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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与温特小姐见面(6)
在接下来的一阵安静中,温特小姐似乎把她所有的外在自我都收入她的内核,在我的眼皮底下完成了从自己身上抽身而去的过程,我开始明白之前为何无法了解她是怎么回事了。我注视着她的躯壳,惊异于无法洞察她外表之下的内心活动。
然后她又冒了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书这么成功吗?〃
〃有很多原因,我认为。〃
〃可能吧。主要是因为它们都有一个开局,一个中局,还有一个结局。三者的排列顺序正确。当然,所有的故事都有开局、中局和结局;关键是要按正确的顺序排列它们。这就是人们喜欢我的书的原因。〃
她叹了一口气,双手烦躁地动来动去。〃我会回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一件有关我自己的事情,它发生在我成为作家并改名换姓之前,它是一件在公开档案内有迹可寻的事情。它是我经历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告诉你。这么一来,我只能违反自己的某条原则。我只能在讲述我的故事开局之前,先告诉你故事的结尾。〃
〃故事的结尾?如果它发生在你开始写作之前,怎么可能呢?〃
〃相当简单,因为我的故事……我个人的故事……在我开始写作之前就结束了。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讲故事只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手段。〃
我等待着,她深吸一口气,就像棋手发现自己的关键棋子被逼至绝路。
〃我又不想告诉你了。但是我已经承诺过,是吧?〃三〃的法则。逃不掉。魔法师也许该恳求男孩不要许第三个愿望,因为他知道一切将以灾难收场,但是男孩必定会许第三个愿望,而魔法师必须同意,因为这是故事的规则。你要我告诉你关于三件事情的真相,因为〃三〃的法则,我必须这么做。但是让我先向你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
〃从此以后,不能再打乱故事进展的先后顺序。从明天起,我会向你讲述我的故事,在最开始的地方开局,接着是中局,最后是结局。一切都按照正确的顺序。不许作弊。不许超前。不许提问。不许偷看最后一页。〃
她已经接受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她还有权利提出条件吗?其实没有。可我依然点点头。
〃我同意。〃
她在讲述时有点不敢正视我。
〃我住在安吉菲尔德。〃
她嗓音颤抖地说出那个地名,还在不自觉间紧张地抠着自己的手掌。
〃当时我十六岁。〃
她的声音变得很不自然;说话也不利索了。
〃发生了一场大火。〃
一字一句艰难、干涩地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犹如石头。
〃我失去了一切。〃
接着,她情不自禁地爆发出一声哭喊:〃哦,埃米琳!〃
有些文化相信名字里蕴藏着一个人所有的神秘力量。因此,名字应该只能被上帝、拥有该名字的人,以及其他极少数享受特权的人知道。念出一个名字,无论是某人自己的名字还是其他人的名字,都会招惹危险。看起来,温特小姐喊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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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与温特小姐见面(7)
温特小姐紧闭双唇,但是已经太迟了。她浑身皮下的肌肉都在颤抖。
现在,我知道自己已经和这个故事联系在一起了。我受委托来写这个故事,偶然间发现了故事的核心。那里面既有爱,也有失去之痛。除了丧亲之痛,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如此悲伤地呼喊?在一瞬间,我看穿了那白色的化妆面具和充满异国情调的服装下的她。有那么几秒钟,我似乎能够进入温特小姐的心里,看透她的想法。我能看清她的本质:我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呢,难道那不也是我的本质吗?我们都是落单的双胞胎。意识到这点后,故事犹如绳索一般紧紧套住我的手腕,恐惧顿时刺穿了我的兴奋。
〃我能在哪里找到有关这场火灾的公开记录?〃我问,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忧虑的情绪。
〃当地报纸。《班伯里先驱报》。〃
我点点头,在拍纸簿上记录下来,然后轻轻合上。
〃不过,〃她补充道,〃我现在可以给你看另一种记录。〃
我扬起一条眉毛。
〃走近点。〃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
她慢慢举起她的右臂,向我伸出一只握紧的拳头,拳头的四分之三都戴满了成爪形分布的珍贵宝石。她费力地将手转过来,摊开手掌,仿佛是要给我一份藏在手心里的惊喜礼物。
但她的手里没有礼物。令人惊讶的是手本身。
她的手掌一点也不像我所见过的其他手掌。她手心里发白的突起和紫色的沟壑,与我手指下面的粉色凸起和白色的凹槽一点也不像。她的手被火烧融,冷却后变得面目全非,犹如一幅被熔浆永久改变的景色。她的手指无法全部展开,萎缩的疤痕组织使她的手变成了一只爪子。她的手心里布满了纵横交错、层层叠加的疤痕,构成了一个怪异的记号。这个符号位于她拳头的最深处,因为它的位置如此之深,以至于在突然的一阵眩晕间,我还在想那些原本该在那儿的骨头到哪里去了。这解释了为何她的手腕和手之间关结看起来是如此奇怪,她的手仿佛是一块挂在她手臂上的无生命的东西。那个记号是她手心里的一个圈,从它延伸出去,对于正常的手而言,原本应该是大拇指底下的那块肉,现在却成了一根简单的线条。
那个记号有点像字母Q,但是当时,温特小姐出人意料的痛苦的揭秘,让我大感惊讶,所以没有看清,而且这个记号仿佛是源自一门难以理解的失传语言,让我深感不安。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手伸到背后去扶椅子。
〃我很抱歉,〃我听见她说,〃人们总是对自己身上的丑陋之处习以为常,而忘了它们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我坐下来,视野边缘的黑影才逐渐退去。
温特小姐握起自己受损的手掌,转过手腕,重新把戴满珠宝的拳头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握住它。
〃很遗憾,你不想听我的鬼故事,李小姐。〃
〃我下次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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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与温特小姐见面(8)
我们的会面就此结束。
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回想她写给我的那封信。我过去从未见过那么不自然、写得那么吃力的笔迹。我还以为是疾病造成的结果。可能是关节炎。现在我明白了。温特小姐,在她的整个写作生涯里,从第一本书开始,都是用左手写的。
我的书房里挂着绿色的丝绒窗帘,墙壁上有一大摊浅金色的水渍。尽管房间里一片肃静,我对它还挺满意,因为宽大的木头书桌和直立在窗户下的朴素椅子缓和了屋内的整体气氛。我打开书桌上的灯,摊开我带来的大量纸张,拿出我的十二支铅笔。铅笔都是崭新的:没有削过的红色圆柱体,我就是喜欢这样开始一个新项目。从包里拿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是卷笔刀。我像用老虎钳一样在书桌边转动卷笔刀,下面放着废纸篓。
我一时冲动,爬上书桌,摸到精美的帷幔后面的窗帘杆。我的手指够到窗帘顶端,摸到窗帘挂钩和线圈。一个人几乎无法完成这项工作……窗帘都是落地的长度,带有内衬,它们的重量猛地落到我的肩头,差点把我压倒。但是几分钟后,我还是先后将两条窗帘折好,放进橱柜。我站在房间的中央,审视自己的工作成果。
窗户是一大片黑色的玻璃,在它的中央,我那黯黑却透明的鬼魂,正注视着我。她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玻璃的另一面,印出一个书桌的模糊轮廓,远处摆着一把缀满饰扣的扶手椅,椅子笼罩在一个落地灯所投射出的光晕里。但是我的椅子是红色的,她的则是灰色的;我的椅子摆在一块印度地毯上,周围是浅金色的墙壁,她的椅子则幽灵似地悬在一片无尽的模糊黑暗中,那片黑暗中还有像波浪一样的东西在移动、起伏。
我们一起收拾书桌,这是我们的一个小仪式。我们把一大堆纸分成一小叠、一小叠,并轻轻弹松每一叠纸。我们一支一支地削铅笔,转动卷笔刀的把手,看着长长的刨花卷曲着晃晃悠悠地掉进下面的废纸篓。削尖最后一支铅笔后,我们没有把它和其他铅笔放在一起,而是握在手里。
〃好了,〃我对她说,〃准备就绪,可以工作了。〃
她张开嘴巴,似乎在对我说话。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我不会速记。在会面中,我只是简单记下一些关键词,寄希望于自己在会面后马上补齐记录,这些词语足以让我回忆起谈话的内容。从第一次会面看,这种做法的效果还不错。我不时瞄一眼笔记本,然后在书写纸的中间填上温特小姐说的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形象,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举手投足。很快,我便几乎忘掉了笔记本的存在,温特小姐仿佛就在我的脑袋里说话,我像是在听写。
我留出很宽的页边距。在纸左边的空白处,我记录下温特小姐的举止、表情和姿势,它们似乎使她说的话更具深意。在右边的空白处,我什么都没有写。以后重读这些记录时,我会在这里填上自己的想法、评论和问题。
◇BOOK。◇欢◇迎访◇问◇
第31节:与温特小姐见面(9)
我觉得自己仿佛工作了好几个小时。起身给自己弄一杯可可喝,但时间似乎停滞了,起身弄可可并没有打断我的创作思路;我回到书桌边,重拾线索,仿佛不曾有过中断。
〃人们总是对自己身上的丑陋之处习以为常,而忘了它们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最后,我在纸张的中间写道,然后我在纸的左边描写了一下温特小姐用另一只手护住受伤之手的样子。
我在最后一行字下面划了两道线,伸了伸懒腰。在窗户的另一边,另一个我也在伸懒腰。她拿起笔尖已被写钝的铅笔,一支一支地把它们削尖。
哈欠打了一半,她的脸开始发生变化。首先是额头正中突然变模糊,像生了一个脓包。另一道痕迹出现在脸颊上,接着痕迹又出现在眼睛下面、鼻子上和嘴唇上。每出现一道新瑕疵,都伴有一声闷响,一个越来越快的敲击声。几秒钟内,她的整张脸似乎就分解了。
但那不是死亡的结果。只是下雨。期盼已久的雨。
我打开窗户,淋湿自己的手,把雨水抹在眼睛和脸上。我打了个冷战。该上床睡觉了。
我让窗户半开着听雨,雨声节奏平稳、轻柔悦耳。我听着雨声,脱衣服,看书,睡觉。雨声伴随着我入梦,就像一台没调好的收音机,整晚都在播放模糊的白噪音,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外语和陌生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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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我们就此开始了……(1)
我们就此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温特小姐召我去,我就去藏书室见她。
在日光下,这间屋子显得很不一样。百叶窗是折起来的,天色很浅,光线透过大大的窗户倾泻进来。由于昨晚的倾盆大雨,在晨光中隐约可见的花园依然显得很潮湿。屋内窗边充满异国情调的植物似乎在朝窗外比它们勇敢、潮湿的同胞致意,一张蜘蛛网架在树枝之间,横在花园的小径上方,固定窗玻璃的精致窗框看起来也不比蜘蛛网上闪光的蛛丝牢固多少。与昨晚相比,此时的藏书室显得稍微小一些、窄一些了,仿佛是出现在潮湿的冬日花园里的海市蜃楼。
与淡蓝色的天空和乳白色的太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温特小姐,她身上的颜色依然是那么鲜艳,犹如一株珍奇的温室花朵出现在北方的冬日花园里。今天她没有戴墨镜,但是涂着紫色的眼影,画着埃及艳后式的浓重眼线,睫毛也和昨天一样又黑又厚。在清晰的日光里,我看见了昨晚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沿着温特小姐金铜色卷发中的笔直头路,窄窄的发际处的头发却是雪白的。
〃你记得我们的协议吧。〃我在位于炉火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她便开始说道,〃故事的开局、中局、结局,都按正确的顺序排列。不许作弊。不许超前。不许提问。〃
我很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我醒来后感觉脑袋里有一支乏味、节奏缓慢的曲调在嗡嗡作响。〃你爱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开始吧。〃我说。
〃我从头开始说。当然,开局永远不会在你认为在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而言是如此重要,所以我们倾向于认为人生故事始于我们的出生。起初,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出生了……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人的生活不是一段段的绳索,可以被一个结一个结地解开,然后笔直地摊开。家庭是一张网。不可能在触及它的一部分时不引起其他部分的振动。不可能在对整体没有概念的情况下理解它的一部分。〃
〃我的故事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它是安吉菲尔德的故事。安吉菲尔德村庄。安吉菲尔德宅子。以及安吉菲尔德家族本身。乔治和玛蒂尔德;他们的孩子,查理和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孩子,埃米琳和艾德琳。他们的住宅,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恐惧。还有他们的鬼魂。人们应该始终关注鬼魂,对吧,李小姐?〃
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有看见。
〃出生不一定是故事的开局。我们的生命一开始并不真正属于我们自己,不过是别人故事的延续。就以我为例吧。现在你看着我,会认为我的出生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吧?你会以为我的出生伴随着奇怪的征兆,我受到女巫和仙女婆婆的照顾。但事实并非如此。一点也不。事实上,出生时,我只是故事的次要情节。
〃但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在我出生前的故事呢,我知道你在思考。故事从何而来?来源在哪里?在安吉菲尔德这样的宅子里,消息都是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仆人们那里。尤其是从夫人那里。并不是全都从她嘴里直接听来的。有时,是听她讲的,她会坐在那里一边清洁银器,一边回忆过去,而且说的时候仿佛会忘掉我就在旁边。当她想起村里的流言和当地的闲言碎语时,她会皱眉头。事件、对话和场景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在厨房的桌子上再现。可是迟早她会碰到故事中不适合孩子听的部分……尤其是不适合我听……接着她便会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并开始拼命地擦拭餐具,好像要把过去一并擦去似的。不过,有孩子的宅子里永远不可能有秘密。我用另外的方式把故事拼凑起来。夫人和园丁在喝早茶时会聊天,看似无关紧要的谈话有时会突然陷入沉默,我学会了诠释这种沉默的含义。我表现得很不经意,但我注意到某些词语会将他们两人带入沉默。当他们以为没有别人在、可以悄悄谈话时……实际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在场。我用这种方式弄明白了我的生世。后来,当夫人变得与以往不一样,当她又老又糊涂、口风松动时,她说的话证实了我花几年时间才推测出来的故事。正是这个故事……这个我根据暗示、眼神和沉默推测出来的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翻译成语言告诉你。〃
温特小姐清了清喉咙,准备开讲。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很古怪。〃
她的声音似乎正在离她而去,她停下来,大感惊讶。当她重新开口时,她的口气很谨慎。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在一场暴风雨中降生。〃
又来了,那种突然的失声。
她太习惯于隐藏事实,真相在她的体内已经萎缩。她说了一个虚假的开头,然后又说了一个。不过,就像一个才华出众、却多年没有练习的音乐家,当她再度拿起乐器时,她终于摸对了路。
她对我讲了伊莎贝拉和查理的故事。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很古怪。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在一场暴风雨中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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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我们就此开始了……(2)
这两件事情是否有关联,不得而知。但是,二十五年后,当伊莎贝拉第二次离家出走时,村里人回顾过去,想起她出生那天雨下个不停。一些人记忆犹新地想起,那天河水泛滥、冲垮了堤岸,医生被洪水耽搁,来晚了。其他人确凿无误地记得脐带绕住了孩子的脖颈,险些导致孩子在出生前便窒息而亡。是的,那确实是一次艰难的生产,因为当时钟敲响六点,正当小孩出生、医生按门铃时,孩子的母亲不就去世了、从这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了吗?假如天气是好的,医生来得早一些,假如脐带没有阻碍孩子的呼吸,假如孩子的母亲没有死……
假如,假如,再假如。这样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伊莎贝拉就是伊莎贝拉,这就是关于此事所能说的一切。
那个婴儿,暴风雨后纯洁的幸存者,没了母亲。而且从一开始,实际上,她就像也没有父亲一样。因为她的父亲,乔治·安吉菲尔德变得越来越衰弱。他把自己锁在藏书室里,干脆拒绝出来。这种表现似乎是过分了;十年的婚姻通常足够磨灭掉夫妻之间的感情,但是安吉菲尔德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就是那么怪。他爱他的妻子……他那懒惰、自私、坏脾气的漂亮妻子玛蒂尔德。他爱他的妻子,甚于爱他的马,甚至比爱他的狗还要爱。至于他们的儿子查理,一个九岁的男孩,从未进入乔治的脑袋,乔治没有思考过自己是更爱查理,还是更爱玛蒂尔德,因为事实上,他压根就从没想到过查理。
丧妻之痛几乎把乔治·安吉菲尔德变成了半个疯子,他整天都坐在藏书室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晚上,他也待在那儿,躺在躺椅上,不睡觉,只是红着眼睛凝视月亮。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