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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说的,一开始就不走运,结果更不妙。要不是这伤把他的身体实际上给毁了,也许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可以设下埋伏,抓个舌头……可现在你怎么抓呢?现在倒是他自己可能被抓去当舌头,只不过从他那儿是得不到多少好处的。话又说回来,只要他活着,而且他还有这一颗手榴弹(这手榴弹对他俩和这澡堂完全够了),德国人就抓不了他。看来,现在全部希望都在这颗手榴弹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来惊动他们,他们平安地呆在村边这个烟味呛人、又窄又黑的隐蔽所里。
现在彼沃瓦罗夫更多的时间是站在两宙之间,偶尔说几句从缝隙里看到的情况。可他现在不吭声了,看来,那边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中尉突然轻轻地问道:“你有母亲吗?”
大概,在他们现在的情况下,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彼沃瓦罗夫没有听明白:“什么?您说啥?”
“有母亲吗?”
“当然有啦。”
“父亲呢?”
“父亲没有了。”
“怎么,去世了?”
“倒也不是,”彼沃瓦罗夫含糊地停了一下。“我和母亲住在一起。要是她知道我们现在这样,说不定有多害怕!”
“妈妈好吗?”
“当然罗,”战土这样肯定了一句。“她就我一个。总是啥都为我。”
“你出生在哪儿?”
“我?就在普斯科夫附近。行那么个小城镇,叫波尔霍夫,您听说过吧?我们就住在那儿。妈妈在学校当教师。”
“你说,她很溺爱你?”
“那还用说?简直令人发笑。你要跟孩子们在一块淘气,那还了得!早饭不吃完.那也不得了;要是生了病,就更是大灾大难了!她会惊动全城的医生,给你喂上一个星期的药。当时觉得可笑……可现在,不觉得可笑了。”
“现在是不觉得可笑了,”中尉叹了一口气。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她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她一个。我们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妈妈自己生在列宁格勒。革命前,她就在彼得堡住。她给我讲过多少彼得堡的事啊!……可我一次比没有去过!总想去。现在,也许只有在战争以后。”
“当然只有在战争以后了。”
“您知道,我没啥,我并不那么害怕,打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可怜妈妈。”
当然应该可怜妈妈罗!伊万诺夫斯基默默表尔同意,其实,同样也要可怜爸爸,甚至象他爸爸——兽医伊万诺夫斯基那样的人,也是值得可怜的,他不很和善,也不见得十分聪明,喜欢和农民们闲聊,连年过节适当地喝它几杯。有时,他很象是一个被生活折腾得够呛、非常不幸、没交上好运的人。的确,别人家都有自己的妻子,她们照管饭食、生活和家务,尽管程度不—,但都总是心疼自巳的丈夫——当家的,而他和他父亲——伊戈里记得,却总是住一些简陋的小屋、半间小房、私人住宅;吃饭时,只是一小块猪油,一碗白菜,过夜的罐头,两人共用一个铝勺。对白已的母亲,伊戈里几乎没有印象,他也几乎从未问过父亲。他知道,只要一提起母亲,父亲就忍不住掉泪。在他的印象里,母亲跟伊万诺夫斯基一家的某种悲剧联系在一起,所以儿子甚至不知道,母亲是活着还是早巳去世了。其实,历来他了解,父亲对母亲的下落也未必比他知道得多。
关于父亲,熟人的评价不一样,伊万诺夫斯基对父亲的看法也经常有变化,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他按自己的方式爱自己仅有的这个儿子,总希望他有出息,为他军人的前途高兴。高兴来高兴去,结果呢?六月初,伊万诺夫斯基在军校毕业前夕收到父亲的最后—封信;父亲在别洛斯托克地区,还是在那个边防队,而伊戈里被分到格罗德诺,由集团军干部处调用。他想,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他甚至没有给父亲回信,后来想回信也不知往哪儿寄了。父亲在哪儿,是否活着?谁也不能给他回答清楚,而且找谁问去!看来伊万诺夫斯基同父亲的联系永远完了,任何相见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同雅妮卡也是这样……
说也奇怪,同姑娘那次可怕的离别,竟远比同父亲的很可能是终生不再相见的离别,更令人难过,不易忘怀。的确,在以后的战斗中,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日子里,他常常忘记了她,但突然在宿营的什么地方,在吉凶莫测的战斗打响以前的宁静时刻,完全意外地想起丁她,就心痛欲裂,他没跟任何人讲过自己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那短暂的爱情,他知道,而且感觉到,别人的痛苦也不比他轻。在战争中谁没尝过与爱人、母亲、妻子或者儿女离别的痛苦……离别令人痛苦万分,如箭穿心,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减轻的。
……似乎,他又陷入昏迷与沉思之中,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到了将死未死的痛苦时刻。当他醒来时,澡堂几乎已经沉没在苍茫暮色之中,他不再看表了。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原来的意义,他的身体状况似乎变得更坏。他呼吸急促、微弱,清晨的冷战现在已被发烧出汗所代替。醒来后,他用目光扫了一下澡堂,看到彼沃瓦罗夫坐在窗子旁一个倒放的小桶上嚼面包干,窗户上布满了他的哈气,他一再用手套擦着玻璃。
“那边有什么情况?”中尉睁开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
“还是那样。这帮家伙还没走。”
他们还没走,就是说,村子闯不进去了。可是除了村子,现在他们还能往哪儿闯呢?在旷野上更不如在这个小澡堂里,在旷野他们会给冻死。但是在这个小澡堂里,他们也未必能等到好的结果。
真见鬼,现在正需要滑雪板了,可他们却白白地把它扔在那个村子里了。话又说回来,那时,处于敌人的火力下,哪还顾得上滑雪板——逃命要紧。可现在,没有滑雪板他们干脆就无法离开澡堂到别处去。
当然,他无所谓,滑雪板对他反正没有用了,但对彼沃瓦罗夫,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滑雪板小伙子无论如何到不了前线,走不出一公里就会被德国人抓住。
“小彼沃瓦罗夫,你说,离那个村子有多远?”
“哪个村子?”
“就是昨天那个。”
“有两公里吧。”
原来这么近,可是昨天夜里他觉得,他们从那个村子走出了至少五公里。但是,衡量距离和时间的尺度在他那里显然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路上的每一公尺,生命的每一分钟都象被他的伤痛拉长了,伤痛造成了对它们的错觉。看来,他现在更要依靠彼沃瓦罗夫了。
“中尉同志,该怎么办?”彼沃瓦罗夫问。
“去找滑雪板。夜里,可能还没有被德国人捡走。”
彼沃瓦罗夫沉默了一会,暗自思量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我去—趟。只是等天黑—点。”
“行,你知道应该……”
“嗯。那您……您留在这里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我等你。”
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彼沃瓦罗夫就站起来,赶忙准备上路。他先脱下一只厚油布靴子,缠上裹脚布,然后从背囊里拿出来两块面包干,放在口袋里;他把背囊移到伊万诺夫斯基跟前。
“那……我带上这支冲锋枪,行吗?”
“带上吧。”
“您知道,带上冲锋枪……心里踏实些。”
中尉看出,彼沃瓦罗夫得到了前线的战士人人都渴望得到的这么一件武器,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高兴心情。冲锋枪在当时是新鲜玩艺,步兵几乎全部用步枪。伊万诺夫斯基本人也是在出发前一天才得到的:将军发了善心,命令自己的马兵把冲锋枪让给了中尉。当然,他们处在现在这种情况,武器即使不能决定一切,那也能解决不少问题,他们那一点点微薄的能力只能靠武器永位不变的威力起作用了。
“那么步枪就放在这儿吧。”
中尉没有表示反对,彼沃瓦罗夫解下腰带上的两个帆布子弹带,叮当一下,他把弹夹放在长凳旁的地板上。
“这是一支好步枪,打得很准,准尉使过。”
伊万诺大斯基不在意地听着战土说话,他想,一支步枪,几夹子弹,一颗反坦克手榴弹,两个燃烧瓶——大概这些就够用了。如果走运,他能等到彼沃瓦罗夫带着滑雪板回来,也许,他们还能做点什么。要是不走运,那就坚持自卫到底。
彼沃瓦罗夫缠好了另—块裹脚布,紧了紧腰带,喜形于色地把冲锋枪挎在肩上,看来,他已准备好出发,路虽不远,可谁知道是否安全。
“您的表几点了?五点了?我—小时内回来,离这儿不远。”
—小时内他就能回来,他们又将在一起。在这新的别离时刻,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同这个温顺听话的小伙子在一起,总的说来心里挺舒服,可现在他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一小时,恐伯不那么容易。分散能大大削弱他们的力量。一种违背数学的奇怪逻辑在起作用:二分成两半后小于一;同样,在另外情况下,一加一大于二。大概,这很难同正常的逻辑一致,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成立。但事实还真是这样——这种奇怪的逻辑,中尉根据亲身经验知道得一清二楚。
战士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什么还不走,也许在这离别前还想说点什么。伊万诺夫斯基知道,战士想说的是什么,他犹豫起来。又有最后一次机会去侦察那可恶的村子,并再一次试图了解到一些司令部的情况。哪怕了解得很一般,但也算是没有空手回去见派他们出来的那位将军,总算多少弥补了他们没能炸毁弹药基地的过失。但是,他也不能不意识到,彼沃瓦罗夫稍一疏忽大意,就会立即带来三倍的不幸,就永远断送了完成任务回到自己人那儿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本来就是十分微小的。
“中尉同志,那么我走了。”彼沃瓦罗夫下了决心,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中尉说:“等一等。你知道……我不坚持,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也许,你会尽可能……村子那里是什么呢?好象是司令部……”
他不作声了,彼沃瓦罗夫十分留神地等中尉说下去,可中尉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他简单说了一句:“好,我试试。”
在伊万诺夫斯基那被打穿的胸膛里象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试试”——这是什么话!试试是没有多大好处的,这里需要超人的机智、顽强和坚毅。就是这样,也还要冒生命的危险。但是,这个道理他不能向战士解释,好象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向战士讲些不吉利的、虽然在战争中是很平常的话,何况他现在正十分勉强地忍着身上的疼痛和虚弱。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一定要小心啊!……”
“好的!您别担心。我悄悄地……”
“对。而且还要快……”
“好。给您的水在这儿。”战士从木桶里舀出一铁盒水放在他头旁边,“要是您想喝……”
费劲的谈话使伊万诺夫斯基疲劳极了,他闭上了眼睛,听见彼沃瓦罗夫出了更衣室,停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的门,又从外面把门紧紧地关上。开头一会儿,伊万诺夫斯基还能听到彼沃瓦罗夫离开澡堂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他那模模糊棚的希望也象是随着脚步声远去了。他们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完结,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产生新的东西了。他等着,痛苦地、顽强地等着,细听着房顶上每一丝风声,他全神贯注,思想高度集中:万籁俱寂,只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这声音有时被他的咳嗽和低哑的胸鸣所吞没。
然而,他的听觉也被累得迟钝了,四周还是静悄悄的。此时,他的脑海里塞满了种种在时间相交和空间稀奇古怪地拼凑在一起的思绪。他好象开始打磕睡了,他胡思乱想,昏迷不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虽苦犹甜、动人心弦的往事……
第十一章
只剩几分钟就要开车了,她却站在月台上哭。看来,这里既没有送她的人,也没有接她的人。总的来说,这一天早晨站台上的人就不多,伊万诺夫斯基下了一级车梯,开玩笑地向姑娘喊:“哭什么?另给你找一个嘛。”
这是出于年轻人的顽皮,是那些在旅途中偶然相遇又马上分离、而且估计不再相逢的人们之间随便打趣的话。但是姑娘用系在脖子上的花头巾的—角揩了一下眼泪,用考验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柯利亚·戈莫尔科把着车门的扶手斜身倚在他背后,他俩心情轻松愉快,似乎能把世上的任何痛苦都变成玩笑。
“要不就跟我们来吧!坐到别洛斯托克去!”
姑娘下意识地理了理理脖子上—的头巾,又瞟了一下这两个满身新军装的青年军人的脸庞,她的嘴上露山了淡淡的微笑。
“可我要去格罗德诺。”
“多巧啊!”伊万诺夫斯基开着玩笑,假装惊奇地说,“我们也是。一起走吧!”
她没用多劝,就拎起脚边的小提箱,灵巧地抓住已经开动的火车扶手,伊万诺夫斯基扶住了她,戈莫尔科住旁边一让。被这种巧事弄得又高兴又有点儿发窘的新旅客上了车。
“车票,车票,女公民!”手里拿着小旗急急忙忙向门口跑来的乘务员大叔立即问她要票。
“有票!没问题!”伊万诺夫斯基用不容丝毫怀疑的声调说,一面往车厢里挤。
他领着姑娘往第三或第四包厢走去,那儿是他和戈莫尔科的铺位。他提着姑娘的箱子,感到轻得出奇,很象是空的。柯利亚跟在后面,姑娘默默地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向两边发窘地看看。
“就在这儿,请吧!可以占我的铺位,我到上铺去。”伊万诺夫斯基热情愉快地给姑娘让着下铺,并把她的提箱放在上面。她顺从地坐到车窗旁,克制着明显的窘态,过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没有票。”
“怎么?钱不够了吗?”
“我被盗了。”
“怎么回事?”
“夜里,从明斯克开出的火车上。”
这就有点不好办了。看来,他们承担了这份力所不及的责任,这也就违反了严格的铁路规章制度。但现在退缩也不行了。伊戈里看了尼古拉(尼古拉是柯利亚的大名)一眼,从他那张显得有点粗糙、总是皱着眉头的脸上知道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也就下了决心。的确,怎么能让一个这样真心实意信任他们的人难受呢?
“没有什么!我们去和列车员商量一下……”
这件事,不仅要找列车员,而且还得找查票员和列车长商量,结果是:列车到了下—个大站,伊万诺夫斯基跑到车站售票口,强赶上替姑娘补了—张票。票买到格罗德诺,姑娘终于熬过了这—段遭遇,很快就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了微笑。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姑娘显得很会交际,总的说来,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姑娘;过了一会儿,她就略带幽默地谈起了自己旅途中的遭遇。原来,她住在格罗德诺,到明斯克去看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回来时车厢里就出了这样倒霉的事。她提箱里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此外还拿走了外套,短外衣,当然还有钱。但现在他们救了她,因此地非常感激他俩慷慨大方的关心和帮助。
“哪儿的话!”伊万诺夫斯基一摆手,转了话题。“你很早就住在格罗德诺吗?”
“我就生在那儿。”
“那么说,是当地人了?”
“当然啦。”
“俄语怎么说得这样好?”
“我们家里经常讲俄语,我父亲是俄罗斯人,姑姑也是。只有妈妈是波兰人。”
“你在哪儿上的学?”
“在波兰中学。那里没有俄罗斯学校。”
“你叫什么名字呢?”伊戈里越来越感兴趣了。
“雅妮卡。你呢?假如不是什么军事秘密的话。”她朝伊戈里调皮地笑了一下。
“我叫伊戈里,他叫尼古拉。”
“明斯克我有个叔叔,也叫伊戈里,伊戈里·彼得罗维奇。你们是上我们那儿服役的吗?”
他们这时时彼此递了一个眼色,这确实有点属于军事秘密了,然而被女旅件毫不费劲地猜出来了。但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的确,——目前他们军校毕业,接到了去集团军报到的命令,军部就设在她这个格罗德诺。
“好象是这样。”伊万诺夫斯基回答得含糊其辞,“这个格罗德诺怎么样?小城市不错吧?”
“是个非常好的城市。你们不会后悔的。”
“你以为我们会留在格罗德诺吗?”——对一切都不相信的戈莫尔科·尼古拉又实行他的怀疑主义了,“准保把我们塞到什么地方的森林警备队。”
“到森林里多好呵!我J门这里的森林呀!……美极了!”雅妮卡赞叹地说。
伊力诺夫斯基没有作声。他对森林、甚至最美的森林,也很少象站娘这样欣喜若狂。还是在军校时,好几个月的夏季野营,森林呀,原野呀,离固定营房总是很远,固定营房里虽说生活不怎么样,但毕竟有条不紊,所以,秋天还没到,这种偏僻的生活就过腻味了,即使绚丽多彩的大自然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想回城里去。有个人说得对:军人不注意大自然,天气对军人更重要。
然而,雅妮卡的赞美是那样天真、诚恳,伊万诺夫斯基不由得笑了,也就愿意考虑到格罗德诺的任何一个森林里去。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一绺绺鬈发俏皮地落在前额上、长得相当可爱的、敏捷的姑娘了。现在再想起他们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那次轻薄的玩笑和那种缠人劲儿,他心里就不好意思了,也许只有他们后来同情她、帮助她的行为才多多少少弥补了这种过失。火车除了在一个个小站上稍事停留以外,一直向西开去。窗外,六月的绿色田野、小树林、蔚为壮观的大松林、树干和农庄飞驰而过,农庄到处都有。伊万诺夫斯基从未来过白俄罗期的这个地方,现在他对这里的一切,他感到陌生而女旅伴大概已经十分熟悉的白俄罗斯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一个小站上,他们的车厢正好停在站前小市场的对面。伊万诺夫斯基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