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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六岁的时候发高烧,她爸妈那时候工作太忙,耽误了病情,病好了就这样了。”
“怪可怜的,难怪教授那么宝贝她。”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仿佛还包含有其他意思。骆敬之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她说:“你还怪我?”
“我要说是,你打算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重新选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提出补偿她,又像是另一种羞辱。
“那就继续怪下去,就算恨我也没关系。没有必要的话,以后我们也可以不见面。”
他不像开玩笑的意思,高薇却笑了:“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不,他变了,她也是,他们都知道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继续走下去,路也没有尽头。高薇说:“你不赶回去真的没关系吗?我看长安好像很依赖你。”
“她回她爸妈那里,有人陪她,不要紧。倒是你……”他停顿一下,“好像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其实就是工作上的事。”
高薇额前的碎发落下来,眉眼看不太真切。但越是这样,骆敬之越是要刨根问底。
医学攸关人命,工作上让人烦恼的事才往往不是小事。
高薇抬起头:“我们科室做试管婴儿,门庭若市,你也知道。前两天有两对夫妻找到门诊来,说是当初胚胎弄错了,一家成功分娩,孩子都很大了,但跟夫妇俩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另一家还没成功的就想着把孩子抱过来reads;。这事儿医院百分百有责任,但是发生的时候我人还在美国,没到这儿来,前任经手的医生退休了,家属就把事情摊到我头上了。主任为了不让事情影响扩大,让我暂时休假。”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瞧,我在美国留学学的就是这个,本来以为回来找了个对口的科室可以安心工作了,谁能想到刚到岗就遇到这样的事儿,也算流年不利吧。”
骆敬之蹙眉:“医务处怎么说?”
“不太乐观,两家人都做好了上法庭打官司的准备,医院不可能置身事外。”
“那你找了律师没有?”
高薇摇头。
骆敬之沉思一会儿,说:“那我帮你介绍一位信得过的律师,先咨询看看情况,至少不能影响你正常工作。”
高薇吁口气:“那就谢谢你了,其实我最信得过的人,还是你。”
骆敬之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摇了摇,面上表情却还是淡淡的:“不用客气,还不一定能帮上忙。”
…
骆敬之夜里回他跟长安的小家过夜,没去她爸妈家,两人没有碰面。第二天下班后,他才到长安的咖啡馆去,一进门就跟她撞个满怀,她手里的蛋糕差一点就落在地上摔个稀烂。
“怎么这么不小心?端着东西就走慢一点。”
他语气不好,一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像个态度恶劣、故意找茬的客人。
“对不起。”长安也吓了一跳,连声道歉,然而等看清了来人,又兴奋地笑起来,“敬之!”
昨晚在饭店偶遇时的那种感觉又直冲脑门,骆敬之有些不耐,拨开她抓住他衣服的手,看着她手中的盘子:“我说过多少次了,这种事你不要亲自做。”
“没关系,我能做好的。你看,蛋糕没摔,盘子也没摔。”她献宝似的把盘子捧到他面前,他却只是漠然地别开眼。
她只有几岁孩子的智商,很多她以为能做好的事,不过是有人跟在身后为她善后罢了。就像这个小小的咖啡馆,是她的梦想国度,父母就倾力为她打造,美其名曰有份小小的“事业”也不错。其实算什么事业呢?从选址到装潢,再到联系供应商和工商登记,都是他拿主意和实际操作。正好那段时间他要从殷奉良所在的医院跳出来,翁婿闹了老大的不愉快,他帮着长安把咖啡馆开起来,投入的精力人人都看在眼里,他们也没话说,后来竟然也就松口同意他跳槽的事了。
长安看不懂账,甚至不会洗碗,咖啡馆步入正轨后迟早要请人专业人士做店长,她顶多凭借烘焙和冲咖啡的手艺做个小小的螺丝钉。小店能撑多久,谁心里都没底,但殷家家底殷实,她父母不怕蹉跎,他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就当扮家家酒,只要她玩得开心就好,太投入就没意思了。
吧台有人朝他招手,骆敬之走过去,默契地跟对方拍了拍肩膀。
程东是他好友,两人是差不多同期进入医院的医生,骆敬之还长他两岁。两人同属外科系统,又是同期医生里最被看好的两把刀,程东专攻胸外,他则偏向肿瘤治疗,男人间的惺惺相惜让他们成了好朋友,后来又同时获得公派留学的机会。然而骆敬之却因为某些原因放弃了,程东去了日本,回来再遇,竟然还有机会做同事。
这小店离医院不远,开张后渐渐被医生护士们当做吃午餐和见面小聚的去处。今天虽然是他请程东帮忙,但要不是程东主动约在这里见面,他也未必到这儿来。
昨天的聚会和偶遇在心里留下的疙瘩,好像怎么都消不掉reads;。然而他看长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忙着兼任咖啡师和服务生的角色,见他来了,甚至留意到他偶然朝她瞥去一眼,都不吝热情地同他亲近,或是毫无芥蒂地朝他笑。
所以当程东说羡慕他安居乐业的时候,他心里是苦涩的。他宁可像程东夫妇那样,闹到天翻地覆,也好过娶一个吵架都吵不起来的太太。
他把高薇的事情跟程东一说,他就答应帮忙。程东的前妻莫澜是南城小有名气的律师,最擅长的就是医疗纠纷,两人虽然离了婚,但到底是有感情根基的,说帮忙也不含糊。
程东走了以后,他独自坐在吧台边,长安端上一份意大利面放他面前:“你们刚才忙着聊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你吃吧,不然晚上会饿。”
面不是她煮的,但她总给他加更多茄汁和双份的萨拉米。旁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店员都朝他们看过来,似乎好奇他们这样的夫妻到底是怎样的相处模式。
他接过她手里的餐叉,金属柄身还留有她手心的温度。
“原来你也认识程医生,你们是好朋友吗?”长安问。
“嗯。”他埋头吃面,回答得很简练。
“他常来光顾,人很好的。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骆敬之的手停了停:“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他也不懂是出于什么心态,跟高薇有关的事,他不想让长安知道。
“哦。”长安拖长了语调,有点遗憾的样子。他工作上的事,她肯定听不懂,也帮不上忙。刚才偶然听到他们谈话间提到高薇的名字,看来他们都是认识的,都是同事,真好。
骆敬之差不多吃完了盘子里的面,才问她:“你昨晚怎么回去的?”
“左时开车送我的。原来他也会开车,车顶还会收起来,像这样的……”她比划着,高兴地把昨晚兜风的经历讲给骆敬之听,却见他已经丢开了餐叉,冷冷地看着她。
“敬之,你怎么了?”她又说错什么吗?
“这个左时,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长安答完这一句,想到昨晚左时说男人喜欢独占,试探着,又带了丝欢喜地问,“敬之,你是因为我跟他一起吃饭,所以不高兴吗?”
“你为什么跟他吃饭?”
“感谢。”长安说不好,“他在巴黎的剧院救了我,他还教我坐公车……我请他吃饭,感谢他。”
骆敬之脸色更难看了:“你在哪里遇到这个人的?”
长安指了指角落的座位。
他于是转头问旁边两个年轻的店员:“你们见过这个客人吗?”
阿元和米娅都有些莫名,虽然长安很急切地磕磕绊绊地形容了一番,但他们真的没有留意过。谁让他每次都坐在被绿植挡住的角落位呢?第一回出现的时候他们也不在啊!
骆敬之仰头叹了口气:“我说过很多次了,在巴黎没有人救你,是你弄错了。不要再编故事,小心被有心人给骗了。”
长安急得眼睛都红了:“不是的,我没编故事……左时他是好人,他不骗人的!”
骆敬之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说了一句晚上还要值班,就拎起外套走了。
第十章
长安心里难受,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骆敬之相信左时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她想象出来的。
或者也不仅仅是这样,他们最近好像闹了很多不愉快,她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店里快打烊的时候,有外卖电话进来,点了猪扒焗饭套餐,指定送到两个街区之外的公寓。
米娅忙着赶回学校跟男朋友约会,已经跑得不见踪影,阿元也已经换下工作服准备下班。
长安让他先走,这单外卖她打算自己去送。
“我去吧,万一你不认识路,迷路了会害怕的。”
长安跟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方向感不强,甚至还要更差一些,在稍微大一点的小区里也能迷路,之前送外卖时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又急又怕地推着车哭了,要不是有好心人送她回来,他们可能还得出去找。
可是焗饭要放烤箱现做,要花点时间,长安不想耽误阿元下班,向他保证道:“不会的,这么近,我认得路。”
阿元不放心,非要陪她一起去。这时长安的手机响了,是骆敬之打来的:“你还在店里吗?等会儿我开车过来接你,去医院看看你爸。”
她雀跃起来,原先那点闷闷不乐也烟消云散了。她对阿元道:“敬之来接我,没事的,我不会迷路了。”
她把外卖的公寓地址告诉骆敬之,跟他约好到时直接在小区门口见。
长安带着打包好的餐点,朝手中便利贴上写好的地址走去。
幸好离店近,连自行车也不用骑了,走过去就可以。
这是一处酒店式公寓,旁边是同一开发商的另一个楼盘,名字取得很像,院内却是不通的。长安从其中一个门进去,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对应的楼号,钢筋水泥大楼又都长得差不多,她果然又迷路了。
她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在眼睛里打转。手里的焗饭很快就会冷掉,客人会等得不耐烦,以后就再也不会光顾她的小店了……还有最重要的是,她跟骆敬之约好了的,到时他不见人,知道她又送外卖迷路了,会不会生她的气?
这样想着,她鼓起勇气,豁出去似的,拉住路上的行人问路reads;。平时她不敢这样做,是因为她的缺陷这样明显,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要么退避三舍地绕开,要么过后又回头指指点点。
好在这次遇到的阿姨很热心,大概把她当成是身残志坚的外卖员了吧,不仅给她指路,还把她带到了正确的大门门口。
虽然晚了一刻钟,但好歹还是送到了。长安乘电梯上了五楼,摁了摁门铃,心里不知多忐忑,怕客人肚子饿,或者干脆不要这份餐了。
来开门的人很高大,长安一开始还没留意,等看清了他的脸,才惊讶地叫出声来:“左时?”
左时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怎么你亲自送来?进来坐。”
她盯着他看,没有挪步。左时回身道:“怎么了?”
“你今天……没穿黑衣服。”不仅没穿黑衣服,也没有戴帽子,只随性地套了一件浅蓝色的线衫,运动裤,光脚踩在地板上。
他唇角上扬:“所以呢,认不出我了,还是觉得遇到了假冒的?”
长安摇头:“就是觉得你穿这个更好看。”
她怕弄脏地板,学他的样子脱了鞋,踩在地板上进了屋,环顾着屋子说:“原来你就住在这里。”
“其实我也刚搬来不久。”他从冰箱拿饮料给她,“休息一会儿,喝点东西再走。”
长安摇头:“我要走了,刚才迷路,花了很多时间。”她忙着把包装好的餐食打开,“你赶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左时笑笑:“我说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送来,原来是迷路了。这里很难找吗?”
“不是……”长安垂下头,赧然道,“我经常这样,辨不清方向,敬之也说过我好几次。”
“那为什么要你来送餐?”
“店里人手不够用。”
“人手不够,可以再招。”
长安猛点头:“招了,店门口都贴了这么大的海报。”她比划着,想起外套口袋里还装着a4纸大小的招聘启事,折叠好的,于是拿出来给他看。
“米娅他们说这样的太小了,要写得大一点才够醒目。”
左时拿在手里看了看,笑道:“条件不错,连我看了都心动了。”
长安直起身:“真的吗?你愿意来我们店里工作?”
左时一手抚着下巴,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当份兼职应该是没问题,在法国我也做过类似的工作。”
“太好了。”长安笑起来,“那你明天就来上班,好不好?”
“这么急,不用面试?”
对哦,阿元和米娅说新人一定要经过他们的面试考核——他们都信不过她这个老好人。
见她一本正经地烦恼起来,左时笑了笑,安慰她说:“没关系,就算要面试也难不倒我。”
长安高兴极了,没想到送餐会遇上他,又顺带解决了店里的人手问题。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你可以告诉我吗?”
“怎么,怕我跑了?我暂时会一直住在这里,不会到其他地方去reads;。”
“不是不是。”长安怕他误会,急了,“上次就想问你的,可是我忘了,这回你能不能告诉我?”
“刚才订餐的电话就是我的号码。”见长安露出茫然的表情,他轻声说算了,拿过她的手机,把号码输进去,又递还给她。
她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惊觉已经太晚了,连忙站起来:“我要走了,明天……明天你一定要来。”
“放心。”左时也站起身,“我送你出去,免得你又迷路。”
“不用了,回去的路我知道……”
她话没说完,他已经虚揽她一把,跟她一起到了门口。
他没穿外套,却好像一点也不怕冷。长安裹着厚厚的大衣,在风中还有些瑟瑟发抖。
“看来你真的不适合出来送餐。”他跟她换了下位置,挡住北面吹来的风。
长安朝他笑,羞涩、单纯、温暖。
他刚刚还在自嘲,竟然忘记她的低能,妄想她能注意来电显示记住他的电话号码,眼下却觉得,这样单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走到大门口,长安已经看到骆敬之的车停在路边。她像是想到什么,拉住左时道:“敬之在那边,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他一直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可你明明是真的人啊,还有电话号码……”她拿出手机,像是要再次确认一样,点开他刚刚存入的号码,在他眼前晃了晃。
她说话常常有头没尾,但左时却完全能够明白。他远远看了一眼车里的人,停下脚步道:“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明天开始,我不是就要到你店里去上班了吗?”
长安一想,也对,敬之也常到店里去,到时他就会明白她没有编故事,左时也没有骗人。
她边走边回头冲左时挥手,等她上了车,他才回头消失在越来越深浓的暮色里。
骆敬之微微蹙眉看她:“你一个人跑出来送餐?”
“嗯,阿元他们都下班了,最后一单,很近的,我就自己送。”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做这些事?万一走丢了怎么办,遇到危险怎么办?”
长安抱紧车子座椅上放的卡通靠垫不敢吭声。
明天,左时来了之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他吧,她可以不用送餐了。可她不敢跟骆敬之讲,怕他又不信她说的话。
刚才他没看到左时,也许是因为今晚起了雾,隔着一段距离什么都看不清楚,也许因为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根本没有留意到她跟什么人挥手。
骆敬之看她一眼,语气稍稍缓和些:“把安全带扣好,我们先去吃饭,再到医院去。”
长安听说可以见到爸爸,很高兴,问道:“爸爸他好了吗?”
骆敬之含糊地嗯了一声,说:“等会儿你多陪他说说话,他心情愉快,病才能好的快。”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这回骆敬之没有马上回答,手握着方向盘,眼睛平视前方,过了很久才说:“他可能还要在医院住好一段日子,这样对他的身体有好处。以后每个星期我都会带你去看他,不用太担心。”
长安很懂事地点点头。
第十一章
在医院见到殷奉良,他由护工推着,在花园散步。凉亭里有几个孩子趴在长椅上分享玩具,一个小姑娘就在他的轮椅边拍球,他看得出神。
长安跑过来叫了声爸,他才回过神来,高兴地说:“乖囡囡,吃饭了没有?”
她说吃了,趴在他膝头皱了皱眉:“爸爸,你身上好大的药味。”
不止是这样,还很瘦,比上回见到的时候更瘦了,脸色也发灰,声音像提不起劲儿来。而且他为什么坐轮椅呢?很难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长安隐约感觉到难过,又摸了摸他头上的帽子:“爸爸你很冷吗?戴帽子了……”
家里最怕冷的人向来是她,可今年她的帽子都还没拿出来呢。
殷奉良笑笑:“哎,年纪大了,掉头发了,不想被人看见了笑话,就戴了帽子。”
骆敬之站在旁边,沉声道:“化疗的效果好像还可以。”
“可不可以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儿。”殷奉良感慨道,“这病就是人受罪,拖半年还是一年,其实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长安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仰起头道:“爸爸……”
“不过要是有一年的时间,说不定我还能看着你们的孩子出生……”殷奉良自言自语般说着,扭头看了看那几个兀自玩得开心的小孩,又摸着长安的头,慈蔼道:“长安啊,爸爸老了,你也大了。有没有想过生个孩子,自己当妈妈呀?”
这话让站在一旁的骆敬之狠狠一震,而长安眼里只是多了几分懵懂:“可是生宝宝,不是很疼吗?”
她是厘不清父亲的病和要她生孩子之间这因果关系的,关注点歪到了别处reads;。
新婚时,她也想过要生宝宝。她住的小区里有很多年轻夫妻,小孩子也多,一到傍晚,都由爷爷奶奶或者保姆带到院子里来玩。那么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手脚都像面粉捏成的团子,有的嘴里还叼着奶嘴,咿咿呀呀地说着唱着,迈着还不够力气的小腿想要走和跑,光看都觉得可爱极了。
她想抱抱他们,跟他们玩,可是俯身逗逗他们或是伸过手去,人家就警惕地避开了,甚至有时她远远地多看一会儿,护崽心切的大人们都会装作若无其事地推着童车走开。
她不会伤害小孩子的,就算要抱,也一定会很小心,不至于摔到他们。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