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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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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问一问,我们二人为什么而来?”

“听两位适才的意思,好似是来‘看’我的。”

“说得极是。那你再说说,怎么你侍奉了王爷十年,咱们今天才来‘看’你?”

青田忖度片刻,依旧只一笑,“十年,是我承恩得宠之时;今天,是我色衰宠歇之日。”

第238章 剔银灯(5)

婉妃拍了两下手,“果然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也响的人!这些年在摄政王府,继妃詹娘娘非但不许府中姬妾与你这里有任何瓜葛牵连,甚至连私下提一提你的名字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在明,这叫‘眼不见心为净,耳不闻心不烦’,其实人人都心照不宣,无非是防着谁又似当初的萃意和寿妃争风吃醋招惹到你,引王爷怪罪。”

容妃也走近来,方才的佯笑已荡然无踪,“府里头年纪大些的妈妈都说你是耗子精化身,手上有捉仙降神的绳索、勾魂摄魄的兵符。你凭着妖法为所欲为的时候,有王爷百般回护你,自没人敢近你的身,可一旦你现出原形,遭了王爷的厌弃,也不过就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婉妃跟着收起了笑容,只余一脸的忿忿,“段青田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娼妇,终于还有这一天!”

面对这字字饱含食髓之恨的辱骂,青田只是将臂纱轻拢,处变不惊,方寸泰然,“这一天,昔年娼门之猥贱,今朝长门之幽怨,皆在二位眼前。二位想看的,都已看见。”

“不!”容妃猛地在旁边高叫了一声,伸长了脖子逼向前。她髻鬟间埋有一支金崐点翠芙蓉钗,钗头倒垂着一颗明珠,珠子几乎打在了青田额上,“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们想看的远非这一个粉黛明丽、谈吐自若的美人儿,我们想看的,是你以泪洗面、老态毕现的苦痛模样!”

起了风,就愈把桂花的甜味阵阵地吹来。青田浅吸了一口气,唇齿间亦流曼出幽幽冷香,“容娘娘怎知我没有以泪洗面?我若卸却这一脸的脂粉,年纪也就都写在脸上。只不过多少年,各路贵人对我各样的非议,来来去去也脱不开我的出身是花街妓女这一条,而有哪个妓女不曾背地里拭净泪水、捺下伤心,而光彩照人、笑语嫣然地亮相?这原是我的本分,自小工多艺熟,不敢轻忘。我只能告诉两位,王爷对我不再垂爱,我心中的哀苦无以言表,可若两位执意要看我将这份哀苦挂在面上,泪痕宛然地憔悴于世人之前,那我只能叫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青田内心的凄凉已如雪山崩塌,但她的脸却是险峰上的雪莲花,在皑皑白雪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冷光,端丽华严。这一张美到无懈可击的脸,是在这个人人都咒骂她不要脸的世界上,她仅剩的唯一。

就对着这张脸,容妃瞪大了双眼,眼睛闪闪发亮而冷酷无情,随即她就高举起佩着錾花金甲套的右手。

青田的面颊上狠挨了一下,伴随着婉妃在一边的惊呼:“容姐姐!”

容妃转过头,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妹妹,你也来试试,痛快极了。”

婉妃好似迟疑了一瞬,接着嘴角就向上一牵动,娇瘦的身躯遽然如出鞘匕首,整个地朝青田飞扑过来。

青田的腮上、脖颈上都留下了划伤的血痕,她趔趄了几步,痛也不喊一句。

婉妃反倒是喘汗交下,两手发着颤,鼻孔也因兴奋而扩张,“你说得对姐姐,的确痛快极了。”

容妃狞笑着向前踏了一大步,她比青田高出近半个头,肩宽手长,直接就伸出一臂自上扯住了青田的头发,另一手便再一次掴上来。婉妃也不甘示弱,出手将青田的衣领一揪,咬着牙谩骂:“有本事叫王爷来护着你呀?谁不知北府的段娘娘威风,九条尾巴的耗子精乱世为王!脚踏着千家门、万家户,跟过的汉子倒有一拿小米数儿,照样把我们那位爷祸乱得抛妻忘家,反把你养在锦绣窝儿里头,正经王府的妃子娘娘们拍马也追不上,哪个敢和你有一分眉高眼低,立即惊天动地地反乱起来!如何这阵子夹起尾巴来了,‘哑巴挨夹杠——痛死不开腔’呢?你倒还手啊,怎么,怕啦,啊,段娘娘也有怕的时候!”

婉妃狠将青田一搡,青田胸前的一串珍珠项链“哗啦啦”地散开,珠子滚了满地。青田脚下一滑,忙扶住身后的一张香楠木桌方没有摔倒。她站稳、站直,拭去了嘴角的血沫,定目直视着二妃。二人面上上好的宫粉已有些脱落,皮肤干瘪、细纹丛生,老得简直触目惊心,远不是才远看起来仪态万方的样子。青田调转了视线,咽道一阵阵紧缩,“多年以来因我之故,而使府中的诸位娘娘宠遇稀薄、备受冷落,我也始终都抱愧于心。”

“你抱愧于心?”容妃手上的一根甲套被青田的头发刮住,滑脱来掉在了地上,金属击地的脆响完全被她的嗓音所盖过,“哈,你瞧瞧你这里,满园万花盛放、姹紫嫣红,屋里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不是犀角玉石,就是翡翠玛瑙,一派烂漫富丽的气象。白日里你一觉睡到日头西,起来听听曲儿、逗逗鸟,过得比王母娘娘还逍遥;到夜里,和王爷鱼水情愫,说不尽的闺房之乐。我们呢?成年累月独守在空房,睡也不能睡,起也懒得起,一到夜里就呆呆地瞧着四壁阴森、一灯低暗,听着鼠子嘶叫、猫儿打架,一听就是十年!十年!!而我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岁!这其中的辛酸苦楚你可以想见吗,啊?!这一切全是你这妖精害的,没有你,王爷怎么会这么对我,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婉妃的脸上也渗满了粉汗,两颧涨得通红,“是,你这个妖精,要不是你和你那粉头姐妹,顺妃姐姐也不会叫王爷幽禁起来,一辈子再不能踏出院门一步!姓段的婊子你可知道,我一想起你就会恨得心口疼,我心口一疼,就让我屋里的丫头顶着石头去院子里罚跪。结果这些年下来,那么老厚的一方石板竟被活活磨去了一层。”

“婉妹妹到底手软,”容妃一面说,一面把两只袖子往上卷起,手腕上叮叮铛铛的金镯玉镯天摇地动地响起来,“我屋里有个小丫头子叫青蘋,我有时连想起这个‘青’字都觉得胸口憋闷,就叫她来,把她的脸腮全部用指甲掐得血烂,每掐一下,我都当是掐在你这贱人的脸上!”她裙角一飞,横踹出一只脚,狠狠地命中青田的下腹。

青田闷哼了一声,恰好踩到散了一地的珠子上,弓腰跌坐去墙角。她的头发已被扯得散乱不堪,丝丝缕缕地覆在胸前、肩后,脸上脂粉纵横,夹杂着粗一道浅一道的血迹。她将一手往高够,搭住那楠木桌的桌面想要站起来,却被容妃一把拨开她的手,居高视下地逼上前。

青田仰起脸,看到了刺眼的金光一闪。容妃拔下她头上长长的金钗在空中一挥,“指甲掐烂了还能长好,钗头划破的可就难了。今儿个我竟要好好地过过瘾,把你这千娇百媚的脸划它个横七竖八,看你带着一脸几寸深的伤口,还能不能魅惑王爷?”

青田终于喊出声,高举起双臂护在头顶,极力地偏过脸去。她听到容妃沙声啸叫着:“婉妹,过来摁住她,扒光这贱人的衣裳,看她往哪儿跑!”很快,她的腿和脚就被牢牢地揿死了,两只手的手腕也被容妃钳在了一处,而再没有谁的力气比仇恨的力气还要大。就在青田以为她的一生都将似一匹锦缎被划破时——

“继妃娘娘驾到!”

“什么?”容妃骑在青田的身上,手里捏着那支钗扭过头。

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丫鬟推开门跑进来,“二位娘娘不好了,继妃詹娘娘来了,轿子马上就抬来二堂滴水檐前了!”

婉妃先慌了神,手里头略一松动,青田已猛力一挣逃开在一边,喘息着系起被撕开的衣裙。

容妃则不出声地咒骂着,一面摇摇摆摆地立起身来,“继妃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眼见另一个身穿茶色坎肩的娘姨跨过了门槛,听口气俨然是詹妃身边的近婢。

“容妃、婉妃二位主子,娘娘请你们出去说话。”

紧跟着,她环视一周,仔细地避开一粒粒滚了满地的珍珠,走来了青田身畔,用很轻的声音问:“段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只觉这娘姨相当面善,于是很端详了两眼,“是你?”

是晚晚。那一年青田携临终的在御冒雪夜赴王府,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青田认出了她来,以伤肿的两颊对她挤出一个笑,“姐姐是几时出阁?”

“段姑娘还记得我?”晚晚有些讶异,她笑着摸一摸盘起在脑后的发髻,“我七年前就配了人了,是府里的侍卫。”

“恭喜姐姐。多年不见,又劳姐姐替我解围。”

第239章 剔银灯(6)

晚晚向青田面上细觑几眼,见其在此般窘境下仍然是落落大方,唏嘘中不免有几分隐隐的敬佩之色,“继妃娘娘一听说容妃和婉妃偷往北府这边来,立即就跟着赶了来,让段姑娘受委屈了,还好没吃什么更大的亏。”

始终以来,由于齐奢对他这位继妃的尊重,青田也对詹氏保持着敬畏。而这是第一次,她和他的妻室离得这样近,透过半开的门扇,她已看到一乘金黄色的帷轿落在了廊前。

“我去向继妃娘娘请个安吧。”她对晚晚低语了一句,用双手将乱发理去颈后,摁了摁两腮,整一整裙衫,就走向了门外。

银灿灿的桂花树下,青田一步步下阶来,头颈低垂得似残秋后的荷茎,“妾身段氏,初次拜见继妃娘娘,请娘娘受妾身大礼。”说毕,即面向轿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礼。

足有二三十个护卫、太监、侍女拥在轿后,轿帘紧紧地关闭着,自里头发出一个轻于蜻蜓落荷尖的微声:“瑞芝,你叫她把脸抬起来。”

“是。”立在轿窗边的一个丫鬟点点头,转向青田命令道:“段氏,娘娘叫你把脸抬起来。”

青田犹豫了一瞬,就缓缓地抬起脸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丑极了,红肿着眼圈,带着血痕和青紫。她想,在过去的年头里,詹氏一定也曾为了她而怨恨难过,那么她希望现在这样的一张脸能够使詹氏稍觉快慰。

她清楚地看到两根碧玉护甲伸出了轿帘,将帘子揭开了一道缝,缝隙后,有一双盯向她的眼。但青田看不到那对眼,她只好又伏低了上身,一绺散落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落进了地面的微尘间,“娘娘贵步临贱地,请恕妾身仓促之中不曾远迎。今日有幸相会,若娘娘不弃妾身寒微,请下轿于内堂一坐,妾身再向娘娘敬茶行礼,请娘娘的指示教训。”

这次,轿子里的人又说了两句话,可青田听不真,单见那瑞芝把耳朵往轿窗贴了一贴,就端着两手高扬起脸儿,“娘娘说不必了,叫你回去。容、婉二位主子,这便也随娘娘回府吧。”

就听“咔咔”几声,套着曳衫背甲的轿夫们磨过轿杠,就抬起了轿子,乌泱泱的随扈一道退了出去。容妃和婉妃两个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头,忽地又趁前面一个不注意折返来青田面前。

“算你运气好!可你甭以为继妃救你一命就是看得起你了,人家不过是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是什么身份,居然请继妃进去坐?难道还真以为人家的脚肯沾你这里的地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哦,差点儿忘了。我们听说前一阵大理寺少卿左永的夫人被你唬着拜了干娘,呸,那个糊涂虫!可她糊涂,你不至于也糊涂吧,还痴心妄想着能在王爷那里复宠?我告诉你,王爷今天晚上就到京了,可你想都不用想,他再不会往你这儿来的——王爷已有了新欢了。”

“就是你被赶出来几天后,静寄庄一次晚宴上,有一小女子一曲菱歌,艳惊四座,就此被王爷纳之为宠,日日都陪在身边呢。”

“这小女子名叫桃儿,是宫中教坊司的歌章女乐,据说生得是窈窕多姿,赛过三月天的桃花,只有十、五、岁,比你的一半还不到!”

假如说或多或少,青田还对她和齐奢之间残留着一丝丝希望的话,而今这希望也已如一个泡沫,炸开在她的腑脏深处。

这爆炸的巨力把她从内到外地撕碎,恍惚中,青田但觉五脏六腑流淌了一地,捡不起、拾不完,她的一整个儿都血肉模糊地化为了乌有。

她已看不清那是谁,只是一个晃动的影子,用超乎一切想象的狠毒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就是这副样子,就是你眼下这副样子。我们想看的,终于看到了。”

“二位娘娘,继妃娘娘催你们呢!”

“来了,这便来了。”容妃和婉妃最后给了青田一瞥,脚步无比轻快地拧身远去。

北府的侍婢们这才纷纷跑上前来,莺枝冲在头一个,哭着抱住了青田,“娘娘,娘娘你没事吧?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娘娘,娘娘……”

青田听而不闻,她的脑子里仿似有炮火轰鸣,而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是一个娇怯怯、甜酥酥的名儿:桃儿。

5。

桃儿身着大红罗销金裙袄、彩画云肩,乌锃锃的发梳做垂鬟分肖髻,发髻中只戴一支蝶花吊穗金发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两抹不粗不细的弓眉向上弯起,下头一对画眉眼,瓜子脸雪白,丰鼓的双颊生有着一层细而又细的绒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两腿盘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花绣鞋,膝头一把雕制着“乐”字的红木琵琶,半低着脸儿微亢娇声:“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唱到关情处,一字一转,红晕满腮。蓦地里哪里一震,丢开了琵琶倒入人怀,一手捺去心口处,“哎呦,这车颠得人怕得来……”

马车的车厢铺着猩红绒毯,一进两间,半扇隔帘内若隐若现着一张长榻,外间则摆放着书案小几。齐奢就踞坐案后,一身鹰背褐金线蟒衣,双目深黑;与身旁娇艳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与蔷薇。桃儿轻摇耳边的累丝玉兔金耳坠,低漾着流眸,“王爷,马上就进京了,等到了城里您怎么安置我?”

齐奢提动了嘴角对她一笑,“不是说过了吗?赐你王嫔之位。”

“这个桃儿晓得。桃儿是问,在哪儿安置我?”

“王府那么大,你一个小不点儿,哪儿安置不下?”

桃儿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发梢绕来绕去道:“桃儿三生有幸能够服侍王爷,虽蒙王爷的厚爱赐以王嫔之位,可桃儿总归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里那么些身家贵盛的妃子娘娘们瞧我不起,凡事刁难。”

齐奢垂目下注,笑意愈浓,“那么你想如何?”

桃儿向上仰起脸,眼半眯,簇拥着两丛长睫毛,“顶好王爷在外头赐桃儿一处别宅,这样,桃儿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爷,王爷也不必拘泥于府里的许多规矩,乐得自在,才是两全其美呢。”

“你倒思虑周全。”

“王爷这是答应啦?”

“再说。”

桃儿立即抱拢他一条手臂,来回晃了一晃,“为什么再说?那个段青田出身极其低贱,不过凭王爷喜欢,昔年就赐住她天下第一园‘如园’,我为什么不行?桃儿就再不济,比她还强出不少呢。王爷不说喜欢桃儿吗,王爷金口玉言,难道是骗人的?”

仿佛是瞧着一个孩子发出各种逗人的憨态,齐奢瞧着桃儿,把拳头抵在了口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住进如园里去?”

桃儿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园荒废多年,一时怎得闲功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爷也絮烦了那姓段的,不如打发了她去,把什刹海的北府腾出来给我不好吗?”齐奢这一次只是呵呵两声,没作答。车子又颠动了一下,桃儿满面的甜笑一顿,又去撼动他的手臂,“王爷,您倒给句话呀?”

“你进了王府就先住进我的寝殿,以示殊荣,我再关照继妃一句,没人敢轻贱你。”齐奢的眼中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拾起了被桃儿撂开的琵琶,重新递给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罢了远山的薄雾,夜色便已是苍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满月来。

月光斜落进轩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银亮的光。而在没有光的地带则蜷缩着一道暗影,眼泪在黑暗中由青田的面颊汹涌地淌下,她抖瑟如秋叶,心绪飘零。

他攻击她、冷落她,用最凉薄的方式对待她,他合法的妻妾们或对她百般凌辱,或不屑和她面对面地说一句话,并且——青田的心紧缩着揪成了一团——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难道他不曾说最动听的情话给她听?为她做最疯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亲吻她,在满世界的蹂躏中保护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花似锦、明媚灿烂……他的坏、他的好,她在他的恶贯满盈中一一历数着他的寸寸丹心,像蚂蚁搬运着腐食的残骸,像一条狗从一根早已啃秃的骨头上狂热地想唆下来一点儿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杀害她,他为她塑起了七宝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来,把她压在层层瓦砾下,头顶身下、手边脚边,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污斑斑。

第240章 剔银灯(7)

青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了膝弯。一栊湘帘外,飘入了一声夜莺般的轻唤:“娘娘、娘娘?”

青田只管蒙着头,嗓音嘶沙而低沉:“让我自己待着,不要管我。”

帘外犹豫了一瞬,“娘娘,是赵家太太……”

缓缓地,青田抬起了脸。

时已至深更,赵府的深宅却灯火彻亮,一路点到了上房。

心焦如焚地奔下马车,还未踏入房门,青田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令到她的双瞳也血红血红,“为什么不早点儿叫我来?!”

暮云的贴身大丫鬟钿儿抽抽嗒嗒,哭得好不伤心,“原还没到临月,可前儿个晚上太太突然害起了肚疼,产婆来看了说无妨,还慢条斯理地预备绷接、草纸,说生下来总还有一天半天的功夫。太太一边在床上揉肚子,一边还特特地叮嘱我们等母子平安再去告诉娘娘,免得娘娘干操心。谁知这足足生了快三天还只生不下,产婆也慌了,用手进去一掏,那血就止不住了。现如今孩子也没出来,大人、大人也……”

四周皆是哭泣的丫鬟、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家人媳妇、跪在小佛龛前念念有词的尼姑们……她们看到青田,自动分出了一条路。路尽头是一张床,床边半跪着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婆子,卷着衣袖,血一直染到她赤裸的大臂上。

青田身畔的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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