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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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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面显惊异,“那天我耳朵里也刮着一句,说三爷最近与东党王家很是融洽,可没想到竟融洽到这个地步。”

“我同舅舅说想借他的地盘请个客人,舅舅欣然应诺。”

“三爷请的客人莫非是我?”

“难道是你请的三爷?”

青田笑了笑,又凝眉沉思,过一刻,双手一合,尖尖地抵在下颌处,“三爷监国不过数年,已经此消彼长,外戚王家必不愿坐以待毙。七月初二,三爷遇刺,虽然主使者始终未能查出,可一定与东党脱不了关系。三爷见王家出此极策,自知逼人太甚、锋芒过露,于是改行韬晦之术。与王家攀亲道故不说,还要借他们的地方吃饭,摆明了不疑不惧,又打着我的幌子来麻痹世人,让大家都以为你安于现状、沉湎女色。一面示好一面示弱,信而安之,阴以图之,此乃三十六计中的‘笑里藏刀’之计。”

齐奢哈哈大笑,笑里只藏着满满的欢畅,“真是个‘女中诸葛’!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还一半,是爷确确实实想请你吃顿大的,无奈囊中羞涩,只好来富户家打个抽丰。拿你们的行话说,这叫‘找个冤桶垫底’。”

青田笑得直拿两手来揉腮,“三爷若挂牌做生意,一定财源滚滚、名满京华。”

齐奢拱了拱手,“惭愧惭愧。姑娘若柄权执政,也一定处尊居显、朝野侧目。”

桌旁侍席的周敦和暮云正自笑不可抑,帘外响起轻朗的一声:“周公公!”周敦擦了擦眼角,转身捧入了一只火锅,锅里烫着只杏林春燕的雕花银壶。

“王爷,酒来了。”

这酒汁倾入杯中,色泽泛金,煞是好看。青田仍是先置于鼻前嗅一嗅,齐奢悦然一笑:“这是用桂花、莲花、水仙、玫瑰等香花做出的‘百花酿’,甜酒,不伤脾胃的,你试试。”

青田浅呷一口,香醇的酒气直透心脾。一时贪杯,连饮了两盅,虽海量,亦不免有些发热发燥,连手炉也丢开,红上眉梢,“如此好菜好酒,干吃无趣,须得行个令。”

齐奢横掌于额前,“我就怕这一句。”却又瞄一瞄酒面绰约的青田,“啪”地放手于桌面一击,“罢了,难得你高兴,你说吧,爷听你的,你说行什么令就行什么令。”

青田大喜,“射覆。”

齐奢一口回绝,“射覆不行。”

青田半是气半是笑,“联句?”

“联句不行。掷骰如何?”

“不要。”

“猜枚?”

“一点儿雅趣儿没有。嗳,有了,飞觞!不能再简单了,就是飞觞!”她向前点着手,是一只猫儿的爪,霸道的、尖利的指甲,与柔嫩无声的掌垫。

齐奢的胸口莫名一热,仿佛有只猫绒软地盘在他心头,即便它走掉,仍会留下纤细的毛,左一根右一根,痒痒的,拍也拍不掉、摘也摘不完。

他想动手揽她,将她包容在臂怀间,却只是拿嘴角包容地笑了笑,“飞觞。”

天已深黑了,细雪静谧地落,烫酒的铜锅在灯底下晕着层泛黄的光圈,有水泡在水面不停破开的微响。

青田举起了银筷向食碟一敲,笑容烂漫,“打这一刻起,我就是令官。我也晓得三爷不爱俗士酸令,并不用那些诘屈聱牙的,依我的意思,只拿一个极容易的字面来飞,不过一概成语俗语曲辞歌赋都不许,只许飞唐宋七言,从第一字到第七字依次飞来,不可颠倒,头句与尾句要飞本地风光。飞前先吃门面一杯,说不出罚三杯,说错一字罚一杯,乱令者罚五杯。”

齐奢呻吟一声,咬牙半晌,“行吧,来吧。你先飞我先飞?”

“搳拳来定。”

当下搳了几拳,青田取胜,齐奢支着手在那里惑望,“赢的先飞输的先飞?”二人不免好笑了一场,又定下胜者先飞,再搳过两拳,却是齐奢胜。于是对饮了门面酒一杯后,青田便濯然一笑,扬起了双眸,“周公公,烦你说一个字来。”

齐奢向来是军人做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无吟诗作赋的雅兴,故此周敦在这上头也就见识有限,有些大眼瞪小眼的,“这,姑娘,奴才说个什么字啊?”

“不拘什么字,随意说一个就好。”

周敦抓了抓头皮,怯怯地试着说:“酒?”

青田即时笑了,“说得好,可给我们行令的留了多少余地,就是这个‘酒’字。三爷,您先请吧,别忘了,头一句要有本地风光。”

齐奢正举杯思索,就听周敦在背后嘁嘁喳喳地憋起了嗓子问暮云:“嗳,这‘本地风光’是个啥?”恨得他直把酒杯一顿,歪过头来,“嘶,胸无点墨,不学无术!”

周敦知道是故意拿他打趣,只嘿嘿地憨笑,对面的暮云边笑边解释:“难怪周公公不晓得,这都是近来兴起的那些个刁钻古怪的把戏。‘本地风光’就是要说出的这一句无论出处在哪里,总要和眼下的人物、情景贴切。譬如说,这严冬飘雪的,就要说‘窗含西岭千秋雪’,不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齐奢“啧”了一声,一手点暮云,面冲周敦喝斥:“你听听你听听,什么叫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真不给爷长脸你。”

青田也笑嘻嘻的,拿眼瞟住了暮云,“呦,姐姐又是杜子美又是贺季真,这般好学问,羞得我可再不敢张口了。”

暮云将两弯漆黑的弯眉一揪,顿显出几分泼辣来,“周公公不明白,我才好心讲给他听,三爷和姑娘却合着伙取笑人!”红着脸脚一转,就要躲出去,让青田笑着一把扯定,“好大气性的丫头,说一句就翻脸,快站住。若不然,我倒是不怕给你叩头请罪,难道竟要三爷也向你作揖赔礼不成?”

暮云啐一口,捧着脸笑。四人其乐融融地笑一回,青田娇盼欲流地乜住了齐奢,“三爷,挨延了这些时候,您这头一句到底飞得出来飞不出来?”

齐奢微微笑着一哼,举起了手内的素白小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一往无前地盯着她,眸子黑得不能再黑,又亮得不能再亮。

青田迎接这注视,面前的实在是个好看的男人,浓眉清目而英风流露,又是这样地权势滔天、温柔贴地,凭是怎样千斤重的一颗心也该被播弄得动一动。可她没有心啊,在从前心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血洞,随便一碰就疼得她直哆嗦,完全是一种生理的、本能的强烈抵触。

她拿一手捺住了心窝,掉过头笑一声:“这叫什么‘本地风光’?马马虎虎算你过关。我来飞第二字,嗯,斗酒相逢须醉倒。该你飞第三字。”

“借问酒家何处有。”

“吴姬压酒唤客尝。”

“你怎么这么快?”攥起拳抵在了鼻下,绞眉冥思。

须臾,青田就以一根银筷轻敲起碟边来,“我可要击钵催诗了。”

“催也没有,肚子里墨水原就有限,这一急,更一句也想不起。”

“三爷先吃一杯,我就替你说。”

第63章 忆王孙(5)

齐奢端杯一口咂尽,青田放下了手内的筷子,巧始莺喉道:“莫惜临川酒一杯。”

“哪有这句?”齐奢抹去了嘴边的酒痕,“定是你杜撰的。”

青田圆圆地瞪起眼,“‘处处云随晚望开,洞庭秋入管弦来。谢公待醉消离恨,莫惜临川酒一杯。’——唐代赵嘏,《同州南亭》。自己不晓得出处,反说我杜撰?这一句你没说出,又乱了令,该罚八杯。暮云,倒八杯酒,全合在那大碗里给三爷送过来。”

齐奢瞋目切齿,大大地挥起手,“不公不公,我只问了一句怎么就算乱了令了?这酒罚得不公,不吃。”

暮云笑呵呵的,一杯不错地兑着酒,“三爷恕罪,只是酒令大于军令,尊卑不论,惟令官是主,奴婢得听姑娘的。”说着就端过了一只足有近二两的大碗。青田亲手相接,捧在齐奢的脸跟前。

自青田摘牌子以来,每每带她散心,齐奢见她总有些慵愁之意,这几次却渐渐恢复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活泼洒脱。仅望着眼前这一副目欺秋水、瞳神欲活的笑靥,业已酒不醉人人自醉。齐奢心甘意甜地把酒从青田的手中接过,一饮而尽,放下碗却摆出一副愤愤然的颜色,“你甭说不出,叫我也灌你一遭。”

青田“嗤”一声,只下颌一仰,就将珠玑般的诗句抛出,“醉折花枝当酒筹。”

齐奢赞一声,也稍一做想,“唯愿当歌对酒时。”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拣起了锅中的银壶,再一次给齐奢斟上了满满一杯,“劝君更尽一杯酒。”

“嚯?”抬手于下巴一擦,“这个本地风光着实阴险。”

青田只管那么笑微微的,“三爷赏个脸。”

“得,给你个面子。”开怀笑纳,放杯,其后放声,“暮云,你再说一个字来。”

暮云说了个“玉”字,青田连呼“无趣”,齐奢却大加称赞,争执了几句,还是用此字。这一回,青田为先。只见她不紧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两钱的分量,“玉碗盛来琥珀光。”

齐奢点头称是,接下去道:“碧玉妆成一树高。”

“谁家玉笛暗飞声。”

“转教小玉报双成。”

“蓝田日暖玉生烟。”

“明月当帘挂玉弓。”

“你再说一遍?”

“明月当帘挂玉弓。”

“罚酒一杯。”

齐奢异然,“为什么?”

青田将刚刚倒上的这碗酒推来,“你先吃了罚酒,我再告诉你缘由。”

“那不成,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才能领罚。”

“我问你,你才说的可是诗鬼《南园十三首》之其六?”

“没错。”

“大错特错。那头一句是‘寻章摘句老雕虫’,第二句是‘晓月当帘挂玉弓’。你错了一字,怎么不该罚?这样浅近的也会错,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着,纤指在面皮上连刮两刮,比划着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么一下令齐奢沉了脸,从鼻子里冷冷地嗤一声:“若要擘两分星、文采锦绣,姑娘该去找你那状元郎。”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青田脸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飞鸟,砰然坠落,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不可见的血迹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来握她的手,青田却抽手避开。

周敦和暮云对视了一眼,无言退出。但房间内依旧留着些其他的,纷繁而清冷,如窗外飞雪。

过了许久后,齐奢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青田万分平静道:“是我说错话了。王爷操劳国事、忧心天下,岂以这些琐碎为念?何况文字之戏本来就一钱不值,‘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你这可就像骂人了。”他目不转睛地向她盯了一会儿,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时情急,跟你一般见识了。你呀,什么都好,唯独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浅笑中充满了冰桂兰麝的冷香,“三爷的眼光又何尝比我强?‘那个人’的状元亦是三爷亲笔所圈,容此豺狼之辈当道明堂,只怕来日深受其害的将不仅仅是我一女流之辈,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齐奢的脸庞上弥漫开来,“金石之谈。不过择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长,不可拘泥一格。老话说‘恶人还需恶人磨’,王门内阁根基深厚、阴狡狠辣,非不择手段不足以铲除。有些脏事儿我不乐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乔运则这样才略深茂却又秉性凉薄之人。他和张延书这一对翁婿,值此乱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于大政安定之后,也免不得卸磨杀驴,由清正之臣来重振朝纲,到那一天你只别脱簪长跪、恳请以身代罪就好。”

显而易见,最后一句话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齐奢的脚下,字字心血,情愿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是夜悬照在她脸前的红灯笼直映进如今的一双眼眸,两目血红地,她笑起来,“现在想起来,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里那道坎儿,还是过不去?”

“过去了,早过去了。我以前总觉着,我什么都不求他的,他为什么这么待我?看了三个月的经,慢慢明白了,什么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债,这辈子他亏欠我,无非因为上辈子我亏欠了他。还吧,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得接着还。”

齐奢听后,语默一晌,似近似远地看过来,“那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对方无从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单取过酒碗来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过了执壶“咕咚咕咚”地倾满,“罚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偿乱令之过。”

也只几口,他就将半碗酒全喝光,长长地喷出醇香的酒气,“接着来,该你了。周敦,酒没了!”

周敦与暮云先后入内,窥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脸色。暮云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紧紧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过身,贴着青田的耳畔问:“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齐奢这才注意到,手一横,拦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药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带涩,近数月来青田已吃惯了,御药房的秘药果有奇效,她经年的胃痛已犯得越来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体验过来势如此猛烈的胃部痉挛,仿佛有千百只手揪扯着腑脏打秋千,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见有人向她递了一杯水、送过一丸药。

青田松开紧咬的嘴唇,就着水咽了药。

齐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里头,两眼盯住青田。她不则一声,但已腰背深弓、一额冷汗。

“暮云,”他站起身,跛着脚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这边来,里头有床,在那儿盖上被子躺一会儿,药劲儿发出来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青田在一顶罗帐下醒来,齐奢业已离开,只有暮云守着她,拿手搀着她坐起,欣慰地叹口气,“突然犯得这样厉害,可吓死我了。还好三爷心细,居然叫下人随身带的有药。”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花缎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谁有另一种药,可以医治另一种疼痛,那比胃痛强烈千倍万倍的、锥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会停了。

4。

雪停时,已是残腊催归。没多少日子,桃符换旧,梅蕊生香,来到了新年。

槐花胡同的各家妓院已于节前结算收账,而向来正月十五前是不会有什么客人登门的,故尔除夕之夜,皆是鸨母们领着自家的粉头一起度过,一样包饺子、放炮仗,团团圆圆。大年初一,两串鞭炮叫醒了怀雅堂的姑娘们。一年也就这一天,大家睁眼的时候是在早晨。闭关数月的青田雅淡梳妆,照花、蝶仙、凤琴更是头光面净,对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与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饭,一大早也赶回。诸姐妹共随着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献五供,未等礼毕,却见龟奴们捧了好几只马子进来。

古来,尿壶即分两种: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狭窄;女用的则叫做“马子”,壶身上有一托,呈倒马鞍形,以供骑坐。照花见其中的一只青花瓷马子正是自己夜间的小溺之具,不由得两目圆瞪,悄声问:“嗳,把这腌臜东西拿来做什么?”

第64章 忆王孙(6)

对霞跪在另一边,红唇一开,如花蕾初破,“你头一次在这儿过年,不晓得,这也是咱们娼家的秘规。新年早起,就要把姑娘们的马子洗刷干净,把献过神道的酒倒在里头,破五前再倒出来与客人吃掉,他就时时刻刻地惦记着咱们,一整年也不跳槽。等着吧,妈一会儿肯定叫你请客人上门,好把这瘟酒灌给他们。”

照花挤了挤鼻子,又觉恶心又觉怪异。当真就见前头的段二姐搬过神台上的一坛酒,念念有词地注入了各人的马子中,继而威严地命令道:

“蝶仙、对霞、凤琴,你们仨都知道该怎么办,按往年的惯例就是。照花,你明儿派人去请一请,让五大少、康小爷全来摆上几台酒。”

上年九月时,照花已由“清倌人”摇身一变为“浑倌人”。戴家五大少替她办齐了金、银、玉、红宝、蓝宝、翡翠每样各一套的全副头面,一年四季的绫、罗、绸、缎、纱、绢、绡、纺、绒、锦、小毛、大毛等各类衣裳,又单与了段二姐五万白银,点了大蜡烛。照花虽不是完璧之身,只依着青田所教的伎俩用药水洗了牝门,又借着经血蒙混过关。那一夜,床头一对象征着良家女子终身的红烛,对这髫龄少女,只是她在无数的男人手中流转的开始。五大少既占了照花的初夜,也算志得意满,虽另有许多的狂蜂浪蝶逐之不去,无奈照花本就是吃这碗饭的,平日里堂差应酬也不得不放她去,最多骂上几句,再不曾闹出拳脚之乱。倒是那晚挨了一顿饱揍的康广道,自打出娘胎以来,富家子弟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竟生了一场大病,直到十一月上才见好。刚能走道,又摸回了怀雅堂,堵着一口气就是要照花陪宿。大大地出了一笔瘟钱,终于心愿得偿。这两位一个势大、一个钱多,有他们护法,照花一天比一天花运亨通。段二姐也就当然一个也舍不得丢,全要收入麾下。

果然初二、初三、初四三天,照花的两位大客接到邀请先后上门,其余三位挂牌的倌人也请来了各自的金主。怀雅堂夜夜笙歌匝地,灯火连云。从初五开始,门庭则又恢复了冷清,一天到晚只有小跨院的平房内嘻嘻哈哈的,是姑娘们聚在一起闲话。自青田从正院搬出,就住在此间,房子虽小一些,陈设却雅致如旧:梅竹嵌玉圆光罩的隔断,客室内铺着五彩花毯,一壁什锦橱,一壁文杏书架,窗根下一张影木嵌文石的大榻。蝶仙几个就横七竖八地全歪在榻上,从榻案的杂色食盒里抓些香药木瓜、砌香樱桃、紫苏奈香、姜丝梅之类的甜食,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一头又吐出不停的话来。

“嗳,这新一年的《蕊珠仙榜》可放榜了,咱们照花小倌人也榜上有名。来,这是评语,我来念念——”

“你别念,讨厌,不许念!”

“摁着她,凤琴你快把照花摁住了,蝶仙你念,我们都等着听呢。”

“听好了啊,啃!‘照花姓段氏,隶怀雅堂。善鼓瑟,精牙拍,兼通文墨。评曰:初日芙蕖,晓风杨柳,海棠待开,素馨将放,嬉戏出自天真,娇憨皆生风趣,其妙不同,真香粉孩儿,情思足以动人。诗曰:盈盈十四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哈哈,你撕啊,撕了我也会背,‘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你还说你还说?专会贫嘴贱舌的!”

“你这小蹄子,姐姐好意恭喜你名登花榜,你别不识好歹。瞧你这幅泼样子,哪里‘情思动人’?”

“你!哼,我非撕了这劳什子不可。”

“嗳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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