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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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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脸色惨白,蔡申玉暗下猜测,笑了笑解开尴尬:“不过既然陈公子有难处,这剑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成。那二十两权当在下为借剑一赏,抵给陈公子应急用。他日你再来赎回,我定还你。”  
谢皖回的声音此时突然冷冷响起,听不出是何情绪:“你说此剑难得,好在何处?”  
蔡申玉意味颇深地瞟了他一眼,扇头顺着剑身一撩,顿在中段一行鸦青篆字上:“我说它难得,并不只因为锻造精良,还因为这上边‘威震苏合’四个字。”  
陈焉脸色骤变。  
谢皖回眼神凌厉地盯着陈焉,口中却继续追问:“这四个字有何来历?”  
“啊,那来历甚是有趣。”蔡申玉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苏合本是泗州一座海防要镇。八年前曾遭寇船劫掠,守镇将领平庸无能,退兵三十里,致使寇匪猖狂西进,屠杀百姓,所幸泗州水师一路号称‘骞字军’的精兵赶到,不过一千人马,居然逼退三千海寇,毁船数十。先帝为此龙颜大悦,特地降旨号令宫中名匠造剑一千,上刻‘威震苏合’,赏赐给‘骞字军’众位将士。”  
平地风起。陈焉缓缓闭目,咬了下唇。  
“说到这,恕蔡某大胆一问……莫非,陈公子曾在泗州服过役?”蔡申玉顾剑自语,放沉了声调,扪掌道,“提到苏合之役,我倒恍惚记得南州水师中有个人,跟你同名——”  
“当家!”陈焉骤地截断他的话。哑然半晌,他方才微弱地补了句,“我,没去过泗州。”  
蔡申玉凝视他许久,收剑一笑:“那么是我弄错了。失礼。”  
而谢皖回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乌黑透彻,利可削铁。里头映出那一点微光一如他们初见,轻易在他的喉尖钉下一枚细针,所刺之处不过微痛,深却入了骨。他分明见过自己在书末的落款。白纸黑字,写的正是泗州地名。  
陈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骗子,一阵难过。  
可那人却一撇头,表情冷峻,乜斜着眼看蔡申玉,冷不丁蔑然一笑:“日后还他?太迟了——你刚才说付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数!”  
说罢,一只银囊竟是凌空砸到蔡申玉怀里,对方正睁大了眼欲说什么,谢皖回劈手夺剑,淡淡一瞥“威震苏合”四个篆字,唇角嗤笑一声,冷眼对住陈焉愕然的脸,朗声道:“陈焉,我跟你做笔生意!”  
居高临下将剑一下摔在陈焉面前,泥尘四溅。  
“定金便是这个——”他斜着一边眉,声音清亮有劲。  
【南柯巷】?  
怎么也忘不了。那人掷剑在地,凌厉的目光不容他有丝毫退却。  
当他迷惘问起那桩生意的详情,谢皖回只极冷淡地回答:想到再告诉你。他愣住,蔡申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微笑。  
终归又欠下他一个人情。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细柔,只如一枚女红最爱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将瓦檐缝入湿漉漉的粉墙,打籽绣似地蒙了一层薄薄珠花。  
陈焉一宿未眠。辗转反侧,从残更到破晓,失而复得的剑枕在怀中,他却反复想着长剑落地的那瞬间,一对眼睛定定睁着,总合不起。他睡不着,也不想起身,好容易熬到那京商大声拍门,他倦然下地,默默裹了预先称好的银两出去。  
那人见他来开门,口气没有半分客气:“那漆还是没干吧?真是触了霉头,我这货若早些运出,也不必损失那些冤枉钱!”  
陈焉任凭他咄咄逼人,缄默到他唠叨完毕,只将手中的二十两银锭递了过去,好声好气地说:“这件事,我确实过意不去。对不起了,贾老板。”  
那贾老板朝下一睥睨,余光扫到布包中露出的一角银块,成色甚佳,亮了一下的眼珠子又重新望回棂窗,鼻中一记哼,仿佛十分不屑。  
“这是赔偿您的钱,请一定收下。”口吻殷切诚恳。  
贾年达一副满不乐意的神态浮上脸庞,不情不愿接了,严严实实包了个密不透风,掂了下银两的重量后,他嘴角漏了一丝笑,可出口的话依旧恼火十足:“哎哟,算我倒霉了——本不该找个残疾赶活儿,若不是看你可怜……”  
话还未完,手里的银包猝不防被人凭空夺走!  
两人皆是大惊。  
贾年达慌了手脚,正欲急呼“抢劫”,油晃晃的身子早被猛一推跌出半丈,在台阶处趔趄一下,险些摔倒,还是陈焉眼疾手快搀了他一把,他却受了侮辱一般,立刻甩开。正要破口大骂,可看清眼前人时他硬生生傻了眼:“谢……谢皖回?”  
那大夫冷笑一声,明眸犀利,抛了抛掌中银两:“我道是什么急用,原来是被你讹了!”  
陈焉当他不知内情,忙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身旁的贾年达颜色大变,似有惧意,袖管子兜在一起直哆嗦,结巴起来:“你……你少含血喷人!我何曾讹他——”  
“呸!你贾年达那点勾当三年前便做过了,他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谢皖回横眉一瞪,神情便像用篾刀削出来的,极为尖刻,劈面啐了那人一口。  
贾年达眼珠瞪得老大,整个嗓子眼提到顶,瑟瑟欲倒。他垂目俯瞰,眼中尽是轻蔑,冷不防一脚蹬上阶梯,唬得那人竟跌了一跤,他放声喝道:“漆店的当家黄付是何人!——是你亲表外甥!兑入九成的劣漆,故意卖给下单的对象,借木漆未干之故推卸过失,狠狠敲上一笔不是?三年前你讹诈城内木匠,险些坐牢,不过仗着几个臭钱,买通关系,逃到外地营生,想不到你还有胆回来故伎重施!”  
一字一句,声若裂帛。陈焉顿时惊悟。  
难怪……难怪!他寻遍这十二里,唯有黄付一家漆店出售绾红漆。这竟是算好的一个局,落子布棋毫不费力,只等他自投罗网!  
陈焉尚在僵硬,谢皖回却一甩袖,一包完好无损的银两摔中他的胸膛。他嘴唇有些微微发颤。  
“你,你,你……!”贾年达见抖出了他的龌龊底细,又见巷内三两行人朝这边探头努嘴,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一般,怒冲冲吼向谢皖回,“你一个郎中休要多管闲事!老子与往时大不同了,有得是贵人撑腰!”  
“哈哈!”谢皖回仰头大笑两声,一手支着腰,另一手把半挽的袖子一振,响声脆亮。他生得俊美的眼睛惬意而放肆地眯起,薄唇上扬,“莫忘了,我师兄可是宫里的太常医官,平日尽是给些王公大臣们诊病。说到贵人,他相熟的贵人岂不比你多了去了!贾老板,你要请谁为你撑腰,报个名字呀?”  
贾年达两眼晕沉沉一黑,几乎没一口鲜血喷到谢皖回脸上。  
那大夫痛快地将他的老脸摔个稀烂,末了扬手一声“滚”,贾年达一脸哭丧,拄着闪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窜。  
“喂!记得改日把工钱拿来,东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谢皖回犹不解气,指着跑远了的贾年达仍在放狠话,见那人只顾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势要骂得更大声些,身后只听“啪嗒”一响,是那包银两掉落在地。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诧异,只觉腕子上蓦然一圈温热绕过,竟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匀,指节整齐,扣着他手腕的动作温顺却不失坚毅,轻轻一落,他整个人顺着回拢的手臂往后一折,倏不防对住一张脸。  
眼角本来捎着一绺青丝。近在咫尺的呼吸吹来,那绺头发便微微揭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脉搏一个急跳。睁定眼,却发现陈焉正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左手锲而不舍握紧他的手腕,往前再近一步。  
眉梢的发丝又一动,吹到鬓旁。他的腕子下意识一挣。纹丝不动。  
陈焉有一双深黑的眼睛。那样安静的眼神从他心口抽走了一拍,瞬间失声,而静寂深处却隐有鼓声作乱,一成十,十成百,愈击愈密。  
“你……”谢皖回试图说话。  
可第一个字送出嘴唇,他已察觉到嗓子有些破损,涩涩地滞住了,发不出声音。  
腕子上的热度,眼睛里的深度。他的脸突然烫了起来。  
“谢大夫。”  
陈焉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缕南腔,温婉动听,低低唤了他一声。他又走近一步。谢皖回乍地往后一退,脚跟恰好在台阶边缘一个踏空,险些摔了,却因为那只手刚劲的拉力没跌下去。陈焉仿佛已然痴了,丝毫不觉自己失态,左手微微打着颤握紧那腕子,出神注视那对眼眸。只见清冽,不见慌张。  
“谢大夫,”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却是凝重,略含苦涩,“您本与我非亲非故,却对我恩重如山。陈焉孤身一人来到聿京,无依无靠,又……是个残废,难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恶。三生有幸才得大夫屡次出手相助,陈焉愧不知如何答谢。如今心余力绌,无以为报,唯有先请您受我一拜——”  
谢皖回闻言大惊。不料陈焉话毕,当真郑重往下一跪!  
“你别……!”他失声一喊,一着急,双手霎时猛地往陈焉臂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来。  
谁知左臂扣个正着,可右边却虚晃地一空,登时发现自己揪中的是一大截袖子,不由得戛然呆住。陈焉也一愣。两人姿势极其古怪,谢皖回因为双手高度不等,整个人歪倒一边,半倾着身子瞪住陈焉,一时无语。  
陈焉从未见过他如此尴尬的模样,终于顾不得场合诡异,哑然失笑,拧开脸,半跪着闷笑起来。  
谢皖回难得地红了脸,骤时恶从胆边生,蹙眉啐了一口,发狠将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陈焉胸膛,“啪”地一声十分响亮。他站直身,跺足指着仍在笑的陈焉骂道:“笑!笑个鬼!……你,你给我住口!”  
陈焉一发想起他方才痛骂那奸商的模样,心底微微灼热,笑容更深,愈发停不住。  
见他笑得仿佛没个头,谢皖回没由来地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辗转无策之间,他突然记起什么,劈头喝了陈焉一声:“姓陈的!那生意你还做不做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陈焉愣是被他的话打住了笑,哑然看着他。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南柯巷】?  
黄花梨木的赭漆大柜。高约一丈半,宽三丈有余,不多不少一百整的抽屉。  
谢皖回自顾自将零碎药材按两称了,铺上纸,利落地抹在一处包好,眼睛没看陈焉愕然的表情:“六、七年没换了,这些年每逢湿气重的时候就要受潮,再不换,怕是连药一起熬坏。你照着样子给我做个新的来。”  
果然是件不小的活儿。他微微仰头目测心算,这样大件的框架,另加那一百只屉匣,丈木量材,榫铆合鞘,雕刻上漆,若要做得细致周到,少说也得两、三个月。  
“谢大夫,您打算什么时候换上呢?”赶着用的话,需规划日程才好。  
谢皖回依旧头也不抬,叠纸上线,抄手翻转一气呵成,连停顿思考的功夫都不曾有:“年关。”  
此时离正月还有小半年。陈焉不禁纳闷,稍作停顿,迟疑地接着问:“大夫,您不是急着要么?”  
“你只管做便是,管我急不急啊!”谢皖回不耐烦地扬起脸,正给了他一记狠眼色,拍案斥道,“定金你都收了,那么啰嗦干什么——”  
陈焉讪讪然闭了嘴。  
“趁这会儿医馆闲着,赶紧的回你家收拾收拾!绳尺量具拿来,把具体丈数记了!”谢皖回一刻都不待见他似的,皱着眉毛,频频挥手要打发他走,略一思量,又补充道,“要什么花梨木、紫檀木、麝香木的,只管到时告诉我,待会我替你写,完了就拿去木材行下单子吧!”  
陈焉微微一怔,听谢皖回说要代为抄誊,知他是体谅自己书写不便,心头不由一暖,忙顺从地应了话,随后便返回隔壁去取量尺。少时,他提了东西过来,却忽地隔着门角棂木看见谢皖回俯在柜台上,没有抓药,不知在做什么。他略生好奇之心,往屋侧避了几步,倚着墙悄悄朝屋里望。  
谢皖回正对着他家一尊方砚发呆。  
半晌,他挽袖研了小半盏墨,取来羊毫,却是以左手执笔,低肘在纸张上缓慢地写了几笔,一时眉心拧紧,于是又将笔换过右手,同样也勾了几画,接着交还左手,如此反复,看得陈焉惊讶不解。也不知他换了几次手,脸上神情倒是越来越显急躁,写了没一刻钟功夫,谢皖回仿佛脾气上来了,咬牙切齿,忿忿地用左手掐着那笔,也不再换,只大力在纸上一阵龙飞凤舞,奋笔疾书。  
末了,摔笔在案,一脸铁青地立在柜台后边,模样懊恼不已。  
陈焉愣了许久,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看他用左手写字,心间似有硬物突突直跳,脸颊没来由涨了几分,辣辣地抹了一片。他低下头,迈入门时特意放重脚步,在门槛处弄出响声。谢皖回猛地觉察他进来,匆匆把面前的纸推到角落,另一沓纸随之压上,目光撤开,既不理睬陈焉,也不再看那纸。  
陈焉顿了顿,望一眼那大柜道:“尺我拿来了,须有垫脚之物才好够着柜顶丈量。”  
“等着。”谢皖回环顾四周一眼,并无合适的,便转身打起帘子进去找。  
见他入了内室,仿佛往院子那头直走,一会便没了声息,陈焉悄然望了眼细竹隔帘,放下手中器物,轻轻行至柜台边,将压在最底的那张纸不动声色地抽出,仔细一看。愣了。  
纸分两侧。左侧是歪歪扭扭的一串“左”字,右侧则是工整流畅的一串“右”字。  
看得出来左边在竭力模仿右边的笔势,奈何良劣分明,结果写到最后,便再无左右两字,只是单凭左手,写一个“丑”字,又一个“丑”字,再一个“丑”字,半页的“丑丑丑丑丑丑丑丑”密密麻麻纠结了一团塞满纸面,扭曲不已,如泄恨一般,涂得乌七抹黑。  
陈焉呆住的唇角乍一抽,差点大笑。  
偏偏那大夫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脚步俨然已到竹帘之后。他急忙将纸张重新压住摆好,此时谢皖回正揭了帘子出来,手上提着一张结实的四脚方凳,搁到柜子跟前,才欲说“这个用得”,忽然抬眼看见陈焉半掩嘴唇,似乎忍什么忍得艰苦,别过脸不肯瞧他。  
“你怎么了?”那大夫颦眉上下扫了他一遍,不料话音刚落,陈焉居然怯生生地咳嗽起来,半边脸涨了个全红,一面大咳,一面拿眼使劲往墙上看,好像粉白的灰也能叫他看出五颜六色似的。谢皖回忍不住肝火上撩,“大热天,没风没尘的,你咳什么呀!——还有你顾着看那堵墙做什么,你看它,它便能开花不成?”  
陈焉强忍着喉咙发颤,忙不迭摆手,按住不自觉往上翘的嘴角,低头直往那凳上走:“没事,没事。我,咳,我这就去量。”  
“莫名其妙!”谢皖回口中犹骂,没好气地将柜台上捆好的药包摔作一堆,手脚麻利地勒成一小沓,垄在案边。  
才熟稔地弄着,背后隐约又有笑声传来。他太阳穴猛一跳,索性连药也撇了,半偏着头转过身,双手叉腰,怒目仰视那个扶着半只抽屉闷声发笑的人。他凉飕飕地讥诮:“陈师傅,量个木柜居然也这么有趣?瞧把你乐的——”  
陈焉姗然咳了一声,缓缓道:“这柜子是有趣。外头漆色冷硬,颇为怕人,可抽开才知里头木质清浅,倒有几分可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皖回狐疑地剐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再不理会,埋头自己忙活去了。陈焉依然闷笑,继续度量药柜。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皖回忽然蹙眉停手,回头又看他,半晌一句:“喂,你刚才说的……果真是柜子?”  
陈焉微微一笑:“果真是柜子。”  
南柯巷的人茶余饭后有个习惯——看巷口的什婆子掰指头。  
一掰便是一件稀奇事。那日什婆子打了个呵欠,抓虱子的手举到脸前,居然一掰就是两个指头。众人唏嘘之后,无不拍手称绝。  
因为巷子里果真出了两件稀奇事。  
头一件,回春草堂的谢大夫居然到隔壁残疾木匠家里登门做客。这第二件,是谢大夫做客竟然还不止一回。  
巷内邻里大肆渲染。有闲不住口舌的,皆私下推敲,免不得添了枝,加了叶,都道是那陈师傅生性寡言,而谢大夫恰又是一日不骂人便不舒爽,想是凑巧碰上个不还嘴的,遂了他的意。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更风闻陈木匠手头接了谢大夫一桩生意,众人愈发感慨,猜想这登门造访大约便是探工去的。买家哪个不挑剔。若稍有不满,谢大夫估计就得骂上一整天。  
这流言对错各一半。猜中的是谢大夫果然喜欢骂人,猜不中的是他上那陈师傅的门另有其因。  
其实谢皖回在他那儿最爱做的一件事不是骂人,而是踩刨花。  
入了秋,脚上却还穿着夏初的棠木屐,提了半截袍子,利落地重重一踏,屐下的刨花倏然尽裂,噼里啪啦甚是清脆好听。 
陈焉总是一半无奈一半微笑地看着。有时候,这大夫倒极像小孩子的心性。只是每次踩遍了一个院子的刨花,待响声尽了,谢皖回都会一本正经地弯下身,捻起一片木屑,形容颇为严肃:“……这些踩碎了,拿去生药炉子倒不错。”  
“您喜欢就全拿去吧。”他听谢皖回这样说,忙接了话。欠他人情何止一次,每每思量报答,拿些刨花又算什么。  
谢皖回没应答,果真拿了只小箕,把满院刨花悉数扫了去。可他收了这些木屑没过一两日,正当晌午,陈焉歇了活儿略作休息,他忽然提了一只桐木食盒过门,往陈焉面前一放,冷着腔轻描淡写:“用你家刨花生的柴火,吃吧。”  
陈焉一怔。揭了朱漆盒盖,一卷雾气送出沁鼻清香,几排捏得有些笨拙的酥白粉糕可怜兮兮地蹲在盒底,衬着黑漆内壁,像一堆好生圈养过的绵羊。谢皖回被他呆呆盯着,面色阴沉,“啪”一声掼了箸筩上案,恶狠狠剐了眼,自己仍去踩刨花。他低下头,心里的一池静水吹皱,荡漾摇光,不由默默微笑着动手夹了一只那新蒸的粉糕,送入口中。  
第一咬,他便已蓦地一顿。  
秫稻白面有被甘草汁溲过的味道,特意加了蜂蜜,试图盖过内馅的苦味。但他还是尝出了几分药味。麦冬,当归,黄芪,五味子……一时难以尽述。  
食箸有些颤抖。陈焉停住动作良久,耳边踩刨花的声音持续响着,噼啪生趣,他的心不知被谁藏在了刨花里,响一下,便跳一下。他低低把眼睛一垂,指头在粉糕上摩挲片刻,接着吃完。  
谢皖回依旧将新踩碎的刨花扫了,见他吃净,只利索地把食盒竹箸统统撂一块儿,也不问味道如何,收齐东西,大步回了医馆。之后每逢陈焉休息,或是晌午,或是傍晚,谢皖回都会带着几样小点过来让他吃,有箬叶包的青玉糍粑,有调了枣汁和羊奶的汤饼,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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