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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金田一耕助从刚才就一直在研究本条直吉究竟是从事什么行业。从他刻意梳整过的发型、脖上的领结,以及鼻下蓄着小胡子看来,实在不像一般的上班族。
(难道他是在酒吧或是小酒馆里工作的酒保?)
金田一耕助心里这么想。
老实说,金田一耕助的生活十分忙碌,像今天晚上六点,他还得去一个地方会见某人。原本他是没空理会这种小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在意刚才等等力警官在电话中说的话——
“总而言之,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酬劳的事先别放在心上,因为事情发展到最后,说不定还得请警方帮忙呢!哈哈!”
接着,本条直吉说道:
“对了,你和那位警官是什么关系呢?”
“哦,是这样的,从事我们这种行业的人,总是会有各种不同的人委托我们调查事情,通常这些委托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秘密,而这些秘密也只有我知道。
但是有时候,这些秘密或许会发展成一些犯罪事件,若是我能提供手上的资料、情报,就会让警方的调查工作进行得顺利些。
当然,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会先征求委托人的同意,在不影响委托人的隐私或利益范围内提供警方消息。
既然我给警方好处,那么必要时,我也可以借着警政署的强大搜索网来协助我从事侦查工作,不用说,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报酬方式喽!”
“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担心那件事一旦发展成刑事案件,我会遭到众人指责罢了。
“这么说来,你认为自己是在尽市民的义务喽?”
“你说的没错。”
本条直吉到现在还不时以怀疑的眼光观察着金田一耕助,他可能在心里揣测着——
(这个男人能帮得上忙吗?)
即使如此,他仍然下定决心开口道:
“我目前从事这种工作。”
他从口袋里取出名片盒,从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接过来一看,只见名片上印着:
本条照相馆
本条直吉
旁边还写着本条照相馆位于高轮的地址。
“哦,原来如此。刚才我还在猜你究竟从事哪一种行业呢!那么,你要说的事情是……”
“嗯,其实是这个东西。”
本条直吉拿出一个布包,接着他打开布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递给金田一耕助。
照片用红白色的绳子捆绑住,上面还印着本条照相馆的烫金店名。
金田一耕助拆开一看,只见那是一张25。5×30。5公分的结婚照,背景是一扇可以对摺的金色屏风,新娘和新郎就在屏风前面。
新娘坐在椅子上,她头上那块装饰用的白布和衣摆上的图案是成套的。
当时彩色照片还不普及,所以这只是一张黑白照片。也正因为是黑白照片,根本不能清楚看出衣服的花色,只能大约知道藏青色的衣摆上有用金线和银线绣出牡丹和狮子的图案。
(这么豪华的衣服想必是借来的。)
金田一耕助不禁这么想着。
照片中的新娘长得不错,虽然头上顶着厚重的假发,还是无损她的美丽。不过,由于她脸上化着浓妆,金田一耕助几乎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
比较特别的是她的眼神,她似乎没有看着镜头,只是越过镜头,看向远方。那是一种有些恍惚、迷茫的眼神。
这个新娘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除了眼神之外,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此外,她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主钻周围镶着碎钻的心型钻戒。
新郎面向新娘,站在新娘的左侧,身高约五尺八寸,体格非常壮硕,不过看不出他确实的年纪。
他身穿黑色图案的锦缎长衣、长裤,右手拿着一把扇子。
由于他的肩膀宽厚,使得衣服的肩宽受得相当紧绷,两只结实的臂膀像是快要冲破袖口,浓密的胸毛也隐约可见,而露在袖口外手背上的汗毛更是出奇的茂盛。
除了这些外,新郎的脸让人感觉十分诡异。
新郎那张原本应该显得纯真、乖巧的娃娃脸,此刻却让人觉得有些恶形恶状,这大概是因为他把卷曲的长发往后梳,而且留长的鬓发前端与下巴的胡子交杂在一起,整张脸像是长满胡子,看起来毛茸茸的。
即使在昭和五十年的今天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男人,更何况是在保守的昭和二十八年,这种装扮肯定会被视为是异类。
新郎之所以蓄着长胡子,或许不是因为他懒得整理,而是他自以为这样比较潇洒吧!
只是这么一来,就和锦缎制的和服不太搭调。
金田一耕助又把视线移到新娘身上,不知为何,新娘茫然的眼神总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而另一个引起他注意的东西,是吊在新郎与新娘之间的奇妙物体。
“这个是什么东西?”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问。
“是夏天挂在屋前的风铃……”
经本条直吉这么一说,金田一耕助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风铃啊!)
这串风铃是以屋子形状为主体造型,下面挂着一些横切状的东西。
一般厂商制造风铃的时候,通常会在这些横切物的前端再挂一个狭窄长方形的薄片,当风吹动这个薄片时,风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是,金田一耕助并没有看见风铃下有那个薄片。
“他们想把风铃放在结婚照片里?”
“是的,听说这是新郎家的传统?”
“这是你在照相馆里拍摄的照片,还是出外拍摄的?”
“金田一先生,我要说给你听的正是这件事。”
奇特的顾客
近来照相的使用十分普遍,不论张三、还是李四,几乎是人手一架照相机,就算自己没有照相机,只要朋友有照相机,也会凑和拍几张照片留念。
因此会特别去照相馆拍照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连照相馆的数量也不比从前了。
高轮泉岳寺旁边的本条照相馆,就是现存极少数的照相馆之一。
或许由于高轮附近还有泉岳寺的缘故,所以这里除了本条照相馆之外,另外还有两间照相馆。
但是不管怎么说,本条照相馆的确是一家老字号照相馆。它在明治二十五年开业,所以昭和二十八年时,本条照相馆还很以挂了六十几年的暖帘为做。顺利的话,直吉就是本条照相馆的第四代的继承人。
当然,这一带在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的大空袭时,也曾被战火夷为平地,本条照相馆因此化为乌有。
还好第三代继承人——德兵卫早已把重要的器材、药品撤离,所以本条照相馆才能迅速在战后重新开业。
由于本条照相馆附近的土地大致都已整理好,附近仍有一些林立的店铺,使得照相馆的未来也变得明亮许多。
德兵卫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敢把继承传给下一代,主要是跟他独生子——直吉的个性有关。
昭和二十四年春天,直吉从西伯利亚战场回来,当时他二十六岁。
今年他正好三十岁,虽然是一名技术很好的摄影师,却不把技术用在自己的工作上,总是和一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奇怪朋友混在一起块儿,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
正因如此,德兵卫只好一个人扛下本条照相馆的大小事务。
幸好德兵卫收了一名不错的徒弟,多少可以分担一些工作。只是这个徒弟年纪太轻,德兵卫仍无法把重担交给他。
这个徒弟名叫兵头房太郎,原本是芝浦渔夫的儿子,芝浦一带沦为战区后没多久,他就成了失去双亲的战争孤儿。
昭和二十一年冬,德兵卫在一次躲避空袭的时候,正巧遇到房太郎出外盗食,因此把房太郎带回家。
刚开始的时候,房太郎不改放浪的习性,经常跷家,直到半年之后他才稳定下来,帮忙德兵卫照料本条照相馆。
房太郎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年,对摄影师的工作也学得非常快,再加上战争爆发以来,德兵卫一直没有收到直吉的消息,所以他有一度想收房太郎为义子,当年房太郎二十三岁。
至于直吉所说的事情,是发生在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的时候,当时有一位年轻女子推开上头印着“本条照相馆”金色字体的玻璃门,走了进来。
这家照相馆在战前的店面非常宽,后面还有一间设备相当完善的摄影工作室。
可是现在,店面只有以前的一半宽,摄影工作室的规模也小了许多。德兵卫为了弥补这些缺憾,只好在店铺四周准备一些类似结婚礼堂的背景,希望能吸引更多的顾客。
不过说穿了,这些仍跟直吉的个性有关,因为他没有耐性,做任何事都做不长久,所以德兵卫才必须如此辛劳地为他的将来铺路。
由于本条照相馆拥有全东京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暖帘,所以德兵卫便把这面引以为做的暖帘放在前面的橱窗里。
跟店铺的宽度相比,这个橱窗显得太宽大了,德兵卫甚至刻意把这个橱窗布置得像一个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的风俗史料展示会一样。
这面橱窗上有梳着二零三高地发型、穿着紫色羽毛图案长裤的明治女学生,也有大正末期梳着当时最流行的覆耳发型的小姐。
此外,这里也有坐在椅子上、佩带军力、留八字胡的军人;也有穿着晚礼服的明治贵妇人,甚至还有群众庆祝日俄战争战胜的提灯游行照片,以及关东大地震的记录照片……等,这些全是德兵卫祖孙三代的心血。
天生就有收藏癖的德兵卫,不仅把这些“心血结晶”依年代保存在相簿里,连照片的底片也依年代保存下来,而且他还配合季节,分别把这些照片装饰在橱窗里。
这可是德兵卫非常引以为做的成就,光凭这一点,附近另外两家照相馆就已经自叹弗如了。
好了,现在言归正传吧!
当年轻女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德兵卫正好坐在相台后的桌前处理一本庞大而老旧的相薄。
“欢迎光临,请问有照片方面的问题吗?”
德兵卫摘下眼镜,关掉桌上的台灯,然后打开天花板上的电灯开关,同时让电风扇左右转动。
因为戴在头上的头纱被电风扇吹开,年轻女人连忙用手按住头部,德兵卫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戴着白蕾丝手套。
她的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脸上戴着一副淡茶色的大型太阳眼镜,奇怪的是,天气这么热,她依然穿着乳白的大衣,还将衣领竖起来。
“啊!对不起,我还是把电风扇关掉吧!”
“不,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请问本店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我想请你拍张照片……”
“是在我们这里拍?还是到府上拍……”
“嗯,想麻烦你到我们那里拍。”
“好的,请问府上在哪儿?”
“这件事不能在这里说,总之,拍摄地点高这儿不远。”
“地点不能说?”
德兵卫原本正离开桌子,朝柜台方向走过来,但是他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不露痕迹地观察来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从她的模样看来,并不是个新潮、前卫的女性,而且她的谈吐、应对、举止也都非常合宜,可是从她身上那件有些脏污的大衣看来,却义不像是什么良家妇女。
“如果不知道摄影地点,恐怕不大方便呢!”
“没问题的,拍摄以前会有人来这里带路,不过到时候我也许不会来……”
“你说离这儿不远?”
“是的,走路大约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
兵头房太郎这时从后面走出,来到德兵卫的身边。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拍?”
“今晚九点……很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的确太匆促了,如果您不方便的话,我去别家问问看好了。”
听年轻女人这么说,德兵卫自然也不好拒绝。
“请问你打算拍什么样的照片?了解以后我们才好准备摄影器材。”
“哦,是结婚纪念照。”
德兵卫和房太郎互看对方一眼,说道:
“恭喜、恭喜!是你要结婚吗?”
“这怎么可能?如果是我要结婚,就不会厚着脸皮来照相馆接洽,老实说,是我姊姊要结婚,因为她很害羞,所以才叫我来谈这件事,虽然这场婚礼只有自家人参加,可是毕竟是一生的纪念,所以姊姊仍希望能拍一张结婚照。”
“原来如此。”
“老板,我可以外拍,就让我去吧!”
“这怎么可以!如果是其他的照片也就算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结婚照呢!”
就在德兵卫左右为难的时候,身穿夏威夷衫的直吉正巧从外面回来。
“直吉,你回来得正好,小姐,他是我儿子,摄影技巧很不错。直吉,事情是这样的……”
直吉一喧听德兵卫说明事情的始未,一边打量那女人。
“好,就由我去外拍吧!”
直吉一口答应下这份工作后,便推开一扇矮门,走进柜台里,拿出许多样本放在柜台上面。
“你想拍什么样的尺寸?结婚照通常是以25。5×30。5公分的尺寸最好。对了,除了新郎、新娘的照片,是不是还要和亲朋好友合影留念?”
“不,这是只有我们自家人才参加的婚礼,至于朋友大概只有五、六位,所以姊姊说,等客人都回去之后再拍结婚照,总之,我姊姊是个非常害羞、内向的人……”
“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直吉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等照片尺寸、加洗张数和是否裱背都定案之后,他便用算盘很快地算了所有的费用。
“啊!对了,这些钱……”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
“这是订金吗?”
“是的。”
“对了,照片冲洗出来之后,要送到哪里?”
“这个嘛……照片什么时候可以洗好?”
“嗯,今天是八月二十八号,所以九月三号以前应该可以完成。”
“九月三日……那么那天傍晚四点左右会有人来这里拿照片,你放心好了。”
“好的,这是收据,请你收下。”
直吉也不管一旁的德兵卫拼命地向他使眼色,就把写好的收据交给对方。
“到时候请拿着这张收据来取照片。还有,今天晚上九点,我在这儿恭候大驾。”
等到女人走出店门外,德兵卫立刻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奇怪,那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直吉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结婚照片
“这么说,那天晚上有人来带路喽?”
由于直吉沉默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催促地问。
“是的,有人来带路,而且还是新郎本人。哈哈哈!”
直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新郎自己来带路?”
“原先我也不认为这个人就是新郎,只以为他是新郎的亲戚。对了,那天晚上外面就像打翻墨汁般的漆黑,所以,带路的男人还特别带着手电筒来。”
金田一耕助静静地听直吉说下去。
“那男人拿着皮包走在我的前面,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有时候还会高声大笑,有如喝醉酒一般。不过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会暗中搞鬼的人,所以我也就安心了。”
“你们一路上没有交谈吗?”
“没有,我开口问了两、三次话,可是他却很不耐烦地吼道:‘啰嗦!吵死人了!’。再说,你看看他这个长相……”
直吉一边指着照片里的新郎,一边格格地笑着说:
“我要是把他惹火了,难保不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因此我只好跟他赔不是,然后识相地闭上嘴巴。对了,金田一先生!”
“什么?”
“我可是生于高轮、长于高轮的人,小时候几乎跑遍了这一带,高轮没有一个地方我不熟悉。但是昭和二十四年春天,我从西伯利亚战场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带整个都变了。”
“哦,你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
“是的,我跟我爸努力了四年,才把本条相馆恢复到现在的光景,尽管如此,现在的照相馆依然不及我们以前照相馆的一半大。
不过,水泥建筑的确坚固多了,像附近房舍的墙壁全都是摇摇欲坠,而且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我试着在高轮附近走一遭,没想到以前的风貌完全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哪里。
二十八日那天晚上也是一样,四周黑得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虽然到处都有路灯,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老实说我当时很害怕,不过那位小姐既然说走路只要十五、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我也只好尽量忍耐,结果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才发觉那是我认得的地方。”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是的,那是医院坡。”
“医院坡?”
“以前这地方本来有一个正式的名称,但是明治中期时,这里盖了一间大医院,所以人们便把这里叫做医院坡。你曾经听过法眼综合医院吗?”
“法眼综合医院?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它好像是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嘛!”
金田一耕助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其实金田一耕助根本不是一个行为举止拘谨、严肃的人,只是为了不让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照相馆小开看扁,所以才佯装出一板一眼的样子,否则这笔生意就做不成了。
“是啊!那是一间相当大的医院,内科、外科统统都有,称得上是一家综合医院,设备又好。对了,金田一先生,当我在二十四年春天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所到之处都是断垣残壁……”
“你想说的是……”
“听说在战时,芝公园里有一个高射炮阵地,有一次敌方朝这里扔炸弹,正好落在法眼综合医院上,因此我回来的那一年,也就是二十四年左右,只能用‘废墟’这两个字来形容那一带的凄惨景象。
法眼综合医院的隔壁是法眼院长的家,那是一幢有常春藤缠绕的典雅西式建筑,所以附近的居民都叫那栋建筑为‘常春藤之家’。我被带去的地方正是法眼先生的住所。”
“那么,法眼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