的老头大哭不止,捶胸顿足,大有寻死觅活之意,一面抹泪,一面大嚎:“老爷!老爷您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天哪,让我也死了吧!”  
这时,一旁正替老头把脉的谢皖回终于眉心一跳,一掌拍中案角,凶神恶煞地喝道:“你要死请便!死也死干脆点,哭个什么劲儿!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烦得想立刻死了!”  
妇人一口冷气倒抽,嚎哭嘎然而止。  
不料那躺直了的老头居然咧开嘴,噗哧一声,俨然有赞许之意。陈焉也笑起来。可他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开春二月,纵是有一丝回暖,又如何抵得过春寒料峭。  
那几个民妇仍要厮闹,谢皖回索性三两下将人赶出医馆大门,免得叨扰病人安静,妇人悻悻散了伙,他刚要跨入门内,忽地一眼瞧见远远站着微笑的陈焉。他乍一愣,陈焉亦恰好与他四目对个正着,笑意顷刻打住,急忙撇开脸就要走人。谢皖回自那次无意撞破他的隐私,极少有机会碰上,即便偶遇,那人也避他不及,这回见他依旧如故,一团火在胸前摔开了,厉声大喝:“站住!你走什么!我是饿鬼不成,还能吃了你?”  
陈焉心知躲不过了,慢腾腾转过身,朝一脸愠怒的谢皖回憨笑一下:“……不是,谢大夫,我这正赶着回家……”  
那人压根没听他的解释,扬手一指门旁一张板凳:“坐!”  
声调完全不是恭请,竟是唬吓。  
陈焉哑然,暗自叹息一声,顺着他的话缓缓走到凳前,坐了。毕竟只有一墙之隔,关系闹得太僵,日后见面不免难堪。  
谢皖回的目光押解犯人一般紧盯着他的动作,直至他坐定,才冷淡地撤走,回身给那老头诊治去了。陈焉也不说话,轻轻倚着墙,望住瓦檐下挂着的一颗水珠子发呆。  
一团浓云滚了下来,灰蒙蒙地罩住了屋脊。街面挨着地砖的地方往上冒着暑气,医馆里倒很阴凉,药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揭着陶盖,蒸气送来一缕苦味,也是冷冷清清。四壁安静。他出了一回神,臂间的疼痛轻轻漾上,于是整个人蜷到一角,抵着柜台,恍惚记起这归溪十二里,只剩这一个狭窄角落可以容他。隔壁便是他租下的屋子,可他知道自己其实无家可归。此刻,在这儿苟且偷生一回,也不错的。  
“喂。”一个声音蓦然响起,两耳震得一嗡,他才猛地察觉谢皖回立在身前已久。  
陈焉惊惶起身,差点没绊倒凳子,脸颊涨红了:“对不起,对不起……”  
“坐下。”又是毫无商量的一指。陈焉定了一下神,依言坐了回去。谢皖回看他双眼中在惊愕瞬间跳出的一点微光又覆没下去,乌漆漆全无神采,眉头一皱,低头便去解他腰际的系带,陈焉大为吃惊,下意识一退却顶住了墙壁,既无退路,只好单手去挡,谢皖回蹙眉甩开,“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不!大夫,我不疼!”陈焉生恐伤口丑陋令他嫌恶,竭力推挡,“而且我……我不瞒您说,我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求医……”  
“我不收你钱。”回话时头也不抬。双手径直掰开陈焉的左臂,继续扯弄衣带。  
陈焉听他这样说,更是又惊又愧,不住摇头:“怎么好让大夫白白为我看病——这使不得,大夫,我当真没事!”  
“我高兴不收钱,不行么!你这男人怎么那么婆妈!”谢皖回一对漆黑透亮的眼眸霎时瞪来,劈头一句叫他哑口无言,不由分说,狠狠将他上半阙衣服一剥,直褪到右肩以下!  
一瞬间,被迫暴露的伤口惶然见了生人,昔日断臂之痛竟死灰复燃。  
他不禁低低唤一声疼,伸手去捂,不料手肘撞了腿上搁着的那只布袋,翻滚在地“哐哒”一响,分明是碎块撞击之声,听得真切。  
银锭。而且不下十几两。  
陈焉浑身一冷。他才说过自己无钱求医,随身却携有一包数目不小的银两,他人看来,竟是十足的欺言诳语、吝啬虚伪之徒,一时凉透五脏六腑,失了神地看向谢皖回。  
谢皖回只是动作微微一停,并未说话,可一张细秀的脸表情俱无,看得陈焉心寒,便是谢皖回的手扣住他的伤口时疼痛突突直撞,他也没吭声,气都一时喘不起来,只冷汗涔涔地僵着身子,任凭摆布。谢皖回低下身,凑近去仔细端详那圈断口,手里握着的肌肉有明显的紧绷,所摸之处一片虚凉,汗渍冰冷,料定他疼得厉害,眉间的锁渐渐深了。  
此伤必然不过半年。利器所断,手法凶残。  
实在疼得紧。陈焉终于闭着眼小幅低喘,但听得谢皖回的声音沉沉传来:“怎么断的?”  
他骤地睁眼,一刹那有几闪花白的片断似乱箭齐下,满目投来,惊醒时只不过对着医馆一面白墙,树影晃动而已。陈焉直勾勾望着墙,半晌才答:“被……劫。”  
“劫匪砍的?”  
“是……”他抿着嘴唇谨慎择词,低眼只看地。这样蹩脚的谎言,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疼不疼?”连日阴雨的潮湿天气,这伤想必极痛。  
陈焉缄默更久,沉声咬定:“不疼。”  
谢皖回一声冷笑。若眼神当真可以剥皮削肉,只怕此时自己早已体无完肤。陈焉知他是个聪明人,又通晓歧黄之术,这样低劣的谎话如何瞒得过。唯有低头不语。  
屋内寂静。陈焉的上衣仍在肩下晾着,胸膛半袒。谢皖回颦着眉,垂目凝视,只见肌肉纹理密实,匀称精悍,裹着成年男子浑然刚劲的骨架,色泽干净好看。他微微喘息时,轮廓的起伏几乎都捎着一丝硬气,如剑拔弩张,极有力度。唯一的缺憾是零零星星的细小疤痕,皆为锐器所致,新旧不一。绝非只是一次寻常的悍匪劫杀留下。  
他良久才说:“你这并不是伤筋动骨,非一般跌打膏药可治,还需另配才好。但也不易痊愈。”  
陈焉见他神情凝重,别人尚还罢了,如今是郎中亲口告知,料定自己的手果然废了,整个人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般,一时心灰意冷。他黯然望着屋外一方四角青天半晌,乌压压的颜色愈发堵在喉头,又涩又硬,不愿再提。他勉强打起一分精神,缓缓转了个毫不相干的话头:“大夫,您可知……这附近有否收购旧书的店家?”  
这话题来得突兀。谢皖回有些诧异,睨了他一眼:“问这何用?”  
“……我住处恰好有些用不上的旧书,搁着也是白白可惜了里头的文章,不如,让喜欢它的人取了更好。”陈焉低声回答。  
归溪八里的老佟头家倒是有间书坊。谢皖回却没提这个,只先问他:“你那些什么书,我看得么?”  
陈焉蓦地悟出他的意思,一惊之下连连摇头:“不是医书,大夫您用不着的……”  
“我又不只看医书!”不耐烦地甩了陈焉一记冷眼,谢皖回倏地把他的衣服拉拢回去,在他红着脸手忙脚乱系衣带的时候,丢下吓他一跳的结论来,“我用不用得着,瞧过便知——”  
陈焉登时一怔,没了主意。  
那些书,谢皖回又怎会用得上。 
 
【南柯巷】?  
那些书,他当真用不上。  
谢皖回愣着,将第十本也取过来,翻开靛蓝的封皮,余下尚有七、八本,相同颜色,整整齐齐收在一个方匣子里,井然有序。陈焉默然立在一侧,欲言又止,眼神中有少许难堪。  
——皆是兵书。  
却还真不是寻常人看得的。谢皖回迟疑地瞥了一下身后的男人,陈焉垂目不语,似乎刻意藏了情绪。他心下困惑,手指继而翻到书内誊写的部分,定睛细看,但见字迹干净工整,笔锋隽秀有力,走笔挥墨,颇有几分潇洒意气。  
抄誊之人写得一手极劲练的正楷。疏放不失精密,洒脱不失浑厚,叫人免不得喝一声采。  
谢皖回居然看得有点出神,反覆看了数页,犹不离眼,喃喃问道:“这是谁的字?”  
陈焉的嘴唇微微一张,话终究没有出口。  
谢皖回不过失口一问,也未急于求解,只逐个欣赏那字,一页页翻至最后,在末尾之处看见一款题字:陈焉,誊于泗州刑衡。  
“……是我右手写的字。”  
心底一颤,循声望去,那个人也痴了一般凝神注视那几道陈年笔迹,淡然微笑。眼中分明有苦物裂开一角,纸里纸外,已然永隔,笑容终是藏不住满目凄凉。谢皖回震惊之余,只觉得心口一窒。  
——那右手的字,是再也没有了。  
陈焉望了那字迹有一炷香的功夫,倦极闭眼,缓缓摇了摇头,动手将桌上摊开来的书本一一拣齐叠好,待要合起木匣,却见谢皖回手中还攥着一本,顿了顿,还是探了手去轻轻握住书本的另一端,试图拉回,可谢皖回居然下了几分力道,牢牢扣着,他一时竟抽不出来。陈焉尴尬地跟他一人攥着一头,不知所措。屋内一时死寂,壶漏声声催人心乱。  
“大夫,这些……想来您也不爱看,让我收好,改日到书坊卖了罢。”好不容易低声把话说出口。  
谢皖回双眉几乎拧到一块去,莫名地胸口便闹腾起来,极想骂人,还未及开口,前门处忽地有动静“嘎吱”一声,一人推门而入,脚步听着轻快洒脱,尚不曾见影,张扬高昂的语调已到了屋内:“请问,这儿可住着一位姓陈名焉的公子啊?”  
陈焉诧异,忙应了一声便出了厢房迎上去。  
来的竟是个面生的贵公子。衣袍深有都邑之风,轻衫锦服,蟹壳青的巾帻上贯着一支游鲤雕簪,别致罕有。那男子眉清目秀,笑靥如春,行步生风,翩翩广袖反叫他那白墙青瓦的小院添了七八分寒碜。陈焉不觉有些赧然,茫然看住那人,未等开口,却听见谢皖回纳闷的声调从后边响起:“‘财神鱼’?”  
“咦?”陈焉听他叫出男子绰号,必是相识,愈发糊涂了,拿眼不解地瞧着谢皖回。  
那人这才看见他,显然有点意外,一把折扇在手心打了个转,两只桃花眼细细眯了起来,像只惫懒的幼猫:“啧,谢大夫竟在这里,不在自家医馆待着,莫不是病人都被骂跑了?”  
“你又来这做什么,”谢皖回剐了他一眼,嘴不留情,“莫不是外头没钱抢了?”  
“我不找你,我找这一位。”男子莞尔一笑,扇柄子搁上他肩头往旁边一拨,径直走到陈焉面前。  
见陈焉神色迷惘,他微笑着提起一爿衣袂,露出腰间一柄玄鞘长剑。对方眼底乍现一丝震惊,他笑得优雅,一作揖:“这位想必是陈公子了。在下蔡申玉,聿京‘寔丰库’的总当家,特地给您道歉来的——我那新雇的伙计眼拙,这把剑,远不止二十两银子。幸亏我早先细查了一遍账目,才没落下欺人讹财的罪名。”  
突来的变故始料未及。陈焉只觉通耳轰鸣,浑然僵直,呆呆盯着剑,苦、辣、酸、甜齐入喉头。难解滋味。  
“好剑啊,若是我,定不舍得用来典押银钱。”蔡申玉解了剑,犹咂舌赞叹,细抚一回,才双手将它端起,递与陈焉,“千金易求,良剑难寻。陈公子,如此贵重之物,您还是好生收着罢。”  
陈焉心口狂跳,下意识已出手去接,却在那瞬间打了个颤,硬生生截在那儿不动弹了。  
他把拳头一点点攥紧,按了下去,鬓间数行冷汗。半晌,他颤声苦笑:“……不。大当家,我不过一介木匠,要这剑何用?既已典当,也不再可惜了。再说,我这些天确实急需一笔钱。”  
“唔,不可惜?那就怪了。”蔡申玉的折扇搭在唇边,明眸一转,似乎屡思不解,“我那伙计虽然眼拙,记性倒是不差。我问他时,他还说当时那位客官临走时千叮万嘱,尤为交待‘但求有一日遇上仗义行侠的真豪杰,识得这剑,心存爱惜,才好把这剑托付给他,也不枉它随我多年’……既说出这般话来……我便猜,这售剑之人必有隐情,迫不得已才会上我那儿典剑。”  
陈焉被他说中心事,神情溃散,仿佛遭了霜雪迎面扑杀而来,满满一怀冰冷。  
他又何曾舍得?  
可他一个废人,纵是不舍得又如何!越是疼惜这剑,越是见不得它终日只能封于木椟之中,朽于尘埃之间,辱没了寒光白刃。  
那不止是剑,更是他的过去。背井离乡,远赴京邑,为的不过彻底忘掉前尘往事。几次想要将剑转赠他人,到底狠不下心。这一回的燃眉之急终于逼迫他放了手,却不料被典铺的总当家道破一腔悲恸。陈焉眼底禁不住一红。左手急遽颤抖,按上右臂。  
看他脸色惨白,蔡申玉暗下猜测,笑了笑解开尴尬:“不过既然陈公子有难处,这剑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成。那二十两权当在下为借剑一赏,抵给陈公子应急用。他日你再来赎回,我定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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