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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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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皖回不再看雨,只看着那三味药发起呆来,一直到深更天,关聆春及妻儿都睡下了,他仍坐在床头,听着窗外雨滴歇不住,细敲慢打,叩开了他一阕心扉,让案头烛火的一圈昏黄渐渐陷入缺口处。他蜷起衾被,终于有点儿暖。 
其实为什么他现在才懂。 
那个人忘了给他留刨花,忘了等着他送点心的时候,自己心头也早已忘了平静如水。 
手指微张,将纸笺上一两陈皮、一两岩陀细致温柔地拨了一圈,渐渐合拢。末了,他凝神长看,柔软的烛光托着纸,蒙上一层轻轻浅浅的叹息。 
“傻子……”说的是他,亦是自己。 
他慢慢拿起一支艾蒿,将满心思绪交付于它,无声放在了纸中央。
 
【南柯巷】· 



他回到医馆门前的时候,石阶上那个形影伶仃的人疲倦地抬起头,看见他的瞬间微微一颤,彻夜未眠的眼角尽是通红,却一刹那有了惊喜。 

谢皖回一身白衫,擎着一支画着几叶青竹的伞,站在淅沥秋雨中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全身都已湿透,浸了雨水的衣袖在右臂的地方塌了一块,阴影泠泠泛着鸦青,沉甸甸垂下阶板。乌黑的头发将脸颊的线条削硬了几分,刚极易折,似乎稍微用力即可拗断。他脸色黯然,眼睛中却有微光打颤,定了格似地紧紧盯着他,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丝毫没有眨眼。生怕那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醒了。 

他坐在这里多久了……两天两夜了? 

雨水冰凉刺骨,谢皖回握在伞上的手比雨更冷。他身上还有旧伤,何苦这样糟蹋自己。一时心头硬生生剜了一刀,抵不住疼。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屐下涟漪打乱了倒影中一角灰白天空。两人的影子也在波纹间起伏不定。 

此时尚是清晨。巷深几许,夹道民宅皆是关门闭户,雨水在巷子两面乌青石墙上轻轻叩问,灰苔木讷,无人应答。只听报更郎上谯楼击鼓敲了个五更天,天庭微敞,隐隐云光在屋角鸱尾探出一点苗头,其余尽是昏黑。偶尔一辆赶早的露车打响鞭,辕辙轻驾,载货从巷道那头驶来,那车上民夫无不探头伸颈,好奇地打量医馆门前一站一坐的两人。 

那两人纹丝不动。车夫吆喝一声,驱车从门前过了,到了巷口时还忍不住再回头瞅上一眼。居然还是原样,一点没动静。露车只得纳闷地拐出了二里大街。 

细雨依然噼噼啪啪敲着谢皖回的竹伞。 

陈焉睫毛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连伸手拭干雨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心无旁骛,死死看住面前立着的人。一时雨大了起来,伞罩上密密麻麻的响声重了好几分,陈焉微微张了张嘴,鼻头上的水成片淌落,凑了几颗大大的液珠在他唇边,抿一下,便悉数破裂,有些直接滑进嘴里,剩下的全挂在下颌上,直直往下掉。 

那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哭。谢皖回喉咙微痛,轻轻咽下一丝苦涩,偏要颦着眉,冷着脸,突然大步一跨走到陈焉跟前,“呼啦”一下把那伞递了过去。 

陈焉愣了愣。 

雨水敲中了伞,匆匆跌落,在石阶上洒开一弧半圆,水花极细,像灰石板上窜起一圈半开的花骨朵儿。陈焉便坐在那道圆弧之中。雨水在他的触觉里瞬间停止,皮肉上寒冷稍褪,几乎有雨过天晴的错觉。 

然而“错觉”两字,又硬生生逼得他怔怔相望,左手不敢妄动。 

怕是一错再错,此情何堪。 

谢皖回见他不接,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却不知一疑生一疑,重重相叠,难免火上浇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不尴尬。他这般薄面之人,本来昨夜打定主意回来坦诚相待,怎知当真面对面,眼对眼,辗转一夜所思所想竟无一句可以出口。如今那人直勾勾看着他,压根没有接伞的意思,他一时间心头聚起好一团无名业火,冷冷喝道:“爱要不要!” 

说罢,手中竹伞赌气似地狠狠摔在地上,伞骨尽折,“嚓”地一响跌出几丈! 

这一摔摔出了陈焉眸中一片惊惶。 

下一刻,谢皖回的身子已被萧凉秋雨洒湿了一片,雨水抽下一鞭,打到他的发髻上顷刻碎开,像细雪的棱花过早上了鬓头,乌发生霜。更有一两道劲势强硬,扳弩一射,冰冷冷划过他冷峻的眉眼。未等陈焉开口,谢皖回骤然一甩衣摆,从他身侧大步跃过,推门便跨进医馆,更不回头。 

“皖回……!”一声焦急呼唤硬是逼出了咽喉,“皖回——” 

陈焉终于竭尽全力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起猛时一阵头晕目眩,居然像是浑身上下都服了麻散,患了寒痹一般,尚未反应过来,膝头已经重重磕上石阶,他也不觉得疼,四肢百骸全无知觉。 

怕是病了。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怎料一抬眼,谢皖回竟是折了回来,视线刚一对上,那个人倏地沉了脸,赫然打断相交的目光。 

陈焉挣扎起来,奈何力不从心,刚一站直又是一阵脚步虚浮,几乎没要再次摔下地。谢皖回又看了过来。他紧盯着陈焉的动作,脸上的情绪是一层压过一层的霜,层层生寒,欲语还休,脚步却生了钉子似地,怎么也没能再动一动。 

“吃到苦头了?——淋雨的时候怎么就懂得逞能?”谢皖回骂得严厉,声音都有些打颤。 

陈焉咬紧牙,硬是支起了身体。 

“你身子骨硬是吧?再坐几天啊!”语调中的愠怒已经不能自制,“有本事,就一直坐下去!病死了我倒省心!” 

话音落下,他自己的脸色却先白了一下。恨声闭口。 

陈焉的神情似乎颤了一颤,身体微微踉跄了两步站定,只听到“省心”二字,他下意识抓住了右边湿透的袖子,雨水从指缝中涌出一两行,滴滴扎人。他张了张口:“谢大夫……” 

谢皖回骤然一僵。雨珠子乍地被风一卷,在脚边扫出一排紧凑的花点。他短促地吸了几口气,胸膛大冷大热,一时七窍封入死巷,接不上气,骂不出声,两耳生鸣,最终单调地吐出两个字来:“很好!” 

说罢,抽身便走! 

刚一转身,自己的腕子却是被一只手使尽全力逮住。力道之大,不由令他腕子陡生剧痛。 

吃了一声疼,谢皖回的脾气愈发执拗起来,发狠甩开,冲开隔帘便往院子走。才要跨出院门,那种固执得惊人的力量再一次扣住了他的手腕。情急之中,谢皖回转身势要踢他,脚踝却不偏不倚正绊住院门的木槛,猝不防往下一跌,幸亏身子被他及时扶住。 

“皖回……!”低哑的呼唤有着歉意。 

不听还好,这一声愈发叫他生恨,当真一脚踢在陈焉腿上!奈何那个人固如磐石,他这一动作没把人踢走,反而逼得自己后背抵住了墙。还要再挣扎时,那只左臂突然往墙上一堵,将他牢牢截在屋檐下。终于穷途末路。 

斜风将数滴豆大的雨点刮了过来。清脆几声,正打在他们僵持不动的身子上。 

檐不遮雨。细密的雨水接二连三随风招摇,纷纷敲着两人的侧脸,谢皖回的白衫已湿了大半,发丝微乱,乌黑细润,有几绺捎在眉角,往下缓缓掉着水珠。淋湿的一段颈子在紧密的喘息中微微起伏,在彼此的死寂间,只听你一声,我一声,低低喘气,呼吸皆是潮湿。 

一动不动的对视。似有千言万语,却是不知由何说起,竟成无语。 

陈焉眼神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张脸,半晌才呆呆一颤嘴唇,左手有点发抖地拿下墙,捻着袖子,神情恍惚,万般疼惜要替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谢皖回猛一避,他更是着急得不能自已,胡乱把袖子往谢皖回脸上擦。身前的人被他一阵乱抹,蹙眉大力挣开,死活将他截住,别扭地骂道:“别擦了!不知道你袖子更湿吗!” 

陈焉这才想起自己在雨中坐了两日,浑身上下更无一处不湿透的,蓦地一滞,手里动作一下子顿住,黯然收了回来,心中苦闷,怕又会惹他生气。 

谢皖回见他果真停手,脸色却是更加难看,低头死咬着嘴唇。不吭声。 

陈焉也不说话。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自责中苦苦想了两个日夜,悔也好,痛也罢,肺腑之言此刻一句都想不起来,一个字都记不清楚。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只偏偏忘不了自己站在滂沱大雨当中始终找不到谢皖回的那种绝望。 

他害怕那种绝望再来一次。 

不知僵持了多久,谢皖回垂下的眼微微一动,忽然有点艰涩地低声一句:“傻子。叫你不擦,你便不擦么?” 

陈焉一怔。 

细雨斜风下,似有若无窘迫让那个人垂低了脸。院门下一角昏暗,半壁微白,云雨疏处的天光阴柔地洒过肩头,照得眉梢眼角一片桃花颜色分明。仿佛冷冷清清一卷水墨白描,铺了纸,落了笔,不经意间却沾了一片胭脂。 

本是无心,却缠绵入骨。本是无情,却情不自禁。 

谢皖回的双眼终于慢慢抬起,对上他的视线。眸中有四分迷惘,三分苦,两分怒,最后的一分留下的是灼人的温度。满眼却只映着一个人。 

陈焉的呼吸隐约重了起来。谢皖回的额头上有一颗细小的雨珠,渐渐落至眉心,他恍恍惚惚抬起自己的手指,五指微张,覆上那颗微微发光的水珠子,拂去,拭干。怯生生的动作。那对眉毛好看极了,他忍不住碰了上去,顺着眉骨,照着描了一回,在眼角的地方用指尖蹭了蹭,理上鬓发,极耐心地把一绺湿漉漉的发丝替他捋了回去。 

他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谢皖回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一切在那一刻静止。甚至连他自己的心跳也都一瞬间,消失。 

反手让十指彼此错入,紧密握合。他低下头,轻轻衔住那两片温软的嘴唇。 

谢皖回的颈子轻微一绷,闭上了眼睛。 

手和手相印在一处,扣在墙上。微微有些颤抖。嘴唇在谨慎小心的短暂等待之后,没有等到任何反抗。那两片柔软像在静憩,一动不动,也在等候他的动作。 

他带着怜惜,甚至敬慕,慢慢完全贴合。轻软的质感给了他一阵细微晕眩,却不敢造次,只是浅尝辄止,轻柔地吻了一下后便匆匆退开。可是谢皖回却突然一挣,有些野蛮地仰头吻了回去,在他震惊之时,一边手竟是摸上他的侧腰,绕过胸膛,紧紧扳上他的肩胛用力扣回,两副身体几乎是撞在一起,滚烫的体温烙上了仅存的几丝缝隙,再不给他分离的机会。 

那个如此简单的动作让陈焉有种落泪的冲动。他浑身颤抖,大力交叠的身子结实地压到墙上,舌尖轻微在那两片湿热的唇瓣上抵住,缓缓顶开,眉毛愈蹙愈紧,粗重地吻到最深,与那个人的舌尖相遇,缠绵缱绻,急促的呼吸断了,再续上,又一次断掉,又一次续上。辗转不息。 

细密的雨丝依然如慕如诉飘落下来。 

喘不过气时,两人相接的嘴唇便会暂时分开,若即若离地抵着对方,沉重呼吸。陈焉的指尖轻轻压低那一片唇,口齿顺着动作微微开启,微凉的雨水间或飘来一两丝,沾在唇上,再次贴住时便能尝到一点秋雨正凉,不过转瞬,又被高烧的体温埋没。 

屋檐下,水珠一滴一滴响得孱弱,悄悄然,羞怯了脸。院落的那株木樨似乎仍有一丝残香,沁入肺腑,所及之处甘甜透骨。 

在窒息之前,他醒了过来。 

整个人像是虚脱过去,鼻梁描过那张脸的轮廓,微微喘气,气息吹过脸颊,头轻轻埋入了那个肩膀。他自己的肩却克制不住发抖。于无声处,他低声哽咽,双目紧闭。一生最动人心魄的幸福不过如此。他的眼泪无法承受这样的幸福,滚烫地滴在谢皖回肩头。 

谢皖回让他抵着自己的肩,神情仍有些迷惘,两颊晕红,良久,忽然回过了神:“敢亲我,你完了。” 

陈焉带着泪,轻声笑了起来。他的心盛满了感情,低低呢喃:“是。我完了,早就完了。我本来……该孤独一人过了下半生,可偏偏犯了贪念。” 

“活该。谁让你犯了贪念的。”谢皖回闭上眼,与他两鬓贴合,枕住他的侧颈偎依在一块儿,低哑的声音有了一丝狠意:“——活该做我一辈子的药罐。” 

陈焉再次低声笑了,泪水在睫毛压低的瞬间细细地聚了一滴,像是一声叹息落下。 

皖回。 

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够用双手拥抱你。 

但我唯一的手,一定,会用双倍的力气把你牢牢抱紧。 

——你可愿意? 




医馆门庭静谧。细雨润物无声。 

一辆乌木的缁车缓缓地在巷道内停了轮轴,玄漆的车壁一缕雕花俱无,方直端正,肃穆冷清,四面皆有乌幕遮下。驾车者戴着长沿墨竹斗笠,面目皆掩,只伸手拂了一遍马鬃,那马便沉沉定了蹄子,全然不声响。 

车幕有一方细竹织的小帘,竹枝隔二取一,疏密恰好。使车外不见其内,人在车中却可静观周遭变数。 

一根手指从帘子的细竹上轻轻撩过,声音响起,若有所思:“听说聆春的师弟正住这里。陈焉受他照顾,不知过得如何?” 

“无论过得如何,只要王氏之患除去,他定能过得比现在好。”身侧的回答清晰淡然。 

“这话倒是实在。”指尖敲了帘子一下,手指的主人似笑非笑,“我与你一比,倒是被嫌啰嗦了。下回卖我一个人情,让我也说句实在话如何?” 

“嶞山云梯可算实在话?”四两拨千斤,推舟顺水。 

“信手拈来罢了。”答话中笑意盈盈。 

“暗渡陈仓,放出寥寥数语,王获他至今还以为骞字军仍在午崖岛——这可也算你的实在话?”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缓缓添了一句。 

那笑意愈浓:“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是听见我说梦话么?” 

目光斜着瞥了一眼:“依我看,你目前最实在的,就是闭嘴。” 

那人听了这句,沉沉一笑,却是十分顺从地故意放柔了一口悦耳京腔:“多谢大丞相提点。” 

轻击双掌,车夫会意,纵马驱车辚辚朝巷口渐行,悠然消失于烟雨之中。 




【南柯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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