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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千上万的飞鸟突然飞过血红色的天空。
——高三年级组第一名,傅小司。
小司,看着你从最后一排站起,在人们羡慕的目光里朝着主席台举止得体地走去,看着你站在台上光彩夺目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点伤怀——你已经扔下依然幼稚而平凡的我们,独自朝漫长的未来奔跑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没来由地想起MARS,那个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你不要笑我这样幼稚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本应开心的时刻如此的感伤。我想,也许这两年来我日渐成熟的外表下,终究是一颗幼稚的心灵吧。如同一个,永远无法长大的停留在十六岁夏天的小男孩般幼稚而可笑。
不知道未来的你,和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究竟会是怎样呢?我想不出答案。微微有些伤怀。
——1998年 陆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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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83节:Chapter。06(1)
1998夏至 浮云 凤凰花
那些由浮云记录下来的花事,
那些由花开装点过的浮云,
都在这一个无尽漫长的夏天成为了荒原的旱季。
斑马和羚羊迁徙过成群的沙丘,
那些沉默的浮草在水面一年一度地拔节,
所有离开的生命都被那最后一季的凤凰花打上鲜红的标记。
十年后在茫茫的人海里彼此相认。
是谁说过的,那些离开的人,离开的事,
终有一天卷土重来,
走曾经走过的路,
唱曾经唱过的歌,
爱曾经爱过的人,
却再也提不起恨。
那些传奇在世间游走,身披晚霞像是最骄傲的英雄。
那些带领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
死在下一个雨季到来前干涸的河床上。
芦苇燃烧成灰烬,撒向蔚蓝的苍穹。
不知不觉已经又是夏天。遇见离开已经半年了。
很多时候青田都没有刻意地去回忆她,感觉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在某一个黄昏,她依然会穿着牛仔裤骑着单车穿行过那些香樟的阴影朝自己而来,带着一身高大乔木的芬芳出现在家的门口。她依然是1997年的那个样子,那张在自己记忆里熟悉的单纯而桀骜的脸,带着时而大笑时而冷漠的神情。
可是错觉消失的时候,大街上的电子牌,或者电视每天的新闻联播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现在的日期,是1998年6月的某一日。
烈日。暴雨。高大沉默的香樟。
漫长的夏天再一次到来。
青田在遇见走后依然在STAMOS打工。在很多空闲的时候,比如表演前的调音空隙,比如走在酒吧关门后独自回家的夜路上,比如早上被逐渐提前的日照晃得睁不开眼睛时,他都会想到遇见离开那天的情形。那一切像是清晰地拓印在石碑上的墨迹,然后由时间的刻刀雕凿出凹痕,任风雪自由来去,也必定需要漫长的时光才能风化。
其实遇见走的那天青田一直都跟在他们四个人的身后,看遇见提着很重的行李却提不起勇气冲上前去帮她,只剩下内心的懊恼和惆怅扩散在那个天光泯灭的黄昏里。一直到火车消失在远方,他依然靠在站台的漆着绿色油漆的柱子上默默地凝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周围小商贩来来往往地大声吆喝,手推车上堆着乱七八糟的假冒劣质的零食和饮料在人群的罅隙里挤来挤去,而在这喧嚣中,青田是静止的一个音符,是结束时的尾音,无法拖长,硬生生地断成一个截面,成为收场的仓皇。
青田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他没有告诉遇见自己也有一只,和遇见那只是一对,也是自己敲打出来的。在上次送遇见的同时自己也悄悄地做了一只一样款式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吧。
后来立夏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时候,青田也没有叫他们,只是躲在柱子后面,看着立夏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喉咙有些发紧。他一直盯着他们三个的身影走出站台消失在通道口的深处,然后回过头看到落日在瞬间朝着地平线沉下去。
在那一刻陨落的,不仅仅是落日吧。
他想,是不是就像那些蹩脚的小说和电视剧一样,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呢?
遇见,有时候我抬起头望向天空时,看到那些南飞的鸟群,我就会想起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浓烈了,是淡淡的想念,带着轻描淡写的悲伤。像是凌晨一点在一家灯光通亮没有顾客的超市里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喝下去的感觉一样。应该算是一种由孤单而滋生出的想念吧。
有时候我想,你真的像你的妈妈一样啊,坚强而顽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你离开我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也许这次离开之后,永远不能相见了吧。所以这些巨大的绝望冲淡了分离的痛苦,因为没有希望,就不会再失望。所以那些思念,就像是逐年减弱的季风,我想终究有一年,季风就不会再来看望我这个北方孤单的傻瓜了吧。
这些日子以来,我就是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的。
不然生命就会好漫长。漫长到可以把人活下去的力量全部吞噬干净。
——1998年?青田
高三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了。所有的人都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小时看书做题。
函数,化学方程式,间接引语,过去完成时,虚拟语气,朝代年表,农业的重要性。所有考点都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被小火微微地炖着,咕嘟咕嘟冒泡。
很多女生都在私下里哭过了。可是哭也没办法,一边抹眼泪还得一边在草稿纸上算着数学题。
经常出现的年级成绩大榜是每个学生心里的痛。哪个班的谁谁谁是突然出现在前十名的黑马,哪个班的某某某怎么突然发挥失常掉出了前三十,都会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
一直都有的比较和计较,像是粘在身上的带刺的种子,隔着衣服让人发出难受的瘙痒和刺痛。
整个教室里弥漫着风油精和咖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伴着窗外枯燥的蝉鸣,让夏日的午后变得更加令人昏昏欲睡。头顶的风扇太过老旧,学校三番五次地说要换新的,可是依然没有动静。想睡觉。非常的想睡觉。非常非常的想睡觉。甚至是仅仅想起“我想睡觉”这个念头心里都会微微地发酸。经常从课桌上醒过来,脸上是胳膊压出的睡痕,而身边的同学依然还在演算着题目。
参考书塞满了课桌,还有很多的参考书和试卷堆在桌面上,并且越堆越多,剩下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用来写字。
每天都有无数的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试卷发下来,学校自己印的,劣质的纸张,不太清楚的字迹,却是老师口中的高考良药。
走廊也变得安静,很少有学生会在走廊打闹,时间都花在看书或者做题上了。高一高二无法感受到的压力突然变成了有质量的物体,重重地压在肩膀上。
阳光斜斜地穿过篮球场,带着夏天独有的如同被海水洗过的透彻,成束的光线从刚刚下过暴雨的厚云层里射出来,反射着白光的水泥地上,打球的人很少。
立夏拿着饭盒从食堂往教室走的时候,通常都会望着那个空旷的羽毛球场发呆。高一高二的时候,傅小司和陆之昂经常在这里打羽毛球,汗水在年轻的身体上闪闪发亮。而现在,都很少看到陆之昂了,除了在放学的时候看到他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着小司,大部分的时间,大家都各自在学校里拿着书低着头匆忙地奔走。那个羽毛球场像是被人荒废的空地,地上的白线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悬挂的网也早就陈旧了。好像高一高二的同学都不太喜欢打羽毛球的样子。
立夏很多时候都觉得莫名其妙地伤心,压力大得想哭。看着那些高一高二的年轻的女孩子在球场边上为自己暗恋的男生加油,手上拿着还没开启的矿泉水等在铁丝网外面,立夏的心里都会像浸满了水一样充满悲伤。
第84节:Chapter。06(2)
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容,看着他们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挥洒着年轻的活力,尽兴地挥霍,用力地生活。她想,难道属于自己的那个年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每天晚上都有晚自习。兵荒马乱的。
立夏很多时候写那些长长的历史问答题写到右手发软。抬起头看到头顶日光灯发出白色的模糊的光。窗外的夜色里,高大的香樟树只剩朦胧的黑色的树影,以及浓郁的香味。
傅小司依然拿着全年级文科第一名的成绩,陆之昂依然是理科的全年级第一名。
而立夏,需要很努力很用功才能进入年级的前十。
晚自习下课的时间被推迟到了十点半。每天从教室独自走回公寓的路上,立夏都会想起遇见。那些散落在这条路上的日子,两个女孩子手拉手的细小的友谊。彼此的笑容和头发的香味。用同一瓶洗发水。喜欢吃同一道学校食堂的菜。买一样的发带,穿同一个颜色的好看的裙子。用一样的口头禅,爱讲只有两个人才彼此听得懂的笑话,然后在周围人群茫然的表情中开心地大笑。
遇见,我好想念你。那些失去你的日子,全部都丢失了颜色。
我像是个孤单的木偶,失去了和我形影不离的另一个木偶,从此不会表演不会动,被人遗弃在角落里落满灰尘,在孤单中绝望,在绝望中悲伤,然后继续不停地,想念你。
——1998年?立夏
上海的日子像是一场梦。对于傅小司而言,那是段快乐的记忆。可也只是梦而已。梦醒了依然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只是从上海回来,在学校眼里,或者在同学眼里,傅小司身上已经多了“津川美术大奖”的光环。傅小司并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倒是陆之昂和立夏每次走在傅小司身边的时候都会因为路人的议论和注视感到尴尬,这已经不是以前同学们因为傅小司成绩好或者美术好而纷纷注目了,现在的注视和议论,多少带上了其他的色彩。
“看啊,傅小司哎。”
“别这么大声啊,不要乱看,被发现了好尴尬的。”
“当然要看啊,他马上就要毕业了啊,以后就没得看了。”
“也对哦。没想到本人比照片上好看呢。”
“是啊,好可爱呢……没想到画家也可以这么好看的啊。”
“你是什么狗屁逻辑啊。”
……
久而久之,陆之昂养成一个习惯,每到傅小司被关注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伸出大拇指,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故作很严肃的表情说:“你红了。”结果每次都被傅小司摁在地上打。
临近高考的时候,傅小司出版了第一本画集《麦田深处的幸福》,因为也只是小有名气而已,画集并没有大卖,只是印刷了一万册。但在年轻人出版的画集里,已经算可以的了。而且,高中就出版画集的人,在全国来说都不算多。所以傅小司很开心。
他把出版的画集拿给妈妈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自豪的感觉,他撒娇地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妈妈的腿上,像个玩闹的孩童一样把手挥来挥去地说:“妈你看我厉不厉害啊,厉不厉害哦!”
画集出版后,傅小司经常会收到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这些信带着各种不同的邮戳,穿越中国辽阔的大地,从未知的空气里投到自己面前。
那些鼓励,那些朝自己倾诉的心事,那些和自己分享的秘密,那些寄给自己的幼稚却真诚的画作,那些对小司的询问,都在这个夏天,在丰沛的雨水里缓慢而健康地朝着天空拔节。
傅小司在学习的空隙里,也会咬着笔认真地写一写回信。会很开心地对他的读者讲一讲画里的故事,讲他的长满香樟的校园浅川一中,也会脸红着叫那些对他告白的女孩子认真学习考上理想的大学。每次偷看到的时候陆之昂都会仰天大笑,搞得傅小司灰头土脸。
可是立夏的感觉就会微妙很多,看着学校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喜欢小司的画,立夏心里生出很多莫名的情愫,似乎傅小司再也不是以前自己一个人默默喜欢了好多年的祭司了,似乎祭司已经消失在了年华之后,没有留下痕迹。而眼前的傅小司,逐渐地光芒万丈。心里甚至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伤感。
第85节:Chapter。06(3)
日子就这么缓慢地流逝。夏季到达顶峰。
丰沛的雨水让香樟的年轮宽阔。高大的树干撑开了更多的天空,绿色晕染出更大的世界。
傅小司骑着单车穿过两边都是香樟的干净的碎石路,夏日的微风把白衬衣吹得贴在他年轻的身体上,头发微微飞扬。他头顶的香樟彼此枝叶交错,在风中微微摇摆,它们低声地讲着这个男孩子的故事。
起初它们只是随便说说,就像它们站立在这个校园里的以前的时光中议论过其他男孩和女孩一样,可是它们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后来真的成为了校园中的传奇,足够让它们倾其一生漫长的时光去讲述他曾经的故事。
如同遗落在山谷间的那些宝石,散发着微微的光芒,照亮黑暗的山谷。
而时光转瞬即逝。他们毕业了。
立夏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由于昨天在外面玩了一个通宵,又喝了很多的酒,头疼得厉害。昨天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冒泡的啤酒。午夜KTV的歌声。街心花园微微有些凉意的凌晨。这一切都成为了时光的某一个切片,在瞬间褪去了颜色,成为了标本,被放置在安全的玻璃瓶里,浸满药水,为了存放更为久远的时光。
昨天的英语考试成为自己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考试,那样漫长的时光,长到以前的自己几乎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光,竟然就在昨天画上了句点。
看着满寝室堆放的参考书、试卷、字典、教材、英文听力磁带,立夏心里一阵一阵满满当当的空洞感。
尽管自己以前无数遍地诅咒这样辛苦而漫长的高中时代,可是,现在,一切真的就要成为过去的时候,立夏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留恋。
早上回学校的路上,立夏和陆之昂聊到大学的事情。傅小司刻意地走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不太想听他们两个的谈话。陆之昂看着小司的背影,表情带着些微的悲伤。
“之昂,你怎么会突然……要去日本呢?”
“也不是突然……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吧,只是没和你们说过而已。”
“啊?”
“应该是从我妈妈……去世的那天开始吧,这个想法渐渐形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陪小司一起选择文科吗?因为我妈妈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优秀的注册会计师。我以前总是不听妈妈的话,调皮,贪玩,在学校惹祸。可是,从妈妈离开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天比一天后悔为什么她还在世的时候自己那么忤逆她。现在想起来,悔意依然萦绕不去。”
“所以……”
“嗯,所以就决定了去最好的大学念最好的经济专业。我爸爸认识上海财经大学的校长,他告诉我爸爸说学校里有一个中日学生的交流班,考进去的人都可以直接去日本早稻田念经济专业。所以,后来就决定了去日本。”
“你和小司提起过么?”
“没有……也是今天才提起的。”
“那你会告诉他你去日本的原因吗?”
“会啊,肯定会。我不想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到我离开中国去了另外一个国度的时候还讨厌着我。当初我和小司约好了要念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一直到同一所大学。很小的时候我们就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念书。所以,我整个初中高中才会那么努力地去维持自己的好成绩,因为我怕有一天我差小司太多而考不进他的学校,因为你也知道小司有多么优秀啊。现在看来,背叛约定和誓言的人……应该是我吧……”
空气里满是悲伤的味道。在香樟的枝叶间浓重地散发。那句“应该是我吧”的话语断在清晨的阳光里看不到痕迹。
可是谁都听得到那些痕迹破裂在内心深处。像是经历了大地震之后的地面,千沟万壑。
陆之昂看着独自走在前面的傅小司,心里非常的难过。他孤单的背影在风里显得更加的单薄,陆之昂突然恍惚地想,在自己离开之后,小司会一直这样孤单地生活么?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抄着笔记,一个人骑着单车穿越偌大的校园,一个人跑步,一个人走上图书馆高大的台阶,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沉沉地睡去。因为从小到大,他都只有自己这么一个朋友,简单得近乎白纸的生活,而自己的离去,在小司的世界里又是一场怎样的震撼呢?是如同轻风一般不痛不痒?还是如同一场海啸一场地震,一场空前绝后的冰川降临?
第86节:Chapter。06(4)
想不出来。眼角渗出了细密的汗。谁都没有看见。
而走在前面的傅小司,紧紧皱着的眉头和掉在脚边的泪水,同样也没人看见。
只有头顶的香樟知晓所有的秘密。可是它们全部静默不语。只是在多年之后,才开始传唱曾经消散的夏日,和夏日里最后的传奇。
因为早稻田要提前入学的关系,所以七月刚刚过去,陆之昂就要走了。
平野机场依然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恰到好处的人,恰到好处的喧嚣,以及头顶的天空,全部都一样。天空比冬天还要蔚蓝,高大的香樟树已经枝叶繁茂。整个平野机场笼罩在绿色的海洋里,人群像是深海的游鱼,安静而沉默地穿行。
而改变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分离吧。一起长大的朋友,在这一刻之后,将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国度,头顶的天空都不再是同样的颜色,手腕上的指针也隔了时差。想念的时候,也就是能在心里说一句“我很想念你”吧。也就只能这样了。
一路上小司都没怎么说话,陆之昂有好几次想和他搭话,可是张了张口,看到傅小司没有表情的侧脸和大雾弥漫的眼睛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只能检查着护照,检查着入学需要的手续,和开车的爸爸以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阿姨说着一些家常话。
可是这些都变得很微不足道。而傅小司的沉默,像是一种有实体的东西,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渐渐膨胀,膨胀到陆之昂觉得呼吸不畅,像是在海底闭气太久,想要重回水面大口呼吸。
换登机牌,飞去香港。转机日本。
傅小司看着陆之昂忙碌而有条理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悲凉的感觉。小昂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跟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