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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拒绝麻醉药进入身体。他为她选择了药流。
医院走廊,一排等着吃药或者排队上手术台的妇女,用看待日本帝国主义战犯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慌忙低下头,她像受伤的小鹿紧偎着墙壁,无力地靠着。他把药递给她检查,又喂她服下。他们找到一个无人的区域坐下。医生说,要等,等到异物排泄出来以后拿去检查。她去了数次洗手间,每一次出来都是无精打采地对他摇摇头。两个小时以后,医生过来建议人流时,她突然再一次冲了进去。十分钟后,她拿着鲜红的异物等待宣判。医生漫不经心地看了下,转过头对他说,带她到外面再等半小时,如果下腹不再剧烈疼痛了,就可以走了。她虚弱地点头,全身瘫软地靠在他身上。
他扶她出去的时候,医生在身后严厉地说,术后一个月禁止性生活。
他在钢琴上沉重地翻了翻身。
每一个吃完药从洗手间出来的女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像一部免费的图片电影,不断地重复放映。
他想抽根烟来舒缓昏黑的记忆,浑身上下摸遍了也没有找到。他猜,应该是她偷偷拿走了。
新事曲(novelletta)
具有叙述特点的小型乐曲。
第8节:3 尺香(1)
3 尺香
大三这年,他觉得自己比过往成熟了。每当他刻苦练琴数小时之后,虽然总会不自觉卷入排山倒海的记忆中。但他已经可以安定自己的情感,使自己可以安静地站在这些动荡画面的后面。
不会气喘,不再追赶。
大学一年级第一堂班会。老师点名,冯子敬。他和她应声而答。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埋头确认后,惊讶地宣布男生叫丰子敬,女生叫冯子敬。他转过头去看她。她将长长的头发往后轻轻一捋,相视而笑。
他清晰地记得,当他转过头去看她的一刹那,心脏突然有力地抽动,逼迫血液往上涌。
当他转过头调整呼吸的时候,旁边同寝室的同学丘思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千万别看一眼就爱不释手。
晚饭后回到宿舍。丘思齐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她。他正在背周末要演出的协奏曲谱子。突然乐谱一片昏花,黑色的音符卷成一团,如同她色泽饱满的黑发。一直以来,他都可以轻易地屏蔽掉异性发出的信号。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种不受干扰的本事。但当她对他笑的时候,他觉得有千百只蜜蜂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地飞行,嗡嗡声不绝于耳。
丘思齐说,开学还不到一周,已经有很多学长开始发动攻势了。下午的时候,她在我隔壁琴房练琴,三年级一哥们儿敲开门进去苦聊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呢?为了掩饰自己极度的好奇,子敬迅速地哼起了谱子上的旋律。
后来,她跟那哥们一起下楼了。我站在走廊窗户一直看着他们走出琴房楼。我又跑到西边的窗户瞧,他们很亲热地走出了校门。不知道跟那哥们花前月下有什么劲?丘思齐嘀咕着。漂亮姑娘向来多情。
周末。她在大门口的警卫室里伸出头喊他的名字。雨很小,视线很清楚。她扎了两个小辫子,五官玲珑剔透,皮肤白皙。她从警卫室里蹦了出来,几步一跳地站在他面前。你又去演出啊?
你变发型了。他说。
好看吗?她右手揪着小辫儿上下甩动,笑眯眯地指着他背着的琴盒说,颜色真特别。
我在英国比赛的时候一个赞助商送给我的。因为托运,刮破了好几道口子。他很小心地把琴盒从后背取下来,侧着身给她看。他心疼地抚摩着这些伤痕,似有切肤之痛。
子敬,去哪儿演出啊?她问他。她的出现使他的脑子有些乱,他想起了丘思齐对她的评价,也想起了他和她在班会上的对视。对我保密吗?要去几天啊?
哦,我去赤峰演出。他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周日晚上就回来。
她说,快走吧,子敬。下周我要见到你。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走。她跑走的样子像翩然起舞的蝴蝶,在雨中振翅,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
在赤峰演出的两天里,他总是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会下雨。从小到大,他是喜欢淋雨的。除非打雷闪电。他怕极了电闪雷鸣。每当他正在兴致勃勃享受小雨的滋润时,一旦有雷从远处响起,他就会一个箭步往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母亲常取笑他,怕雷的胆小鬼。赤峰的雨下得很温柔,没有雷也没有闪电。
赤峰演出结束,坐上火车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激动。沿途的风景并不值得歌颂,只是开阔的视野尽头,依稀可以看到山脉间有黄色的带子缠绕。可以猜想,秋风吹拂的山野,黄色的野菊花簇拥歌唱。他的心像会遁行术的高手,早已穿越两层厚重混浊的玻璃窗,翻山越岭,飞进了白云深处。
第9节:3 尺香(2)
回到学校,他把琴放回琴房。刚一出门就碰见了丘思齐。丘思齐抓着他的肩膀使劲地摇,像是遭遇奇耻大辱一般扭曲了五官。你知道吗?冯子敬真的跟大三那哥们儿好了。我都快夭折了。你也不在,我都不知道跟谁说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的耳朵里一直灌满了她说的那句话。下周我要见到你。
下周我也要见到你。心中的这句话,带着史前动物迁徙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巨大轰鸣,一遍又一遍经过。
他如约归来,他要她见到他。
她却恋爱了。
他把钥匙从门上取下来,又塞了进去,重新打开琴房门,找了把椅子坐下。他觉得腿有些软,胃有点疼。他把丘思齐推出了门外。他需要安静,他需要冷静。
丘思齐走后,他跌跌撞撞地坐下,抱着琴盒不敢乱动,像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父亲的胸膛,有所依靠。冷汗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他听见自己上下牙打战的声音。天花板上的隔音孔像一群蝗虫飞过来,扑向他,叮在他的身上,咬得他遍体鳞伤。
就此眼前一黑。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班主任和丘思齐站在一旁。班主任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子,丘思齐手里拿着一大堆的药。班主任见他醒来,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关切地说,子敬,没事了。医生说你缺少休息,所以有点低血糖。喝点糖水就会好。
他知道这不是低血糖,是家族病的复发,但是他至少是醒过来了。他稍微安心了些,想站起来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他的耳朵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下周我要见到你。
他的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那是福尔马林刺激后的泪腺分泌物。
隔天他去教室的时候,她走过来问他病情。全班同学都知道他昨天昏迷不醒的八分钟。她的小辫子没了,头发柔软地垂下来。耳垂上挂了很好看的装饰性耳环。你是不是太辛苦了?她问的语气是真心的关切,不是假意的问候。子敬,下课后能来我的琴房吗?她弯下腰趴在他的耳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走后,很多同学都来问候。他礼貌地点头应付,却始终听不进去任何一个人的字句。这一上午的课,过得如同整个宇宙爆炸后万物再生一般绵长。
他的琴房在十六层高楼里的十一层。房号1119。
她的琴房在七层,房号714。他不喜欢4这个数字,即便4这个数字在音乐里唱名为FA,谐音发财的发,他依然拒绝这个数字的存在。他对这个字有着莫大的恐慌,如同他对闪电雷鸣一般。他总是对她说,想办法换一个琴房吧,数字不吉利,会死人的。但她始终没有换。
那一天下课后,他一直在不见光的甬道里徘徊,从712走到715,始终是没有勇气敲开她的门。透过门上的小窗户,他看见她在练习。长笛在她手中来回摆动,一寸一寸,银色的光芒,像是月光下的小船,轻轻地荡漾进他的心里,没有冒犯,却真实地在打扰。他的手心开始出汗,紧张的情绪无法控制,只有来回走动才能平复慌乱的心绪。
第10节:3 尺香(3)
她打开了门。我以为你不来了,原来你一直在,她说,你气喘吁吁的,快进来吧。她作了个大方得体的手势。你身体没事了吧?
喏,好多了。可能是太累了。
她走到窗户边看着立交桥下的车来车往。你愿意陪我看会儿风景吗?
窗外车水马龙,一刻不得闲。
他指着对面的白色大楼,告诉她那栋楼是教育部门的办公楼,远远的看去像是个机器人。他刚来北京参加考试的时候,每天傍晚都会去机器人楼下散步,然后找到一棵树,对着树说很多的话。他说,那棵树很小,等我毕业的时候,它也应该和我一样长大了。
他还告诉她,离这棵树两百米的地方就是地铁站。地铁站再往北五十米,有一条约三十米长的街,通向对面商场的地下走廊。他曾经在那个通道里陪一个吹口琴的卖艺人聊了一整夜。那个卖艺者曾经对他说过,自己是从小城镇走来的,为了寻找失散的恋人。子敬说,每次站在惨白的走廊灯下,他总会听到口琴的音调,那是离人在深夜动情地歌唱。
她转过头看他。她说,子敬,我喜欢你。
他就那么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把她抱住,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也喜欢你。他抱住她的时候,像抱住自己的乐器一样备感亲切。近在咫尺的茉莉花味道像涨潮,从胸口直至头顶将他淹没。
摇篮曲(berceuse)
温存、安宁的气氛。曲调徐缓。
第11节:4 眠
4 眠
由于秋季惯例性的禁语禁欲,造成了他在这个季节嗜睡的后遗症。他总是睡不醒,仿佛对大麻上瘾的隐君子,只要有条件和环境就放纵性情。
英文课点名的时候他又没到。她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冲出了教室。
二楼男生宿舍通道里有一股阴暗的腐臭味,像是多雨季节的黑森林,散发出植物根茎和动物尸体腐蚀的味道。户外的万丈白光竟然丝毫没有渗透进来。半封闭的走廊一年四季不见日光,只有零星几个用了多年的小灯泡扑朔迷离地发出光亮。水房和女生寝室一样,常年漏水。在干燥的北方,竟然也可以轻易地体会到潮湿对皮肤的侵袭和吸食。
他睡眼惺忪地给她开了门,对她比画了一个小声说话的手势,又跳回了床上盖好被子。她推了推他,想让他醒来陪她去教室上课。他睁开半只眼看着她,笑了笑,突然用力地将她抱住,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上床陪我睡会儿。他匍匐着帮她把鞋脱掉,把她抱进了被窝。他把帘子从床头处拉到床尾,轻而易举地建造出一个私密世界。
他抓了抓额头,露出婴儿般的无辜,含糊地说,五分钟以后我就起来跟你去上课,陪我五分钟。他吻了她的唇,左手将她一揽,进入了梦乡。
她看着他,男生的睫毛很少有他这样的,又长又黑,还有些自来卷。这微微的曲线给他的脸庞增添了很多友善和蔼的成分。她用手轻轻地抚摩他的耳垂,冰凉,柔软,像是小时候喜欢吃的果冻,触感神经高速地将这种奇异的味道传遍全身上下。她的陪伴使他有点热了,额头微微冒出一层汗。她用手背贴上去拭掉汗水。他突然把她抱紧了些,半梦半醒地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又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耳垂上,示意她应该继续揉捏。
子敬,起来了。她轻声地唤他醒来。
来,听我说话。他把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用很匀称的深呼吸打着拍子。
子敬,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你从心里说的话。她说,或许只是猜测。我猜你的一切。你不给任何人看的寂寞。
他将他的手贴在她的手背上,用一种内力深深地往自己肉体里按。他说,你不是猜,你是听到了。
波洛奈兹(Polonaise)
情绪庄重的三拍子舞蹈。
第12节:5 迷恋
5 迷恋
子敬,我觉得我们现在很陌生,比起以前陌生了许多。
明天早上六点就要到机场,有点累了。他把谱子收好,似乎是自言自语。
子敬,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把手放在你心口,听你的心说话。
他转过头,看着她,叹一口气。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去演出的曲子。
子敬,如果你不爱我,就和我分手吧。她在他转过去关窗户的一瞬间,拉起他右手的袖子。当她拽住的时候,又突然害怕他转头时的怒容,禁不住松掉了。他的手被她放开,撞在了窗户下的暖气片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突然惊慌地站了起来。
他默默地举起右手在嘴唇上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她跨出一步从后面抱住他。子敬,我们回到过去,好吗?
他抓起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听吧。听够了告诉我。
她的手慢慢地从他的胸口滑落,猛地一下抽脱,转身跑出了琴房。
他认定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他压抑自己的情感。他遏制自己内心对她的情感。他把自己变得貌似对周遭漠不关心,冰冷无情。这样,他会觉得很安全。只是这样的片刻,他总是很难判断这种状态是一种成长的进步,还是生命的衰败。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地捏住,如同一张纸哗地被叠起,痛得无以言表。
回想起那一天,他趴在她的身上,饱闻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儿。他亲吻她,把她抱在怀里,问她,你怕吗?她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说,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那是大学一年级,那场有大雪纷飞铺垫气氛的平安夜。夜间,他像一头野兽,挣脱了牢笼漫山遍野地狂奔,不断地嘶吼,疯狂地展示自我。他从来就不知道,原来人与人可以这样完好地结合。不伪装,不骄矜,不造作,不防备,不隐藏,彼此认同彼此欣赏彼此配合。说话,亲吻,拥抱,抽动和呻吟,统统都是真诚的。人,可以这样不单一地存活。终结孤单的办法就是这样。两个人彼此可以坦荡。
他太孤独。这和每一个真正学音乐的孩子一样。孤独和乐感有一定的与生俱来,相辅相成。
他抱住她说,从今天起你就长在我心里,不要离开我。
平安夜后的第二天早晨,子敬去了外地,开始了繁忙的演出。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演出的高峰期。他的导师为他接了连续七场的演出。作为大一的新生,这个演出量已经可以让高年级的学长们嫉妒。但是他并不开心。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面前抱怨。在新一年的到来之际就要饱受相思之苦,命运不公平。她笑着靠在他的肩上,刮他的鼻子。
我每一场演出都会用心拉给你听,隔着珠江越过秦岭,你会听得到。我只在为你一个人演奏。他将她的头发散下来,捧在鼻尖用心地品味。他说,我从来没有那么迷恋过一种花的味道。
汕头演出结束后,他自己买了机票提前回了北京。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但是这个惊喜并没有演变成幸福。当他背着琴盒回到学校,看到她的时候,她哭着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第13节:6 门(1)
6 门
晚饭前,她来到1119,准备和他一起去食堂。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掐灭半根香烟。被使劲按住的烟头瞬间解体。他吐出一口烟,没有看她。
子敬,让我们回到过去吧。
不要说过去了。我们只有现在。
我并没有伤害到你,是你自己把自己伤成这样的。我怕有一天我真的走出了你的世界,你就永远孤独下去。子敬,我怕没有人再能走进你的世界。
他的手在钢琴上胡乱按出几个音,然后在低八度的#F音长时间地停留。他说,这是G大调的七音,一解决就回到了原先的调性上。大家都说这样听着舒服,我不觉得。我愿意在导音上长时间地停留,人一旦有了满足感就容易变得庸俗、低级,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理智。不用理智支配行为的人是盲从的。
子敬,马上就要关楼了,我不想我们一会儿回到宿舍还是这样。她把门关上,整个人虚弱无力地靠在门背后,面色苍白。你这样给我很大的压力。我像是你身边的一个罪犯,需要一直忏悔。她的语气在越来越快速的呼吸中急促起来。我觉得我做到了,而且我也尽量让自己去习惯你,配合你。可是你一直困在你自己的牢狱中,视而不见我伸出来救援你的手。
他的手指从黑键上抬起来。音尾在空气中滞留了三秒钟。你在怜悯我。
我说过了,不是我伤害了你,是你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伤害了你。子敬,明天早上六点你就要出发。我先回宿舍了。子敬,谁也没有怜悯谁的资格。我只是想,我们可以回到以前。快乐的以前。
她走以后,他把灯关了,躲在钢琴后面,等值班老师巡检之后才站起来。
整栋楼突然安静下来。十六层的高楼在黝黑天幕的笼罩下显得无比坚实、阴森。他对这样的环境已经不陌生了。自从大一那年元旦,他从外地演出回来,她提出分手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躲在这栋大楼里。
惊诧的元旦。还没有来得及把礼物拿出来,她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不喜欢他了。她还说,因为他不成熟。
他只是跟她说,请给我时间,我会成熟起来。
她没有留下任何机会,转身离开,连句客套的保重都没有。后来丘思齐告诉他,她真的和那个高年级的学长恋爱了。他就在琴房楼这个位置坐了一夜。那夜,大雪,寒风。户外的呼啸与他内心的狂躁混在一起,翻涌在充满吞噬力的宇宙中。
后来他去找过她。他对她说,我的世界不能没有你。她听完笑了,而且笑出了眼泪。她说瞧你有多幼稚吧。你快去练琴吧,未来的音乐家。她把他推出门的时候还在大笑,擦着眼泪。门口站着传说中的那个高年级学长,一言不发。
直到后来他已经绝望的时候,她才又出现在他的琴房门口,流着泪咬着嘴唇。他把她抱住,他想无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或者她被别人抛弃了需要安慰,只要她能来找他,他都是愿意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